作者:猛猪出闸
“你刚才阴阳怪气什么?”尹北望冷眼盯着他,“朕不过气急了骂你一句,你倒好,还自称‘贱人’,拿话噎朕。”
“我怎么敢。”
“那你笑一笑。”
夏小满扯了扯嘴角。
尹北望把玩着那枚箭镞,忽然冷笑:“现在,朕更瞧不起太上皇了。年轻时,他也御驾亲征,毫发未损就吓破了胆,再不思进取。”
煎熬中趴了半日,禁卫军来报,昌军正进攻重云关外六七里处几座齐军的小堡垒。叶大将军看出,这是想围点打援,乘胜蚕食齐军,没派援兵。那几处堡垒,就算占了也拿不稳。
“看破了也要派援兵,否则军心不稳。”尹北望有些不满,召见二舅兄。
对方满嘴车轱辘话,敦请圣上保重龙体啊,好好养伤啊,自己与父亲会酌情处理啊。
后来,还转移话题,痛骂逆贼小五和他的奸夫,博圣心一悦。
他在军中长大,性情犷悍,用词狂野。说喜欢男人的男人,都是脑子被搅屎棍搅混了。破锅配破盖,烂人瞎子爱。糊涂小五,自从受宁王引诱,好了那一口,就疯魔了。
“出去。”同样好那一口的君王冷冷道。
待舅兄躬身告退,尹北望将箭镞给夏小满,有些乖戾地笑了:“你手巧,把这玩意装饰一下,做个护身符,朕要随身带着。”
用丝线装点箭镞时,夏小满想,皇上满腹诡计,倒还算个硬汉。
他编了如意结,还加了穗子。尹北望说很好,现在更衣,腰悬此物,巡幸军营。
夏小满苦劝,最后还是为其梳头更衣,换上一件赤色衮龙袍。他眼看着尹北望边走边冒冷汗,却气定神闲,四处闲逛。慰劳将士,展示做成装饰品的箭镞。
人人震撼感佩,圣上不愧为真龙天子。昨天嗷嗷叫,今天嘻嘻笑。
一回到御帐,尹北望就跪了,浑身发抖,几乎是爬回床榻。太医手忙脚乱,为其更换被血浸透绷布,听见他在嘀咕什么。
夏小满凑近,蛇信般幽冷的话语,钻进他的耳朵:“昌军士气正盛,得想法打压……朕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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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岩城郊,农户鸡鸣而起。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也麻利地下了炕。先去村里的水井提水,又捡鸡蛋。她洗了手脸,又掬水喝几口,挎着提篮,将积攒五日的几十枚宝贵鸡蛋送去军营。
真想每天都吃一个啊,半个也行!娘说,等她将来坐月子,就能天天吃鸡蛋了。
她步行二里,在营区最外围一片空地停下。这里熙攘如市集,都是给军中小灶送果蔬鱼肉蛋的。
送出鸡蛋,她收了一个竹篾片作为凭据。攒五个,换一次钱。忽然一阵晕眩,呕出一滩苦水。接着,因腹中绞痛蜷缩在地,浑身发冷。
“哎,你咋了?”
一个同村汉子伸手来扶,却也捂住肚子,剧烈地呕吐。
奇怪的是,不少送菜的村民都出现类似症状。军营派人,将村民送回家。当日,怪病亦在军中蔓延。
士卒往往忽然呕吐,接着高烧、胸腹肩背出疹。腹中犹如刀绞,浑身肌肉也痛。医官初判,是中了瘴气。从脉象看,像是常见的伤寒。用驱寒的方子,却越治越重。
一夜过去,昌军病倒几百人。战俘营居住密集,齐军降卒病了上千人。
“唉,怎会这样……”叶星辞和楚翊在营中巡视,神情凝重地看着脚下以石灰洒出的隔离带。再往前,就是病患集中的病区了。
一早,便按军中防疫章程,将病患阻隔。烧掉旧衣物,轻症照顾重症。医官医吏忙得脚不沾地,然而,送入病区的人却越来越多。
楚翊召来资历最深的年长医官,皱眉压低声音:“是瘟疫吗?”
对方犹豫一下,艰难地开口:“回王爷,是。不过,是否定性,有待商榷,恐引起骚乱。”
“治病要紧。”楚翊飞速安排,“急需哪些药材,列个单子,我立即派人从展崇关内大量采买。你让医卒在病区宣讲,病亡者视为阵亡,家中一样抚恤。”
医官说,没试出对症的药,但还是列出了一些药材。
叶星辞问,这场突发的瘟疫是否有迹可循。
“大战后生大疫不奇怪,毕竟那么多人死在城下、护城河里。”医官叹气道,“奇怪的是,来得太猛了。还没入夏,何况已妥善收尸。护城河的水,是死水,而且流岩城地势偏低,不会影响附近的水源。一时摸不准,这是什么病。”
“听说,附近村民也病倒许多。”叶星辞看向楚翊,“我想,该派人挨个村子帮他们划出病区,送些药材。告诉大家,别乱跑。”
这时,一具担架经过,奔停尸的营帐而去。担架上的尸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孔。
叶星辞悲从中来,眼眶发酸,打了胜仗的喜悦荡然无存。他很快恢复镇定,又去状况最严峻的战俘营。
这里也隔出一大片区域,专门安置病人。
叶星辞有些懊悔,不该一心纳降。若听楚翊的,将战俘送去屯田,就不会纷纷病倒了。
他隔着木栅,在哀嚎声和呕吐物的酸臭气息中看着自己的同乡,痛心地问管理战俘的军官,病亡多少。
对方道:“病了一千三,死了四十。这才一天,很多重症的也快不行了。”
楚翊眉头紧蹙,沿营墙负手踱步,果断吩咐:“我军在用什么药,也给他们用什么药,一视同仁。战场上的厮杀不可控,战场之外,要尽人事。我不希望,这些青壮男儿病死。”
叶星辞没说什么,因为这正是他想说的。战场心狠,平常悲悯。
正走着,后颈发凉,像被人盯着。一回头,撞上四哥的目光。他不知四哥跟了多久,但他确定,四哥将楚翊的话尽收耳中,因为那双坚毅的眼中涌动着赞佩。
第348章 人祸烈于天灾
“四哥。”叶星辞抬手招呼。
叶四快走几步,与弟弟并行。他越过怎么看都可爱的弟弟,扫一眼总也不顺眼的弟婿,没说什么。
叶星辞问四哥何事?
“没什么。”四哥淡淡道,“很担心被俘的齐军无人救助,正准备自掏腰包给他们买药。”
艳阳高照,楚翊侧头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微笑:“舅兄多虑了,我视天下人为子民,自然也包括这些齐国健儿。”
四哥冷哼:“那何必关着他们,连菜刀都不让他们摸?”
“因为,他们的思想还没与我接壤。”楚翊点了点自己慧黠多情的脑袋,“待他们认同我、愿为天下太平的信念而效力,便自由了。”
叶星辞瞄着被辩得哑口无言的四哥,抿嘴一笑。
楚翊正安排人尽快尽力收购药材,一名身着正四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小跑而来,是流岩知府。
对方擦着汗禀报,城中也出现病人了。
楚翊当机立断:“转移到军中,和士卒一同医治。召集郎中会诊,诊费走官账。以免有百姓怕花钱,病了也躲着。”
叶四不动声色地旁听,目露赞许。
流岩知府委婉地表述,自己年轻时经历过瘟疫。白骨遍野,惨不忍睹。后来,各村族长让病患自尽成仁,一把火烧了,才算遏制住。事后,大家都说,若一开始狠下心,就不会连累死那么多人了。
“你在暗示什么?你的圣贤书,都读到肠子里了,拉出去了?!”
楚翊脸色冰冷,当着众多军官文吏的面厉声怒骂,毫不留情。
“你是父母官!哪有爹娘,在儿女刚刚生病时,就想着杀了他们?别忘了,尔食尔禄,皆出于民!再多说一句,本王就摘了你的乌纱帽!”
“下官愚钝。”流岩知府惶恐跪地。
楚翊让他滚,去照顾患病的民众。
叶星辞瞪一眼流岩知府的背影,看向始终沉默、神情复杂的四哥,请对方陪自己进城走走。
他先见了娘,叮嘱她保重身体,别出门。又去城防询问加固修补城墙的进度。
守城时,那块险些损毁的石基,给他吓出一身冷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从来就没有固若金汤的要塞。
他和四哥边逛街边聊,谈不久前那场打了三天三夜的攻防战,和指挥心得。谈罪役营那些虽犯过错,但慨然就义的勇士。
城墙的破绽,他也没瞒着四哥,反正快修好了。
“四哥,发现城墙有问题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吓死了。就像尿了裤子,先是浑身一热,然后彻底凉了下去。”
四哥忍俊不禁。夸他长大了,指挥得了千军万马。
“我一定会攻取重云关,早晚的事。”叶星辞笑意一收,眉宇间锐气逼人,攥紧手里的一把肉串,“但是,我不想用成千上万条人命去强攻。你也看见了,攻城战有多惨烈。”
四哥垂眸,默了一下,道:“你想问,重云关的城防有无疏漏。”他轻轻摇头,“那是天下第一雄关,牢不可破。”
“刚刚,你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叶星辞用锋芒毕露的双眸注视兄长,“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四哥微微一笑:“哥哥佩服你的才能,和你家那口子的品行。但是,我不会帮你们。”
“那你为何不走?”叶星辞举起肉串,晃着脑袋撕下一块,“你杀监军的风头,已经过了。我常想,某天你会不告而别。”
四哥被他的吃相逗笑了,“哥败给你,做了你的俘虏,就不会逃跑,令你难堪。别人会说,是你放了我,你在北昌军中会很难立足,小皇帝也会猜忌你。”
叶星辞心里一震,热流翻涌,忘了咀嚼。
四哥温柔地弯起双眼,用仅剩的右手,捏了捏他的脸:“哥哥无愧家国,也不想亏欠你。快趁热吃吧,小馋猫。”
心底的热流涌上眼角,叶星辞哽咽着点点头,喉咙却酸胀得难以下咽。为了自己,四哥舍弃了纵横疆场的梦想,情愿永远做个俘虏。
“四哥,我都不在族谱里了。”他含泪咕哝。
“没关系。”四哥平静地笑笑,“你在哥哥心里。”
发病者陡增。
短短两日,病患翻了几番,病亡一成。战马病倒无数。营中哀鸿遍野,医者束手无策。
人心惶惶,难以操练。多亏了楚翊那则“病亡抚恤同阵亡”的决策,才稳住军心。
焦头烂额之际,叶星辞看见陈为穿梭于军营中,四处打听着什么。他吓了一跳,四舅有心弱之症,万一染病,朝不保夕。
“四舅!”叶星辞追上去。
陈为放慢脚步,朝辕门走,说刚刚打听到,最初患病的似乎是几个送菜的村民。他问过管采买的军官,对方曾派人送村民回家,是个叫饺子村的地方。
陈为严肃道:“我看的医书上说,发生瘟疫要溯源,才能找到治疗的法子。既然源头可能在那个村子,就该去看看,闲着也是闲着。”
“我与你同去!”叶星辞立即决定相随,还夸四舅博学。
“我缺心眼嘛。”陈为扶着心口,自我调侃,“多看医书,是为犯病时自救。”
饺子村,叶星辞喜欢这名字。
此刻,原本祥和的村庄一片死寂,家家门户紧闭,偶闻犬吠。接待他们的保长说,病患都集中在祠堂。村里病了一半,体弱的老人妇孺居多。
“二位是今天第二波来查访病情的。”年逾花甲的保长,对着手把壶吸溜一口茶水。
叶星辞有些警觉,问对方先头的是谁。
“是位年轻俊俏的大人,在展崇关附近的东篱县任知县。”保长抬了抬下巴,“正在村东头玩粑粑呢。”
公主?叶星辞一愣,向东眺望,果见一人蹲在那拨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