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栓在帐外的雪球儿哼哧一声。
“朝廷绝没有和齐国达成什么和议,仗还会打下去,打到兆安城下为止!九爷是擎天架海之人,没什么能难住他。我信任他,而诸位,必须信任我的判断。”
叶星辞的双眼,因缺觉而布满血丝,像炉中的炭。
见众将不再有疑虑,他起身卸甲,云淡风轻:“把军法处人的叫来。我在军议中擅自离营,责打二十军棍。”
卸去甲胄,他又脱了衣裳,摘下红色锦囊。众人都劝不必如此,他从容一笑,步出帐外,跪在被薄雪打湿的地面,双手撑在膝头。雪花落在健朗的背肌,倏然化为水珠。
“取刑棍来。”叶星辞对赶来的军法处官吏道。
手腕粗的枣木军棍,棍头包着防止开裂的生牛皮。
“行刑。”他亲自下令,“不许手软。”
枣木棍裹着雪花砸下时,观刑的将领和驻足的巡逻卫兵发出惊叹。这些中箭了也不哭一声的硬汉,全都双眼蒙泪。
“一!二!”掌刑官报数声带着颤,行刑者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棍子,打得乱七八糟。
叶星辞面无表情,直盯前方营火。血珠飞溅,冲撞着半空的轻雪。疼痛令他格外清醒,他要永远记住这疼,记住方才的迷惘。
当第十八棍落下时,斜刺里冲出两道身影,滑跪而来抱住刑棍,竟是早已离开的朋友。
于章远哽咽地解下披风,裹在叶星辞渗血的后背。宋卓吸着鼻涕,哭道:“你好傻,别因为我们而惩罚自己!”
“与你们无关。”叶星辞冷冷斜睨二人,起身按住他们,看向军法处的人,“他们擅离职守,每人二十军棍,降为步卒!”
二人互相看看,苦着脸卸甲脱衣。挨打时,还边叫唤边埋怨彼此:
“啊呀——早知道,就晚点回来了——”
“我说不急,哎呦,你偏急!正赶上这场面,棍子都是现成的——”
叶星辞看得出,行刑的下手并不重。惩治过后,他把于章远和宋卓带进帐内,三人互相上药。
叶星辞神情淡漠,没问他们为何去而复返,涂药时故意手重。曾痛骂他的宋卓抿着嘴,有点局促,一语不发。倒是于章远先开口:
“我俩安葬了司贤,想在附近买点干粮,回家路上吃。正遇见一伙商贩,围着一间茅草棚子,在那指指点点地叹气。过去一看,是个姑娘自缢了。树都被砍光了,听说是在桌角跪着吊死的。她爹娘,就是来讨说法的老两口。老太太痛不欲生,哭得脸色青紫,当场也去了。”
说着,于章远黯然垂首,反手摸了摸背后的伤。
宋卓哽咽着接话,咬牙切齿:“司贤该死。无论我们多不想失去他,他都该死!你没错,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伤心。”
叶星辞眨了眨酸胀的双眼,拍拍二人的肩。话已至此,不必多言。
他说该睡觉了,叫他们也回去睡觉。明早起,二人在门前值守,做传令兵。将来立功,再恢复原职。
“对了,那老伯把这欠条给我们,说没啥用了。”于章远亮出始终攥在手里的东西,“他牵着两匹马,往西走了。他是齐人,我问他,怎么不往东,去江南腹地。他说:昌国的官府更靠谱点。那位年轻的将军,也一定会接着打胜仗的。”
叶星辞叹了口气,撕了欠条,说起为何自罚:“一个时辰前,我与二哥交手。我被他的喊话勾得方寸大乱,差点抛下几万人……”
聊了片刻,于章远和宋卓猫腰缓缓往外挪。忽然,于章远回头,无比笃定:“九爷一准没事。”
叶星辞忙问由何判断?
“你记不记得,我写了一封诘屈聱牙的信给罗雨,想刁难他。”于章远有点古怪地笑了,“后来,他回信了,胡乱引经据典,满篇错字,写了一沓纸。那时,九爷已经告诉你他在装病了。假如九爷真病了,罗雨哪有心思,写那么长的信?”
叶星辞愣了一下,豁然开朗,哈哈大笑,震得后背生疼。
他借来罗雨的大作,边读边笑。罗雨说,自己对三人的思念之情,如老牛舐犊。想必,三人对他的牵挂,也是羊羔跪乳。
叶星辞笑得直流泪,而后伏案痛哭。
六日之后,军粮告罄。士气却不崩,全凭对主帅的信任维系。
头顶翻滚的彤云间漏下金光,像一面被箭矢射穿的战旗。
叶星辞点了一万兵,决定向东奔袭二百里,劫取齐军的一座粮仓。他把长枪挂在鞍下,昨夜打磨的枪刃泛着青芒。
“取酒来!”
数口陶瓮抬至阵前,浊酒在冷风中泛着白雾。叶星辞从胸甲掏出爱人相赠的铜镜看了一眼,接着,将酒碗高举过头:“此去二百里,极为凶险。诸君同心同德,险境定化坦途。”
身边的雪球儿不拿正眼瞧他,还放屁,似乎记恨他说要把它宰了吃肉。
“岂曰无衣!”叶星辞饮尽酒水,狠狠摔了碗。
将士们也痛饮壮行酒,甲胄铮铮相撞。其下,藏着妻子绣的平安符、幼子乳牙串的护身符。铁甲下的柔情,正化作热血。
叶星辞翻身上马,忽见箭塔的瞭望哨挥动旗帜。他定睛细看,关乎粮道。他心里一动,命全军原地待命,单骑驰向西边。
迎出几十里,只见一辆粮车正破开薄雾,缓缓驶来。后面,还有一辆,又一辆……蜿蜒如龙。
当先一骑,是李青禾。
见主帅单枪匹马立在当道,他驱马赶了几步,黝黑瘦削的脸上浮起笑意:“叶将军,李某没食言吧?这是两天的用度,下一批粮由周知府经管,马上就到。令兄所需的军粮也送去了,不用担心。”
他双目赤红,两腮凹陷,颧骨凸得几欲顶破双颊。
叶星辞喉头一酸,视野被泪水模糊。他在双眼抹了一把,请教怎么做到的?简直是奇迹。
二人并马而行,李青禾莫测地笑了,卖了会关子才说出真相:“用盐换的。”
“盐?”
原来,为了迅速筹粮,李青禾命随从四处宣扬:只要把粮食运到重云关,就根据数量,发放卖盐凭证,即盐引。凭盐引,可去盐场提货。每送一石粮,给一张盐引,可提一百二十斤盐。
盐是暴利,大昌的盐商屈指可数,盐引从不发放民间。李青禾手持金牌令箭,政策一出,无人质疑。士农工商闻讯而动,举家肩扛手提、推着小车,用粮食来换盐引。
盐引是由李青禾私自签发,铃盖钦差印信。
“私发盐引,我恐怕要掉脑袋了,已经上疏请罪。”李青禾语气沉重,却无悔意,“没关系,舍得一身剐,也要保军队不乱。临行前,我答应过王爷。王爷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你就留在军中,谁召你都别回去。”叶星辞挽紧缰绳,心口滚烫,“放心,九爷会照顾你的家人!”
第391章 王朝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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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一道奏折从夏小满眼前飞过,凌空散开,宛如引魂幡。
他怀疑,叶家老二在墨里掺了辣椒面,才能每次都把皇上气得直咳嗽。
“成功撤退?这有什么好邀功的,难道不败就是胜了?”尹北望接过夏小满捡回的奏折,冷冷地调侃,“他怎么不说,这是反向进攻呢?”
他的嘴越来越毒。虽然,从吻里尝不出。也许是因为,吻他的人中毒已深。
“说实在的。”夏小满轻声道,“面对现在的昌军,能打个有来有回,就算胜了。昌军断了粮草却士气不减,这是何其恐怖的凝聚力。”
“仗打成这样,朕还得夸他。”尹北望提笔批复,落笔极尽褒扬,“就像一个人拉裤子了,还得夸一夸,涂得真均匀啊。”
夏小满笑了一下,打趣道:“人生有三碗面难吃:情面,场面,脸面。”
批过叶二的折子,尹北望不想多看一眼,甩在一旁。
他啜饮热茶,深邃阴郁的双眼在雾气后转了转,琢磨出一个敛财新招:“小满,你爹过世之后,朕叫你和几个送帛金最多的大员,保持书信来往,最近处得怎样?”
“也就那样。”夏小满淡淡道。
“暗示他们,朝中有人要参劾他们,你能帮上忙。”尹北望从容安排,“收来的钱,先做账入内廷,再支出来,犒赏都城的守军。将来,万一昌军真的打过江,他们是朕最后的仰仗了。”
夏小满说,明白了。
他沉默半晌,轻轻地问:“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后人会用怎样恶毒的话来评判我?”
尹北望侧头,满不在乎地笑了:“你都绝后了,还在乎后人怎么说?朕在一天,就保你一天。朕不在了,你还活什么劲?”
夏小满微恼,用那双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瞪着男人。然后,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松鼠,放在脸旁蹭了蹭,嘀咕几句。
“说悄悄话呢,该不会是骂朕吧?”尹北望也意识到失言,讪讪地把耳朵凑过来。
“夸你呢。夸你足智多谋,连北边小皇帝身边的人都能收买。”夏小满着实看不起那个吴瑕。这让他笃定,世间没有鬼,否则吴老爷子肯定天天显灵。
“姓吴那小子,是朕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尹北望得意地喟叹,带着不屑,“给一箱珍宝,就肯卖国,这是穷疯了。”
这时,夏辉来了,躬身小步上殿。
夏小满把松鼠放在肩头,问干儿子何事。
“兰妃和佳妃各自的宫女骂起来了,皇后娘娘叫夏公公去处置。”
夏小满叹了口气,刚要移步,被尹北望一把拽住。男人不耐道:“皇后怎么不管?”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夏小满低声提醒。
尹北望又问夏辉,因何吵架?
对方小心翼翼:“大概是因为,皇上赏的那盒点心。”
最近,地方进献了一种新式点心,两盒。尹北望给了夏小满一盒,另一盒让皇后分给后宫。
围绕点心,后宫佳丽展开了长达半月的勾心斗角,其烈度不弱于一场攻城战。
夏小满早就知道,只是不想管。皇后最近染了下红之症,更是懒得理会。夏小满眼看着,那本属于少女的娇憨烂漫的生气飞速枯萎。
“她们盐吃多了,闲的?”尹北望不可思议,“几块点心而已。九个女人凑一块,一天能闹出十桩事。”
“娘娘们是因为陛下才聚在一起。”夏小满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相当于某种指责:谁叫你把她们放在后宫,却不理睬。
宫里只有他敢这样说话。
尹北望不愿让夏小满离开视线,于是替他做出惩治:“夏辉,你去告诉吵架的:接着吵,不许停,吵一宿。明早,朕会过去讨教一二。”
夏小满暗想,讨教啥啊,谁能有你嘴巴毒?
夏辉得令而去。
尹北望继续翻奏折,后背作痛,怎么坐都不舒服。他很费解,北昌造战船的技艺突飞猛进,究竟从哪学来的?
看着江防部署,他的头也开始疼,只好去睡中觉。并叮嘱夏小满,半个时辰后叫醒自己。
服侍男人睡下,夏小满去忙自己的事。
先去皇后的寝宫找琳儿。这两天,她托夏辉找了他好几次。他抱着松鼠,冷冷地问她何事。
她拿出一包银子,却舍不得还,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身上的肉。
夏小满一把夺过荷包,“除了还钱,还有事吗?”
琳儿嗫嚅:“小满……”
“小满也是你叫的?”夏小满蹙眉。
“夏公公,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琳儿用手帕拭泪,“明年,我还能出宫吗?你帮帮我吧。”
夏小满没搭理她,带着心酸,奔胜林门去,那是宫人与外人会面之处。爹的同乡托人找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