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第398章 春日凯歌
她的泪越抹越多,最终泣不成声,胭脂都花了。没人安慰她,喜事哪用得着安慰呢。
待情绪平复,她用手在胸口比划一下:“小五这么高的时候,就说将来要给我挣个诰命。我说:傻孩子,都是封嫡母,从没听过出身不好的妾室受封。小五说:只要我够厉害,就没有破不了的例!我倒不在意这些头衔,只在意,我儿实现了理想。”
这几句话,瞬间击破了叶星辞脸上的从容。他抿紧嘴唇,下颌发抖,泪珠漫过下睫落在手里的饺子。
爱人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留下了一个白乎乎的掌印。
夜里吃饺子时,叶星辞咬到了一个硬家伙。他惊喜地从馅里把铜钱抠出来,飒然一笑:“看来,我要接着打胜仗了!”
守岁到寅时,都捱不住了,各自就寝。
叶星辞靠在床头,把玩着那枚铜钱,而他的夫君在把玩着他……
“别闹,好累啊。”他轻轻推开楚翊,将铜钱对着床头的烛台,“逸之哥哥,你看它像什么?”
楚翊缩在被里,歪头想了想:“我看,像个牢笼。钱是好东西,可多少人,一辈子都困在这小小的钱眼里了。不过,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哈哈。”
“世界上最大的监牢,是人的偏见。走不出固执,到哪都是囚徒。皇上走出来了,很了不起。”叶星辞忆起皇帝的“罪己诏”,靠在爱人肩头感叹,“我看这铜钱,倒像个陷马坑。”
“过了这个年,我二十五了,到了恒辰太子离开时的年纪,可我不如他。”楚翊在温暖的被子里牵住另一双手,使其更暖,“不过我认为,皇上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比肩恒辰太子。哪怕是走错路时,皇上依然惊人的聪慧。”
“如此,才做得了天下之主。”说到这,叶星辞想起一个人,心里跟着一翻腾,涌起复杂的滋味,“帮我劫粮草时,公主提起,想保她哥哥一命。”
“就把她哥交给她吧。”楚翊平淡的口吻里多了一丝忧虑,“可我认为,真到那一天,她哥会选择玉石俱焚,拖着兆安城的百万生民给他陪葬。”
叶星辞不寒而栗,睡意全无。他有把握,在击败二哥后,让父亲放弃抵抗。可他没把握,迫使尹北望低头。
勇气和坚毅会锻造出一身硬骨头,偏执和疯狂也会。
“别想太多。”楚翊看出他的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兵临城下自有谋。”
楚翊舒服地靠在心上人身上,又聊起齐国的内政和税收。如他去年推测,新政一停,则加重税。
“小五你知道吗,农民养一群羊直到出手,要交五道税。齐帝还重启了废弃多年的议罪银制度。”
叶星辞叹了口气:“急着用钱支应战事,还要赶造战船。”
“议罪银一开,司法不公,会加剧民间的矛盾。”楚翊预测着,“从前,罪犯家属走门路都藏着掖着。现在好了,有钱就能光明正大地赎罪。不久前,江南有个秀才造反,后来死在诏狱了。这样的事,将会层出不穷。”
聊起政事,他精神抖擞,坐直了身子。继续道:
“齐国还重启了商业税,在大路小径设卡,对往来货车征税。商人没办法,随之提高货价,压力最终转嫁给了百姓。
最狠的,是遗产税,乱象丛生。财产评估本就困难,执行起来更模糊,可操作空间很大,全看底下的胥吏手松手紧。
齐国还出台政策,遇到隐匿遗产的可检举,遗产全部充公,告发者可分得二成。暴戾之气,很快滋生。被告发的,不敢去官府,而是报复检举者。一月之内,江南发生五十起仇杀命案。齐帝深谙人性,将官民矛盾转化为民与民的矛盾。
天下脚下,兆安街上,居民打扮得像乞丐,生怕查税的胥吏查到自己家。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齐帝把自己的字画,高价卖给富商和油水多的大官,你大哥还买了呢!”
叶星辞静静地听着,不可思议地咧咧嘴。
楚翊耸耸肩,说道:“他的那些忠心的东宫故吏粉墨登场,冒出几个酷吏,专为他敛财。于政见不合者,则党同伐异。江南朝堂那么多鸿儒硕辅,全都寒了心。话说回来,齐帝应该也有些过人之处。那些从东宫出来的,除了你和于章远他们,全都一心追随,视他为神,泥坑粪坑都敢跳。”
楚翊又靠回叶星辞身边,微笑着不再多言,等着听听齐帝的“过人之处”。
“他有长处,不然,我们也不会做了十年朋友。”叶星辞平淡地吐字,掀开被子下床。喝了口茶,又踱到屋里的“消寒图”之前。上有梅花九朵,每朵又分九瓣。
娘觉得北方这个习俗有趣,于是自冬至起,每天都用胭脂染一片花瓣。如今,还空着三朵。
“王朝末世,江河日下。”叶星辞咬破一点手指,又添了一瓣,形若染血的利刃,“等开春。”
还没过正月十五,又下了两场雪。
军营里到处都是木锨铲雪的声响,地面清好,撒炭渣防滑。校场横着十几道雪棱,是前夜大风推出来的,像纯白的浪。
丘陵上,士卒们坐在盾牌顺着雪坡往下溜,比谁滑得远。营墙边堆着许多雪人,姿态各异,妙趣横生。
这些,都是主帅认可的消遣。
他俊美绝俗,雪人却堆得很丑。动手之前,他说要堆个摄政王。惊世巨作落成,谁也不敢说,这怪物就是摄政王。于是,他也改了口,说自己堆的是正在冬眠的熊。
叶星辞每天都去看自己的雪人,它日渐消瘦矮小。雪人彻底消融时,它的原型来了。
那时已过了雨水,原野一片泥泞。楚翊踩着泥水而来,说估计爱妃要开战了,赶来助威。
叶星辞确实正在诱二哥决战,可二哥非常谨慎。斥候探报,过了一冬,齐军的战马比我军落膘严重。二哥深知不敌,故而避战。
在楚翊到来之前,叶星辞刚刚诓骗二哥,诱他去为父亲解围,与父亲内外配合。
二哥没上当。
商议过后,叶星辞采纳了楚翊的计策:由四哥诱使父亲突围,故意放走父亲的一队亲兵,任由他们一路逃至二哥营中,告知博观城的现状。
此计有风险,因为父亲向二哥传达的消息,可能会有两个极端。
或强硬:别管爹,死守宛延城!大局为重,你消耗敌人,我玉碎成仁!
或求救:爹撑不住了,几万人要饿死了,你快来啊!我本欲成仁,可现在快吃人了!
若是前者,则不利于战事。不过,叶星辞认为是后者。深思过后,他选择赌一把。
他赌赢了。
几日后的凌晨,二哥终于沉不住气,全军出击,直扑博观城解围。叶星辞闻讯而动,带着积蓄一冬的斗志,在途中截击。
那是一场空前惨烈的大战。
齐军爆发出不俗的战力,从凌晨鏖战至拂晓。初春的原野,化作沸腾的巨釜,煎熬着数万青壮男儿。两军血肉为泥,蹈血互战。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战争的刀锋从不过问,无差别地挥向所有人,将人的精气神一截一截切掉。
被刺穿肋骨的江南少年,口中喊着“杀”,扼住对手的手腕,用尽最后气力,将匕首捅进对方咽喉。两人纠缠着倒下,彼此的平安符也坠入血泊。一个来自姐姐,一个来自妻子。
当初,从喀留带来的一种骨觿已在军中普及。步兵战到最后,彼此兵器因滑腻的鲜血而脱手,昌军就用这东西在敌人要害乱刺,直到对方失去生气。
他们自己,也被身后的敌人击杀,在黎明前倒下。而黎明,因他们而来。
最先崩溃的,是齐军左翼的战阵。叶二用带血的喉咙嘶喊“顶住右翼”,挥枪击飞射向面门的流矢。
他看见自己的亲卫被三支长枪同时刺穿铠甲,这个誓死追随的老兵,竟用牙齿咬碎了一个昌军士兵的喉结。
混战中,无数失去主人的受伤战马,拖着半截肠子乱跑,踩碎垂死挣扎的伤兵。而披着鳞甲的昌军铁骑,正踏着泥泞血水,朝齐军侧翼包抄而来。
叶星辞吼着“投降不杀,伏低不杀”。空气中血腥弥漫,二哥手下多为新兵,极度恐怖的气息,令他们崩溃。
加之战马瘦弱,马蹄被泥泞迟滞,骑兵不敌。最终,再度溃败。除去死伤和被俘的,二哥仅余几千兵马,狼狈败撤。
“宛延城防守空虚,追击攻城!”
令出旗动,叶星辞乘胜长驱,一举啃下宛延城这块硬骨头,彻底踹开江南腹地的大门。二哥率残部继续东撤,和州府的守军共同防御。
城内辎重无数,粮草充裕。以此为据,可大大缩短补给线。
叶星辞迈着沉重的步子登上城头,见自己的帅旗在阳光下猎猎飘扬。他望向远处,伤兵一路溃逃留下的血迹,犹如红蛇游弋于大地。
他赌赢了。但,真的赢了吗?
数十只乌鸦不知从哪飞来,旋成黑色漩涡,尖喙和利爪不时掠过城下插满箭矢的尸堆。物伤其类,雪球儿看着战马的尸体,发出阵阵悲鸣。
遍野的泥水和血水里,亿万青草冒了芽。无声地成长,比春雷更惊心动魄。
第399章 深夜来客
收兵之后,叶星辞将俘获的齐军送去重云关整编。他没急于庆功,而是在城中的衙署举行军议,复盘战役。
战前算,战时勇,战后盘——这是他的致胜秘诀。
楚翊一袭素净的青色布衣,端坐东首旁听,目光紧随英姿勃发的美人,像是怕丢了。
“敌军打得不赖,我军的伤亡,比预计中严重。”二十一岁的主帅离开帅案,在两排将领之间踱步,“可是,敌军明明士气尚可,却又迅速溃败。战场泥泞,战马马力不行,是一大因素。除此之外呢?诸君有何见解。”
他卸去大部分甲胄,仅留胸甲,显得宽肩窄腰,挺拔如松。将军们身上浓烈的杀气如两堵墙,狠狠夹着他,他的神情却惬意如春游。
“齐军屡战屡败,缺乏信心。”一道粗犷的声音回应道,“两军还未交锋,远远看见叶将军的帅旗,就全都发怵了。”
这话听着像奉承,却是事实。
“听闻,他们的军纪不如从前,同袍之间的感情也不深。”又一人发声,“军官能偷带妓女进营,小兵只能听个动静。”
言语有些粗俗,激起一片瓮声瓮气的大笑。那人继续道:“战场上,上级战死,下级没被激出复仇的血性,反而调屁股就跑。”
叶星辞肃然点头,用手势示意大家随意探讨。
“叶二手下多新兵,和久疏战阵的军户。”有人看透根本,有条不紊地分析,“甫一交手,靠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确实还算勇猛。但牛犊终敌不过猛虎,当所在战阵伤亡超两成,战力就急转直下,溃不成军。”
众人点头附和:“没错,叶家军仅剩的会打仗的两三万老兵,全困在博观城呢……”
叶星辞细心聆听每个人的看法,不时发问。最后,他总结道:“各位言之有理。那么,回营之后,打算如何继续练兵?”
“得加倍珍视老兵。”一名总镇点头道,“他们是每支队伍的中流砥柱,有他们在,才有凝聚力。”
“这次,王将军是打头阵的。”随着这话,大家看向一名脸上挂彩的中年将领,“有个战阵伤亡过半,仍然坚挺,非常难得,大家都该跟他讨教。”
众人的探讨告一段落,叶星辞宣布军议结束:“诸位各自回营,勿惊扰城中百姓。先与手下的将佐沟通,然后去仓库领酒肉。浇奠同袍,开庆功宴!”
一众将领欣然而退。
叶星辞仍在思索,背后一热,两条手臂箍了过来,一颗脑袋压在他肩上,是沉默多时的摄政王。
“骁武,你真迷人。”男人很认真地唤了他的字,“你战前是骗子,战时是统帅,战后是老师。”
“夜里就是勾你魂儿的鬼。”叶星辞扭过头,在男人唇上啄了一下。
“吴将军来信了。”楚翊松开双臂,递上吴霜的信,“战船已造好,陈兵江边,她正在操练水军。”
叶星辞欣喜地挑眉,展开信笺,目光掠过那些激昂的字眼。仿佛听见了江潮浪涌、战吼冲天。
吴霜写道,操练水军和从前带兵截然不同,很多事她也不懂,只能熬夜钻研。没想到,三十岁的年纪,有人已经抱孙子了,而她还在秉烛夜读。如今方知,何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太好了。”叶星辞又把信读了一遍,“江上一开战,便是定局。”
残阳将褪未褪时,城外军营的篝火窜起了金红色的火舌。
猪肉烤得焦香,士卒们顾不得烫,张嘴就吞。酒足饭饱,便围观别人摔跤,可惜没法下注,主帅严禁赌博。
“好!”喝彩声不绝。
“来,我们练练!”随着一人登场,鼎沸人声霎时沉寂。主帅竟也来施展身手。
他兴致勃勃,勒令对手不得留情。结果,被一个黑熊精似的伍长摔惨了。一张灿若朝霞的俊脸,糊上乌云似的泥。
那壮汉慌了神。叶星辞却不以为意,抹了抹脸,抖落身上的泥土,去别处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