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马儿四蹄如飞,尹北望仍嫌慢,又加了几鞭。一口气狂奔十余里,马呼哧起来,跑不动了。他一语不发,挥鞭更急,雪青的绸衫猎猎飘在身后。
“爷,歇一会吧,你昨夜都没睡!”追在后面的夏小满高声道。
“赶在天黑前过江,见他一面,明早就回来。”
又疾驰片刻,路边出现一座茶棚,卖大碗茶。尹北望犹豫一下,到底还是停下来,让人和马都歇歇。
夏小满跑着赶在前头,往粗木长凳上垫了一块手帕。尹北望落座后,他又麻利地从行囊里拿出茶罐和白玉茶盏,朝老板要来开水,以温水洗茶,热水泡茶。
四名随行的内率府侍卫买水饮马,又叫了四碗茶,在棚外席地而坐。老板招呼他们进去坐,他们摆摆手,不敢与太子平起平坐。
他们知道,此番太子要冒险渡江,去见一个朝思暮想的人。他们猜,大概是公主或者叶小将军。哪里能想到,这二人已经合而为一了。
“我带一百条丝绸帕子,到江边时能剩下九十条。过了江,到顺都时,还剩八十条。”夏小满贴心地为太子揉着肩膀,“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尹北望笑了笑,叫他也坐,随后卧在长椅,枕着他的腿,舒适地喟叹一声,道:“我小憩片刻,一柱香后叫我。”
“是。”夏小满目光闪躲,轻轻点头。直到太子合眼,他才敢无所顾忌地直视对方的脸。他一动不动,感受着腿上甜美的分量。
第91章 放手即为失去
两天前,夏小满回到东宫。听他说,叶星辞就在沅江沿岸的翠屏府,太子顿时抛却理智,当天就找借口出宫,一定要见见牵肠挂肚的叶小将军。
太子一向沉稳,可一旦激进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心念一起,能顷刻间压抑,也就从此压住了。压不住的,他就任其滋长,并付诸行动。
微风袭来,有只小蝶落在尹北望额头,夏小满轻轻挥开。而后,竟对一只蝴蝶心生嫉妒,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可是,他也的确没有这样的机会,去亲吻太子的额头。
他小心地探出指尖,轻抚那整齐的发际。一个侍卫回头瞄一眼,随之与另三人交头接耳。那三人也飞速回头,脸上闪过猎奇和揶揄的笑意。
夏小满缩回手,感到难堪,但并不气恼。
在他爬上太子的卧榻,做了“低贱把戏”的那一夜之后,他们的关系并无改变。在太子看来,那和洗脚差不多,是一种体贴的服侍,只是更奇特。
夏小满估摸着时间,柔声唤醒枕在腿上的人。
上马前,四个侍卫在路旁解手。夏小满也感到内急,犹豫一下,去了另一侧,躲进很深的草里。片刻,他衣衫不整,尖叫着窜出来:“蛇!有蛇!好可怕……”缩在怀里的松鼠也仓皇逃窜。
四个侍卫都笑。
尹北望连忙问,有没有被咬着。
“不碍事,让殿下担心了。”夏小满勉强扯出笑意,整理好衣服,上了马。苍白俊俏的脸上,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忽闪着,惊魂未定。
一个侍卫打量他,随口调侃:“夏公公,其实你很适合练武,因为没有弱点。前朝的很多高手,都出自内廷。”
夏小满垂眸咬住下唇,没有掩饰自己的委屈,同时用余光偷瞄着太子。
尹北望缓缓侧目,驱马靠近那侍卫。他神情淡漠,冷冷地斜睨对方,一语不发,陡然挥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
清脆的鞭响过后,那人嘴边多了一道血痕。他惊恐地滚下马鞍,跪地顿首:“卑职该死!”
“这种玩笑,别让我听见第二次。“尹北望淡淡道,“叶小将军不在,没人给你求情。”
一行人继续赶路。
夏小满幸福得几乎要死了,在马背上随颠簸哽咽,嘤嘤呜呜的。那侍卫胆怯道:“夏公公,求你别哭了,不然殿下又要抽我了。小人失礼,在这给你赔罪了。”
“我的泪不是因你而流,你没那么重要。”夏小满憋回哽咽,冷声驳斥。
内率府的人,一直更张扬些,都是惯出来的。因为他们是太子的近侍,深受信任。更因为,他们的上司是叶小将军。
犯了错,只要叶星辞去求情,当事人就可以松口气了,因为太子见不得那张英气可爱的脸显出失落。
一年前,内率府有个侍卫和宫女私通,致其有孕,按规矩二人该处死。太子怒不可遏,称法无可贷,无论谁求情都没用。叶星辞磕破了头,到底救下二人,轻轻打一顿便撵出去了。现在,第二个孩子都出生了。
傍晚,渡船在北昌翠屏府的渡口靠岸,夏小满又晕船了。
他的行商文牒只能带一个人,于是四个侍卫被尹北望留在对岸。此举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储君擅离国境已犯大不韪,还不带侍卫,孤身犯险。
尹北望却毫不忧忡,夏小满甚至从他脸上读出隐隐的亢奋。不是因为离叶星辞越来越近,而是他热爱这种刺激的感觉。就像,一潭死水热爱盛夏的暴雨。
他们赶在城门关前进城。天边余晖将散,夜色一点点吞下这座城池。
夏小满说,几天前叶星辞说要去丹宇县,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他们不会再入住官府的驿馆,而是住在孙家母女所在的客栈。
“爷,我们去客栈看看。”夏小满警惕地留意四周,压低声音,“如果那母女不在了,就说明叶小将军已经动身回顺都了。如果母女俩还在,他却不在,那就是正在附近的县城玩。他说,会留宋卓陪护那对母女,我们问问宋卓就知道他在哪了。”
尹北望淡淡说了句:“希望别跟他错过。”
“那个跟瑞王退亲的办法,我说是我想的,没说是你的主意。”
尹北望“嗯”了一声。
“见了面,他一定会请示,想回家看看娘。到时,你就答应他吧。我琢磨个法子,让他们母子见一面。他跟我提的时候,我回绝了,我怕他沉不住气乱跑,被宁王看破身份。”
尹北望不置可否。
上次谈话,叶星辞只随口一提客栈名,夏小满没想过还会再来,故而没留心记。他凭借记忆,一路打听,还真在天色黑透时找着了。
“爷,应该就是这家。”夏小满抬手一指前方的招旗。
尹北望深提一口气,加快脚步。明媚的笑意,驱散盘桓在眉宇间的沉郁,几乎点亮了黑夜,脚步声都像是在笑。
忽然,从客栈二楼临街的窗子里,飘出一缕歌声。少年的声音,如清浅小溪:“清清河儿水滔滔,弯弯月儿挂柳梢……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小叶子。”尹北望脚步骤停,惊喜地举目,望向半支的窗子,“太好了,他还没走。不过,他在唱什么呢?”
他身子倏地一抖,脚下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喃喃道:“这是北方的小调,宁王教他的。”
夏小满眼睁睁地看着,支撑太子戴月披星奔波两天两夜的东西,瞬间被抽走了。皮肤像豁出一道口子,疲惫一涌而出。他挺拔的脊背颓了一点,裹着血丝的双眸愈来愈红,双唇苍白发抖,仿佛正在忍受极寒。
尹北望什么也没说。他堵住双耳,慢慢走入夜色,步履拖沓。
夏小满追随其后,瞥一眼那扇归于安静的窗子,淡淡烛光流泻。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本不该如此亲密。亲密到,让“女人”学会轻佻艳俗的山野民谣。他们已经到了言无不尽的地步,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乐。太子玲珑心窍,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他想的只会更多,更深。
夏小满突然恨极了叶星辞。从未有人,让太子如此沮丧。
可他又明白,这不怪叶星辞。一个从未离家的少年,不谙世事,被抛在异国,难道还不许他为苦闷找到出路?难道他没有快乐的权利?他只有哭哭啼啼,日夜眷念东宫的生活,才不算是辜负?太子不能既抛弃一个人,又妄想留住他的心。
主动放手,即为失去。
“爷,你不去看他了?也许,他明天就走了。”夏小满小心道,“他唱的曲,肯定是随便从外面听来的。他就是个孩子嘛,对什么都好奇——”
“闭嘴。”尹北望横了他一眼,唇间短促而凶狠地迸出两个字。
夏小满惊了一下,不敢再言语。他懊恼,不该没眼力见儿,现在太子一定很烦他。他抱紧与自己同名的小松鼠,眼里噙着泪。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街巷逐渐冷清。店铺都上了门板,快宵禁了。夏小满想,他们也得找地方过夜,又不敢开口打断太子的思绪。
“你在发什么呆,我们该住哪?”终于,尹北望开口了。
“你叫我闭嘴的。”夏小满嗫嚅,罕见地发牢骚。
尹北望停下脚步,猛然扼住他的下巴,语调冰冷:“再说一遍?!”
“奴婢该死,恕奴婢失礼。”夏小满眸光颤抖,琉璃珠般的眸子晶莹易碎,我见犹怜。尹北望冷冷丢开他的脸,他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他才知道,那双擅于抚琴的好看的手,有这么大力气。
在客栈落脚,夏小满仔细刷洗了房里的浴桶,服侍尹北望宽衣沐浴睡下。
夏小满也疲乏不堪。同样的路程,他几天内连走三回,晕船三回。长时间赶路,两条小腿都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他轻手轻脚地,将多余的被褥铺在床边地板,就这么躺下,方便随时听差。
“小满。”床上的人在黑暗中说,“刚才我对你,有点凶了。”
他知道我是辛苦的,他在对我道歉!夏小满心花怒放,疲惫一扫而空,唰地坐起来,小狗似的将下巴搭在床沿,开心道:“我知道殿下心情不好,我绝不会有怨言。”
一道黑影背对着他,无助地蜷在床上。夏小满很少看到尹北望用这样的睡姿,心里一阵揪痛。尹北望翻个身,往里侧挪了挪,让出一点地方。
夏小满脸上绽开笑容,立即爬上去。黑暗中,有指尖轻触他柔嫩的唇瓣。他了然,于是开始尽心地服侍。
“让他得意吧。反正,这也符合计划。”太子的手指,在他发丝间摩挲。太子的身上很热,声音却很冷,“他不知道,他的心头肉,是插在他心上的一把刀。拔出来的时候,痛死他。”
夏小满专注于自己正在做的事,不便说话,轻轻“嗯”了一下,作为回应。他知道,那个“他”,指的是宁王。
第92章 余下的路,要自己走
大地铺着一层浅浅的秋色。露珠冰冷,在晨曦下闪着细碎的光。
一去一回,二十多天,夏黄豆已经熟了。叶子发黄,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脱落。当田鼠、野兔窜过,一串串的黄褐色豆荚便哗啦作响,像豆子们在说悄悄话。
它们在议论,野草会在哪一夜悄然变黄,第一场雪会在何时到来。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另一个人。
想象着这些,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偷瞄一眼楚翊,紧了紧披风。由于一路都不戴席帽遮阳,楚翊有些晒伤,额头和颧骨起了几片红痕。
清晨的风很冷,所以他披了一条厚实的靛蓝色绒褐披风。待太阳爬高,他又觉得热了,于是解下披风,搭在鞍上。与楚翊并马徐行,不时聊几句,笑一笑。
陈为也骑在马上,把车让给孙家母女乘。此时,车窗帘布半掀,孙小姐正向外张望。她气色好多了,脸颊也圆润几分。
接近午时,抵达顺都城郊,巍然屹立的城墙横在视野中。
“停一下。”楚翊勒马,驾车的罗雨也跟着停车。叶星辞以为他内急,却见他稳坐马背,继续道:“离都城不到二里了。孙夫人,孙小姐,我们不可再同行。”
母女俩掀开车帘,讶异地探出半个身子。孙夫人无助道:“王爷,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告御状吗?”
“是。但剩下的路,你们得自己走。”楚翊命罗雨打开车内的行囊,取出一幅字迹工整的书法,呈在母女眼前,“这是我写的诉状,现在你们将它抄一份。”
罗雨又取出纸笔,以捡来的石头为砚,研了一点墨。孙小姐伏在车厢前,逐字抄写,字迹娟秀。待她停笔,楚翊又收回诉状,交给身边一脸好奇的叶星辞。
诉状上写明了冤案的前后经过,包括堂审时有人公然提及瑞王,以及原知县李青禾的秉公办案,但没提认罪口供上的指印为死后所留。
叶星辞立即发现这点遗漏,出言提醒,楚翊却淡淡道:“她们没机会看到口供,按道理不该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没写。把你手里的诉状烧了,现在就烧。这上面是我的字迹,很多人都认得。”
叶星辞立即掏出火折子吹燃,烧了诉状,看灰烬随风而散,隐没在路旁的豆田。
“孙夫人,孙小姐,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要好好记着。”楚翊注视孙家母女,特意放缓语速,吐字清晰沉稳,“所谓告御状,不是去皇宫,而是去大理寺。皇上,你们是见不着的。”
“大理寺……”孙小姐认真重复。
楚翊微微点头,继续道:“大理寺在和阳门外,毗邻宫城的街上,与都察院、刑部衙门相邻。街头的牌坊旁边,有一面登闻鼓,专为鸣冤者而设。进城之后,找个地方住下。明日辰时初刻,你们带着诉状,去鼓边等着,那是皇上的四叔庆王入宫理政的必经之路。你们看见他的车驾,就能认出来,车上刻着龙纹,一般人用不得。”
母女俩用心听着。她们都是通文墨的人,这点东西听一遍就记住了。
叶星辞也专注聆听,立时便明白楚翊的用意。楚翊太年轻,有心无力。只有把冤案交给有能力,又憎恨瑞王的人去查,方能拨云见日。庆王最初参政就是在刑部和大理寺,根基深厚,人脉通顺。更重要的是,他恨瑞王。
楚翊继续缓缓说道:“看见庆王来了,你们就高举诉状,击鼓鸣冤,高喊翠屏杨氏宗亲暗中为瑞王兼并土地,勾结知府炮制冤案。庆王当即就会下车询问,还会免了你们越级告状的一顿板子。因为他怕你们挺不住,耽误他了解案情。”
孙夫人目光坚毅地点头,说自己记下了。她搂紧女儿,颤声问:“庆王爷一定会为我们伸冤?”
“会。”楚翊勒住摇晃的马头,眸色一暗,嘴角挑起莫测的微笑,“不过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他自己。但是,只要结果是正义的,这又有什么分别呢?刑部和大理寺是他的势力范围,我难以介入。他会不眠不休地查案,在他手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我们知道了。”孙夫人道。
“若庆王问:你们怎敢凭空攀咬瑞王?”楚翊冷静地指点道,“就说:堂审时,一旁的笔吏都记录在案了,也许能查到。被革的知县李青禾也知情,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庆王问:知不知道杨家人如何兼并田产?你们就说:不知道,不过可以去查鱼鳞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