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发病中
卫文康默默起身,出了书房,却并未走远,而是找了个王夫子看不到的地方又跪下了。他可是新出炉的童生,如今在小小的私塾里也算得上风云人物了,结果刚来就把跪到了书房外,也不知道是惹了多大的事儿。
学生们都议论纷纷,“我还没见夫子发过这么大的火呢,你们说卫文康究竟干了什么?”
“不是学业问题就是人品不端了,瞧他一天装模作样的,背地里不知道干什么勾当。”说这话的是黄永,参加府试的三人之一,只是卫文康和华希都过了府试,单单他一人落了榜,又羞又恼,瞧着卫文康两人就不怎么顺眼了。
有人不喜他张口胡说,“什么人品不端,没有根据的话怎能乱说。”
黄永叫人驳了面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终究还是没敢说出一些更过分的话。卫文康可是有秦百宣和唐睿护着的人,他那个远房堂兄黄原清那么厉害的背景都叫收拾了,黄永并不想步他后尘。
只是这回他确实想多了,被他念叨到的秦百宣和唐睿其实也在背后悄悄看热闹呢。
“啧啧,他跪得可真实诚,膝盖不痛吗?”显然,唐睿小娃娃对罚跪这项业务很熟练,见卫文康这么大了还罚跪,颇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幸灾乐祸。
秦百宣细细研究了一下卫文康的姿势,确定道:“再跪一个时辰,他起来肯定会瘸几日。”
唐睿兴冲冲道:“那我要不要给他送个拐杖?”
秦百宣只问了一句:“你有钱吗?”
唐睿想起这事儿小脸儿就垮了下来,“没有,零花钱都被我娘没收了。”
秦百宣挑眉,“你最近又犯什么事儿了?”
唐睿逗了逗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往我那个讨人厌的表哥茶杯里下了点料。”
“什么料?”
“让人清心寡欲的料,谁叫他连伺候我的小哥儿都调戏。”
没记错的话,唐睿那个表哥是家里的独子,秦百宣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没让你罚跪都算轻的。”
唐睿小小叹了口气,跟个大人一般忧愁,“你怎么知道没让我罚跪呢?”
最后还是师娘金氏来把卫文康拉了起来,“你这孩子,骗就骗了嘛,非要叫他知晓真相。”
卫文康低着头不愿起来,“欺瞒先生本就是我不对,再遮遮掩掩的我良心有愧。”
金氏说话向来直接,“你良心倒是好过了,不考虑你夫子的良心了是吧?起来,做这样子给谁看,叫你夫子不原谅你都不行?”
卫文康叫她说得无措,哪里还敢再跪,急忙起来解释道:“师娘,我并没有以此威胁夫子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才能赎罪。”
相处了这么久,金氏又哪里不知道卫文康的性子。这孩子心眼多,算不上多良善的人,好在分得清善恶,知晓谁对他好。“你夫子就是气恼你愚弄他,心里还是疼你的。你若真想赎罪,就好好念书,把院试考过,叫你夫子知晓他没有帮错人。”
卫文康对着金氏深深作揖,“多谢师娘,我必将竭尽全力,不辜负夫子和您的苦心。”
估计金氏也没少劝王夫子,第二日见了卫文康,王夫子虽说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却没再提起卫文康欺骗他那茬,只问道:“真下了决心要参加这次的院试?你可要想清楚,全临安府能考上举人的也没几个,你日后很可能就止步于秀才,名次好坏可直接关系后半辈子的境遇。”
这话并不夸大,秀才最好最广泛的职业就是教书先生,不论是官方学校还是私塾,都愿意要名次靠前的。试想一个本就是侥幸考上秀才的人,谁又能相信他能真教出几个秀才?
王夫子的私塾如今能这么受人欢迎,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考秀才时名次靠前,是廪膳生。更不用说廪膳生能每月领到膳食补助,还能为应考的童生作保挣银子。
“夫子,我想清楚了。”卫文康是知道这些道理的,也曾为此犹豫,可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今年考试。童生的分量太轻了,他不愿再叫自家夫郎多受几年苦。
且除了院试外,还有一个法子能成为廪膳生,那就是在州学中考试成绩分外优异者可被破格提拔为廪膳生。卫文康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他日后坚持努力,必然还是有机会扭转院试的不利名次的。
见他态度坚决,王夫子也不再劝,“五日后你随我去一趟临安府吧。”
卫文康不解,“夫子意思是?”
王夫子道:“我有一个好友,官职虽小,却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你与我一道去拜访他,对你应当大有裨益。”
举人是什么,那可是一百个秀才里头才能出一个的那种,指点一个院试可不是手到擒来。卫文康从来不敢想还有这样的好事,对着王夫子感激涕零,“夫子大恩大德,学生没齿难忘。”
王夫子冷哼一声,“你能考上秀才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人倒霉了是喝凉水都塞牙缝,人要是走运了那真是一路高歌猛进。卫文康以为能得王夫子如此倾力相助就算是好运了,没想到还有人也愿意帮忙。
话说之前府试作保多亏了吴举人,柳天骄和卫文康回来一琢磨,还是得有些表示才行。便寻了个日子,带上了炸神仙肉、卤鸭子并一些新鲜的菜蔬上门拜访。不是他们不想买点心、布匹之类送礼好看的,实在是吴家门第高,自家能拿得出手的人家瞧不上,能勉强瞧上的自家又买不起,两人合计了一番,反正尽力而为。
吴举人倒是很给面子,听说两口子来了,亲自招待,见他们带了吃食,又叫下人摆上盘要亲自尝尝。他本来想的是卫文康争气考上了童生,好歹表现一下亲和,没想到一尝,那炸神仙肉的味儿还真是绝了,叫一向胃口不好的吴举人连着吃了一小盘子,赞道:“金儿,你这哥哥手艺不俗啊。”
柳金儿笑得温柔,“老爷您喜欢就好,我带哥哥去偏厅坐,你们说话也方便些。”
吴举人点点头,笑道:“那你好生招待着,我与卫老弟探讨一下学问。”
柳金儿听他对卫文康的称呼一下子亲近了不少,心里也高兴,又伺候着吴举人喝了杯茶再走。
吴举人既然都亲自帮忙作保了,自然是知晓卫文康再府试的遭遇的,说起来也唏嘘,“我见过好些抽到臭号的考生,就没有几个能撑过三场考试的,亏得你心性坚韧。”
卫文康道:“小子承蒙恩师照顾、夫郎支持,又有您这样的贵人相助,怎敢轻言放弃。”
吴举人哈哈大笑,“不过是帮忙作保而已,哪里就能算得上你的贵人。”
“千里马都难遇伯乐,小的还是一介白身就承蒙吴举人赏识,怎么算不得贵人?”
“哈哈哈,如此说来倒也是,算我眼光好,瞧中了你这个千里马。”年纪轻轻有才学有毅力,还没有穷书生的迂腐傲气,吴举人对卫文康当着是越看越满意,问道:“此次院试你是如何考量的?”
“小子决意参加。”
吴举人思忖了片刻,道:“我如今赋闲在家,也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你空了可来吴府与我探讨学问。”
卫文康大喜过望,王夫子介绍的举人虽好,可毕竟远在府城,只能点拨一番。吴举人就在县城,半日里带上自己的策论来上一趟,就能进步神速,如何叫人不喜?
第89章 贵人二
卫文康深深一拜, “多谢吴举人,小子就厚着脸皮叨扰了。”
“说了是自家亲戚,不必客气。”礼多人不怪,吴举人嘴上这么说, 对于卫文康的识趣还是很满意, 干脆一并又给了个甜头。“我读书这么些年, 别的不敢当, 藏书却是有些的,待会儿让小厮带你去瞧瞧, 看中什么只管借去。”
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卫文康喜不自胜。他策论为何不行,除了念书时日尚短外,便是缺见识了。见识见识,要见过了才能认识,如今家中供他读书科考也是勉强,自然不可能如富家子弟般行万里路, 读万卷书是现下最好的法子。
可一本像样的书籍怎么着也得一两银子起步, 珍贵些的藏书几十两甚至几百两也是有的, 没见读书人乔迁搬得最多的就是书吗。可不是单单因为爱书, 实在是书贵啊, 丢一本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从书肆借阅的话, 也是要花银子的, 且人家书肆也不傻, 真正的好书哪里容许人借阅,都用上好的盒子密封着待价而沽呢。
吴举人此举简直像给将军赠宝马、给侠士赠宝剑,实在是让人难以拒绝,哪怕明知对方有目的也舍不得推拒, 卫文康也不例外。
凭自家的情况,想要走科举的路子,少不得要欠下这样的人情。好在吴举人此举意图也很明显,讨小妾欢心,也顺带着为自家子孙结个善缘,跟自己并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
卫文康做好了欠下大人情的心理准备,也大方地提出了自己的需求,“小子厚颜,正有一题想与吴举人请教。”
都是科举路上熬出来的,知晓旺盛的求知欲对一个读书人是多么重要,吴举人听到卫文康这么快就顺着杆子提出问题,并没有生气,温声道:“讲就是。”
“正是此次府试的策论,小子想请吴举人点拨一下。”
吴举人虽没有再科考的意思,但前些年还在州学当过夫子,对童生试一直有所关注,卫文康此言一出,他便道:“我听人说过,此次策论题目是临安府形势论,出的倒算是巧妙,先说说你是怎么答的。”
这就有些要试一下卫文康水平的意思了,也合常理,夫子教学生还要挑着有天分的多费心力呢,吴举人这种带些下注心思的,更是要看人是否有那个潜质。
“小子愚见,此题关键在形势一词,此词出自《文子.自然》篇,后经多番演变补充,如今有情况、状况、趋势、势力、力量、地理状况等意,小子见识有限,对临安府……”
卫文康简明而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答题思路和成稿重点,其间并未回避自己的不足,哪怕知晓这些可能会影响吴举人的评价,也并未遮掩。考试可以扬长避短,学习却不能容忍自己出现短板,考官出题可不会专挑某个人擅长的点来。
第一回正儿八经探讨学问,吴举人没想到卫文康会这么实诚,先是蹙眉,接着又慢慢散开。他也是教过不少学生的,以前总是想不明白为何有些平日里表现好的,一到正儿八经的考试就出状况,当时还只以为他们太过紧张慌了手脚,如今瞧了卫文康的表现,猛地反应过来。
州学人数众多,夫子们并没有挨个检查学生课业的习惯,只上课时挑几个点评解析。那些学生想必平日里学的并没有那么好,只是有佳作才呈上来给夫子看,不好的怕夫子嫌弃,都偷摸遮掩起来了,夫子便以为他们都学得好,并不知晓他们只是看上去学得好。
吴举人想明白了这些关窍,对着卫文康倒是越发欣赏起来,解答时也更为认真。“你切题是不错的,内容也还算充实,就是如你自己所说,见识有限。你可知临安府缘何得名?”
“临安”二字甚为常见,一听便是祈愿太平的,因而卫文康并未深思过其中有什么深意,如今一下子被难住了,老实道:“小子未曾钻研,请吴举人赐教。”
“你看的书还是太少了,童生试虽以四书五经的考校为主,可考生的见识若是局限于四书五经,必然是走不远的。临安府更名的由来在地方志中表述得甚为清晰,你今日便去我书房中取来研读,三日过后,你再上门与我探讨。”
卫文康当即应道:“小子受教了,多谢吴举人指点,必会用心研读。”
吴举人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好,再用些茶水吧。”
柳天骄这头跟着柳金儿七拐八拐到了一处亭子里,虽说位置偏僻,但亭子修得精巧,飞檐画壁的,还垂着挡风的帷幔。亭内点着炉火,不知道用的什么碳,闻不到烟味儿,只觉暖和,连带着边上的花儿都开得灿烂。
柳金儿招呼着柳天骄坐下,“吃些果子点心吧,茶你也可以尝一尝,放的红枣生姜,喝了暖和。”
柳天骄瞧她这样子也不像会被自己吃穷的,也不客气,拿起一块花儿一样的点心就咬了下去,里面包得不知道是什么馅儿,黄亮亮的,味儿挺甜。柳天骄三俩口把一块点心下肚,客观评价道:“好吃。”
柳金儿有些得意,“我亲自下厨做的,当然不会差。”
柳天骄怀疑她请自己喝茶吃点心,为的就是跟自己炫耀这些好东西,欠欠的样子跟从前一模一样,“别以为你现在发达了我就会识相地夸你哈,该说的还是得说,就你那样子,还做点心,能把面揉明白了就算大长进了,别把人家厨娘的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
边上的小丫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柳金儿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出去出去,你留这儿看什么热闹呢。”
那小丫鬟挨了训也不害怕,只捂着嘴往外跑,想来平时柳金儿待他们也是不错的,对着主子没有那么战战兢兢的。
柳金儿见没了人,干脆现了原形,批评柳天骄,“你这人就是不讨喜,有的吃就赶紧吃,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柳天骄乖乖认错,“习惯了,以后一定改,好好改,绝不拆穿你的真面目。”
柳金儿:“……”
柳天骄赶忙转移话题,“你这儿不错啊,又暖和又漂亮。”
柳金儿透过帷幔看园中的景色,目光却没有在任何一处停留,显然是已经没有能吸引她的地方。“这地儿是还成,就是待久了也闷得慌,也不知道天气再好些能不能出去逛逛,我都想去摘菌子捞鱼了。”
柳天骄说:“应该也快暖和了,你回村里玩不,我知道有一处菌子多,到时带你去。”
柳金儿想也没想地拒绝了,“回去做什么?我早就腻了那破地儿了,到时让老爷带我去深湾那边玩儿,大夫说了,心情好最容易受孕了。”
柳天骄:“……你倒是真不把我当外人,这种话也好意思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怀孕生子可是大喜事呢,到时就不用去夫人那里立规矩了。”
柳天骄蹙眉,“立什么规矩,吴夫人为难你吗?”
柳金儿挺淡然的,“跪着请个安,站着伺候她用个早膳什么的,反正等老爷起了我就回来了,算什么为难,比在家干活轻松多了,我看她才是真的难受,每回见了我都恨得牙痒痒。”
吴夫人开始不能接受柳金儿这个贵妾,因为不能像折磨其他七个小妾一样折磨她,没想到柳金儿自个儿是个懦弱的,随便说了几句规矩立法,又拿大户人家的做派说事,柳金儿就当真自己送上门叫人折磨了。吴夫人颇为惊喜,以为很快就能将这个小姑娘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在老爷面前当狐媚子。
可吴夫人怎么会知道,其他几个小妾要么是青楼赎出来的名妓、戏楼带回来的名角,要么是商户人家出身的庶女,哪怕是丫鬟出身的四姨娘,从前干的也是伺候针线的轻松活计。哪里跟柳金儿一样,洗衣做饭煮猪食甚至是下地,哪样没做过。
这点苦头在柳金儿看来就当时锻炼身子骨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受不了的。反倒是叫她坚定了争宠的心思,大家都不是良善人,为着自个儿的好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柳天骄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便也放了心,“卫文康的事情也是承了你的情,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直说。”
柳金儿笑了,“知道我为什么就喜欢帮你吗?因为你这人傻,别人对你三分好,你恨不得换十分,对你这种冤大头施点恩是最划算不过了。”
柳天骄叹气,“我这个冤大头可算是落你手上了。”
柳金儿乐得合不拢嘴,“反正以后你俩要是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的好处。”
柳天骄无奈,“忘不了,哪敢忘啊。”
“对了,这个你帮我收着。”柳金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来。
“什么东西,给我做什么,别叫人把我当成打劫的了。”柳天骄开着玩笑,没想到打开当真就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