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鱼饼干
第40章 先生,我记下了
冷不丁被人嘲笑, 郑虎小拳头都攥紧了,可转念一想,他这衣裳咋了, 屁股上有补丁又咋了, 他觉得可暖和了。
郑虎下意识地看去顾昀川, 就见他川哥正也沉默地看着王宗胤,他说不好那神情,反正他从没见川哥这般看过他, 就是知道他骗人说川哥是他先生时,他也没这般过。
王宗胤见人没理他, 扭着脖子朝郑虎“哼”了一声, 才慢悠悠地打开书箱, 将书本、宣纸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皱皱巴巴一大团, 用手抚了抚。
顾昀川皱了皱眉,他转头看向郑虎,轻声道:“先找地方坐吧。”
郑虎听话地点了点头, 背着书箱往位子上走。
他本想坐在前面,也好离川哥近一些,可又想到他阿娘说的话,他来这上学是没交银子的, 可不能让顾昀川难做。
他抿了抿唇,坐到了最后一排, 他身边, 正是王宗胤的小书童。
不多会儿,院子里忽然响起两声钟鸣, 浑厚的震颤如石子投湖泛开的涟漪,咚的一声响人都跟着精神了。
见郑虎抖了一下,边上的书童凑过来同他小声道:“这是示候钟,再过一盏茶工夫,会敲三声,便是开课了。”
郑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叫郑虎。”
“青榕。”书童皱了皱眉,“你也是书童吗?”
“我不是,我是过来读书的。”
青榕上下打量了遍他,缓声说:“那你得坐前头,这地界是给下人的。”
下人……郑虎点了点头:“多谢。”
说着,他抱上书箱往前头坐了两排。
他正落座,书塾门庭却热闹了起来,马嘶和着车轮响,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阵连着一阵。
在晨钟三响之前,十四个学生都到齐了。
皆是镇子上商贾富户的孩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绫罗绸缎自不必说,过半人都带了书童小厮,在最后一排坐得齐整。
一时间,空荡荡的屋子挤满了人。
虽是小龄的学子,却也多是八/九岁的年纪,大一点的已经十一岁,本就是族中胤嗣,小时家中有先生开蒙,百家姓、千字文……是有底子在的。
不大的讲堂里甫一多了个人,十数双眼睛全都看了过去,有些捂着嘴小声蛐蛐,有些直接问道:“喂!你是哪家的书童,怎么不坐在最后一排?”
见人没应,还瞪了他一眼,肩披玄色裘衣的郭中源呐呐出声:“怕不是个哑巴……林伯衍你家的?”
着绛色锦袍的瘦小孩子忙摇头:“不、不是。”
“那是周澹家的?”
角落里的人头都没抬,边上王宗胤却开了口:“他是同那人来的。”
几人随着目光一道看过去,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钟鸣,时辰到,开课了。
顾昀川抬起手,“啪”的一声敲响惊堂木,沉声道:“肃静。”
他话音才落,不知道是谁瞧见了他倚在桌案边的手杖,捂着嘴嬉皮笑脸地道:“你是新来的先生?是个瘸子?”
一小儿喧哗,整间讲室都闹哄起来,再不肯老实地坐在位子里,全都抻着颈子歪七扭八地朝顾昀川这边看,他被桌案挡住了半面身子,有些胆大的干脆下了位子,猫腰缩颈子凑过来细瞧,再咯咯咯跑回位子上。
坐在后排的郑虎拳头都快捏碎了,他本就因着被看轻而气恼,可一直记着阿娘说不给川哥惹事儿的话,他还能忍。
可眼下已经欺负到川哥头上了,他牙齿咬得死紧,呼出的热气都带着怒火。
他恼得偏过头,却瞧见隔扇木门边站着个人,正是今早上的那位辅教。
季舟野知道这群学生不受管教,他怕顾昀川应付不了过来瞧瞧,好么,比庄老先生在的时候还过分,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就听“啪”的一声响,惊堂木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雷鸣震颤。
屋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
顾昀川沉声开口:“简单自述一下,我是你们新任的先生,我叫顾昀川。”
“我知道在座的诸位皆出身世家,或有亲长在朝为官或家族富商大贾,可在我这里不论门第、家世,要紧的只有读书、经世、做学问。”
他话音落,前排的郭中源不乐意了,撇着嘴嘟囔:“做啥不论门第?我们这些哪个不是镇子上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子弟,难不成你家里穷,羞于比较。”
下面又起了一片笑声,有些起哄的、拍打桌子:“哈哈哈就是的,穿一身棉袄,和秦寿延家一样穷。”
顾昀川并未恼怒,他只平静地道:“据我所知,本朝开学堂授课业,皆于正月十六。”
“是啊……这有谁不知道。”
“就是的,说这个做什么!”
学生叽叽喳喳,又交头接耳说起来。
顾昀川继续道:“也就是说你们入学足九个月,竟还没有学会堂间说话要离席、整衣冠,先生应允后再发问吗?”
他嗤笑一声:“田间小儿都懂的道理,还要再教你们一遍。一个个自诩世家子弟,却无半点世家作风,是想丢自己的脸面,还是家族的脸面?”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好半晌都没有人言语。
忽然,腾的一声响,郭中源站起身,他气乎乎地整理了下衣冠,看去顾昀川,见人点了头,才又中气十足地继续方才的问话:“为何不叫提门第?”
顾昀川看向他,缓声道:“在座各位的亲长有白云镇首屈一指的米商、绸缎商、棉商……那我试问,族中哪一位是凭借着家业就金榜登科的?”
郭中源怔忡,久久未语,眉心皱得死紧。
顾昀川轻呼一息,继而道:“朝代更迭、兴衰交替,有数不尽的豪门望族倾覆,亦有白屋寒门高屋建瓴。你如此倚仗门第,是不是于此之外,再无其他本事值得炫耀?”
“你、你胡说!”
“真假与否,我倒期望你做出实绩来让我难堪。”顾昀川垂眸轻笑,“当然前提是你自己的,与族中无干。”
他摆摆手让人坐下,淡声道:“还有其他人有疑议吗?”
堂间鸦雀无声,再无人说话,顾昀川沉声道:“那我陈述一下学堂规矩,望诸位严格遵守。初犯者规劝、再犯者罚抄诗文百篇、屡教不改者惩以戒尺责罚。”
闻声,堂间学生面面相觑,坐在边上的王宗胤却无所谓地挑了下眉,不过是抄书么,反正他有青榕在,又不用他来写……真要戒尺打手板,他也敢?!
他们王家可是镇子上最大的丝绸商,他又是家里的老来子,爹娘都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他才不信区区一个先生,敢动他一根汗毛?
嘁,吓唬人罢了。
门外的季舟野站了许久,最初他只是不放心,想着若是闹起来了也好帮衬下。
可听着顾昀川有条不紊的应对说辞,看着他游刃有余地掌控场面,竟是挪不开步子了,直到后面他让每个学生自述姓甚名谁,才笑着拾步回了塾舍。
*
冬日的天黑得早,不过申时末,日落的余晖已经铺满了院子,抬眼看去一地灿灿的金。
听到散学的钟声悠长地响了起来,满座的学生才长舒口气,瘫软地倒在桌面上。
顾昀川轻敲了下惊堂木,歪七扭八的小子们又撑着手臂爬起来。
待留好功课,听到顾昀川说了“散学”,全都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躬身行礼:“先生辛苦了。”
一时间作鸟兽散,跑得比鸭子还快。
郑虎也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寻常在顾昀川书房,只是跟着写写字、读读诗文,累了还能到灶房吃些零碎。
真来了书塾,竟是整整一日都难歇,晌午吃饭的工夫,他都想躺在院儿里睡上一觉再说。
听见顾昀川叫他,他忙应了一声,跟着一块儿出了门。
季舟野正在门边候着,同顾昀川寒暄了几句,才恭敬地送人出了门。
门外面,丘子已经在阶下等着了。
顾昀川有些诧异,他与罗四爷本说好回程是在街口的铺子里碰面,却不想丘子竟然过来了。
见人出来,丘子忙跳下车板,将郑虎抱上车,又掺着顾昀川坐好,他笑着说:“今儿个收工早,就提前过来了,正赶上你们散学,门口遇上许多马车,不碍事吧?”
顾昀川笑着道:“不碍事,多谢你来回接送。”
“这有啥谢的,顺路的事儿。”
他扬起手臂,啪咻一声响,鞭子抽进风里。
老牛摆动起双角,抬蹄前行,滚滚车轮碾压路面,过了石板路便是土路,落日霞色里,缓缓归家。
许是有些冷,一路上,郑虎都没怎么说话。
顾昀川多少知道他的心思,再是没心没肺的小子,见过了巷子外的风光,还是会难受。
他拍拍他的肩膀:“今儿个觉得如何?”
郑虎仰头看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川哥讲得清楚,我都记下了。”
“你向来聪慧,我自不担心你的课业。”顾昀川轻声道,“今儿个晨时,王宗胤说的那些话你作何想?”
他没有直言他无需在意,也没有斥骂王宗胤口无遮拦,只平静地问他作何想。
郑虎垂下眸子,伸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白的袖管,这已经是家里顶好的衣裳了,却都还不如人家书童穿得板正。
顾昀川看着远天婆娑的云影,轻声道:“虎子,读书求学之苦不仅仅是身体之苦,更是精神之苦。”
“前朝有名士,求学之艰甚于覆雪行路、衣难暖身,可仍觉’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为师不求你效仿圣贤,只望你不要因衣食而自惭形秽,忘了来时之本真。”
冬日的傍晚,天黑得快,长风吹来,有些冷。
郑虎眺望着远天落日,好半晌后忽然看向顾昀川,郑重道:“先生,我记下了。”
第41章 干炸小黄鱼
老牛步子缓慢, 快到街口的粮食铺子时,已是铅云沉沉,暮色四合。
丘子本还想把人送到家门口, 顾昀川却婉言拒绝了:“来回一趟耽误你时辰, 路程不多远, 我走回去便好。”
他才拿过杖子,就听哒哒哒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心口有些跳, 一抬头就见沈柳正站在边上。
顾昀川忍不住垂眸笑起来,回来的路上, 他就想着家里夫郎会不会出来迎他, 可想着外头风冷, 他在屋里坐着也好,但心里又止不住地想见他。
四目相接,都笑了起来, 沈柳快走了几步到顾昀川身边,男人没戴风帽,耳朵冻得通红, 他有些心疼,伸长手包住他的耳朵:“冻坏了吧。”
见边上丘子和虎小子都在看,忙又收回手,转而握住顾昀川的大手, 用手心暖着。
呼出的热气雾成一团团白,顾昀川温声说:“怎么没在家里等着?冷不冷?”
“不冷, 在铺子里坐着等的。”沈柳不多好意思地垂下眸子, 小小声开口,“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