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牌芋头糕
秦温吉喝了口酒,将拴面具的鹿筋一抻,颈上青铜就这么被推上脸颊。她半副仙姝般的面靥旁,长出半副铁青的阎罗脸孔。
昆刀甩了甩脑袋,弓起背来。
她按住刀柄时,有人握住她的手。
秦灼一早告了腿疾,并不参与行猎。草场上已有臣官比试,四面画鼓架起,鼓后各一面彩旗。一面铜锣敲响后,胜者提着猎物策马奔向阵前。
又一声锣响。
秦温吉向他偏头,“萧重光什么意思,叫这杂种来膈应咱们?”
秦灼安抚地摩挲虎背,抓着昆刀领毛道:“魏公势力非同寻常,我没有和他说,他知道要出大事。这个人,现在动不得。”
他边说着,望向高台。
萧恒正坐台上。
他以后就要常常穿戴冕服了,十二旒,玄衣朱裳,龙章赤舄,两侧障仪仗扇。萧恒身材高瘦,肩骨却宽阔,如今坐在金阳底下,挺拔如高松。
见秦灼目光传来,萧恒和他遥遥相注,举起酒樽。
面子总要做的。
秦灼也冲他举了举杯,没给秦温吉表达愤怒的机会,口气平淡道:“看见他嘴角的疮了吗?那是牛角疽复发的征兆。魏君忌医,好饮烈酒,吃的蒸鹅也是发物,上马跑一圈出身汗,再叫哪个顶撞几句,气急攻心……英雄末路,威风不长了。”
“不过军中一莽夫,怕是连死到临头都不知道。”秦灼端了酒杯饮一口,“想叫他死在封地之外,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南魏的水很浑哪。”
秦温吉夺下他酒杯,自己喝了干净,差点呛了一口。
甜的。
宴中酒由天子亲赐,皆是梁地的万山青。谁能想梁天子竟给秦公换成梅子清酿,玩起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来。
这叫分了?谁家跟分了的前情这样?
呸,真酸。
她听着秦灼道:“魏大公朱云基,一个不够,还有他兄弟、老婆、儿子。要做,就做个四喜临门。”
秦温吉听出点别的意思,声音有点哑:“他们……四个?”
秦灼叹口气,一只手挠着昆刀下颌,另一只手端起面前一碟生肉,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儿入睡:“谁叫咱们奇货可居呢。”
白虎低吼一声,露出森森白齿。舌苔上倒刺密布,皮肉给舔一口就能见骨。
他放肉在掌心,静静叫昆刀撕咬。
“不能斩草除根之前,先等着。”
***
臣子按例需列席台下,但李寒不同。
萧恒诏令未颁,李寒所从官职不得而知,众人虽仍以军师称呼,但无疑已成“国军师”。萧恒设席以世家为尊,但以李寒无职之故,特选登台侍坐,并不拘服制,竟由他如此布衣上场。
新君宽宏,并未开罪夏雁浦,他如今坐在席间,见李寒衣着,落下酒杯冷哼一声:“一身破烂流丢,今上放他如此出席,就不顾万国面前大梁的脸面?”
他身边侍坐个黄袍少年,刚从场上下来,两颊扑红,正摘下弓箭拿帕子擦汗,闻言吃了口酒道:“李渡白无秩升台、不衣礼服,闻所未闻,的确逾矩。但父亲,这是陛下首肯的。”
少年将杯放下,笑意灿烂,“天子钦许,就不是逾矩了。”
那是特权。
李寒有权侍天子酒,在国宴自择衣冠。萧恒给他的特权并不是座次衣着,而是“自由”。
攻伐未见,先起狼烟。这是一个征兆。
“如今他可自行礼数,他日入朝,未尝不能代天行事。”少年抬头望向台上,“天子之下,左右丞相,以右为尊,向来是尊长居之。但历朝历代,少年天子登基,要掣肘诸臣,便常任政见各异的两位重臣为左右相,右相也多代表皇帝态度。正如当年轰轰烈烈的青氏变法,最开始也得到过肃帝支持。我看新君之意,亦当如此。”
夏雁浦虽有猜想,到底难免忿忿,道:“黄口小儿,安能任此!”
那少年落下酒杯,举头望向高台,“我读过李渡白的文章。他那篇《论党锢》大骂世族蝇营狗苟、窃国者侯,大骂我等子弟纨裤不肖、好逸恶劳,但我通篇读罢,只有三个字:骂得好!”
夏雁浦欲言又止,长长叹气。
少年道:“父亲一心找寻公子檀兄弟下落,族中大小事务一应交给叔伯。从田庄、产业到选士、官职,儿多有了解,还是三个字:烂透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今天子掌潮州、定西塞时曾试行变法,儿观其行事,眼里不容沙子。世家病入膏肓,不自己警醒、求药医治,等天子治疾,只能割肉剜疮,大难临头了。”
那少年仰头远望。高台近日,太阳如东君车轮,驭开一片金色雷霆。他目光之中,日光之中,李寒青布衣衫翻飞,挺立于此,青云衣兮白霓裳。
有人轻叹一声,不知对谁:“莫轻年少啊。”
***
萧恒叫李寒一声:“看什么?”
李寒收回酒盏,举起喝了一口:“夏秋声。”
萧恒也随着他看去,听李寒道:“夏雁浦谋逆案,我劝陛下略加宽待,一是陛下在京中根基未稳,对夏雁浦的宽容就是对世家的缓和,二来,多少有他儿子的缘故。夏郎有才,叫父辈连累,以后供职,在同僚跟前站不住脚。”
李寒叹道:“夏雁浦太轴,这辈子怕是转不过弯来,只是辛苦了儿子。夏雁浦当日可是连朝臣都一并扣押,和世族多少结了梁子,全靠夏秋声一人走动。多少冷言冷语,这小夥子,那叫一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他忽然道:“我瞧陛下今天不对劲啊。”
“眼中有人,心不在焉,但一对视就立刻挪眼。依臣看,你俩真要一刀两断,除非不复相见,但凡见面,少不了藕断丝连。”
萧恒叹道:“行好,闭嘴吧。”
李寒便换了话头:“成,如今陛下登基,蓝衣如何也该赶到。迟迟未至,恐怕西塞事没有这么简单……他可有书信来?”
萧恒刚想开口,又闻一声锣鸣。场上多是少年子弟,比的也是猎物数量,赐的也是锦衣玉带,并无什么稀奇。
这时台下大笑声传来,魏公朱云基立起,向他道:“看这些娃娃们玩得高兴,咱们骨头也痒了。”
萧恒道:“魏公是想下场?”
朱云基拍了拍手,身侧女侍托着漆盘出来,上陈四颗明珠,粒粒蓝光柔和。
他笑得是旁人不解的暧昧:“这四颗蓝珠是臣多年前所得,至今仍贴身携带,视若珍宝。如夜间帐中把玩,更是熠熠生光。臣建议,择选四名骑士,胸前各佩一颗,策马互射明珠。落马者输,以及珠碎之后、绕场两圈仍未能取他人珠者,亦为输。鸣鼓之前,最后一粒蓝珠在谁手中,即为谁胜。臣自告奋勇,愿充一人。”
李寒皱眉问道:“魏公之意,除了保己珠、射他珠外,还可夺珠?”
这是把猎场变战场。
朱云基大笑道:“乱世为争。只懂自保难免会叫敌手吞吃,有力打江山而无力守江山,到头来还不是给别人做嫁衣裳。输赢不在一时,得看最后珠子落在谁手哪!”
他将四枚蓝珠一拂:“夺人所爱,岂不精彩。”
席间,秦灼含着笑,将秦温吉拔刀的手按下去。
“有备而来。听听。”秦灼说,“听听他想干什么。”
萧恒察觉不对,便道:“郑公爱物,如有损毁,太过可惜。”
朱云基笑道:“岂止是臣下爱物,更是陛下爱物呢。”
萧恒刚拧了眉头,便闻台下一声咆哮,继而众人惊呼。
一只大雁当空坠下,一箭贯穿双目,鲜血汩汩而流。白虎受血气刺激,加上秦温吉无意阻拦,竟越案扑去,半空咬断鸟颈,在台前撕吞入腹。
血气弥漫,虎咽作响,不少王公文官吓得脸色惨白。
秦灼斥道:“昆刀!”
白虎呜了一声,耷拉着脑袋叼雁回去,绕在他身边。因口齿皆是雁血,也不敢碰他,又不敢再食雁,只能伸舌舔舐掌爪。
秦灼从雁目中抽出羽箭。箭羽翠如孔雀翎。他抬头看向林场,诸子弟皆落座,场上一片空旷。
未见其人,未闻其声,其箭已至。所引必是强弓。
同时,朱云基也眯眼转身,望向苑门,像在等待什么。
他不久就等到了。
不远处有马蹄声动地,不是赛马,其声铿锵如雷,是训练有素的铁骑。
在禁卫弯弓前,女子笑声遥遥传来:“我等来迟,天子勿怪。西琼段映蓝,为梁皇帝贺!”
第19章 十五 落日
地尽头,林梢上,刮来一片灰蓝浓云。
云浪一卷,翻作旌旗。骑队所驾皆黑马。
为首女子不着甲胄,一身靛青箭衣,领口袖口镶青、蓝、白三色挑花花块,蹬长靴,着裤不着裙。圆轮耳环的银穗长可打肩,胸前佩一串银项圈,叮叮当当十数枚银太阳。
她放下弓箭,跃下马背,身后骑队当即止步,连成一线。
她就这样提弓走上台来。
朱云基转头看她,皮笑肉不笑道:“段宗主,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场中雁血未干,段映蓝隔一泊鲜红站定,挑了丝笑:“魏大公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如此,我不是。”
她直言嘲讽,朱云基却不理会,拱手向萧恒,“宗主既是来贺,贺礼何在?”
段映蓝道:“自然是琼、梁缔交这份大礼!”
她此言一出,四座一动。
西琼位于梁境西南,北接魏东临秦,本是梁高皇帝分封的诸侯国。但梁庄帝年间琼君反叛,宣布独立,因西琼建城于险山绝壁,加上军队锋锐,大梁两朝七次征讨竟都未攻下。因常年战事,西琼渐不能支,双方各退一步,琼君交返诸侯印,不称王,作为一地族长,首领称宗主。梁亦不加干涉,返兵回朝,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段映蓝要改势。
她笑道:“我本要射雁做贺仪以示诚意,谁知道魏公杵在这,惹得老虎发威,叫我好好的大礼入了虎口。”
秦灼闻言,捋着昆刀脊背,开口道:“小畜生野得很,调教不周,是孤之过,宗主勿怪。”
“哪里。”段映蓝笑吟吟道,“我与秦公有缘。”
她这话有些暧昧。加上一男一女,又是大好年纪,比朱云基的“爱物”更叫人浮想联翩。
秦灼笑着举杯饮罢,段映蓝亦颔首。
台上突然当地响了一声。
一只青铜盏顺着台阶跳下,喝醉般跌在段映蓝脚前。
李寒略带歉意地微笑道:“抱歉,手没拿住。”
秦灼忽然意识到什么,抬首去看萧恒。只见一片白日,君王坐在里头,身形都有些模糊。
他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