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听孤
訾骄趴在床上,自边沿探出小半个头和肩膀,看底下的人当真要如此潮湿地睡一晚上,思忖须臾忽而道:“琤哥,你也上来睡罢。”
他轻缓的声音混入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几乎要被淹没。娄琤震惊得双臂僵直,眼珠子嘎吱嘎吱地转向他,屋外汹涌的雨水仿佛落进了他胸口,撞出无数回响,“不、不用,就这一晚上,不妨事的。”
訾骄将额角枕至小臂上,斜斜地向对方投去目光,“万一琤哥着凉受寒,就没人给我做饭吃,带我去打猎钓鱼了。”
娄琤滞涩地摇头,音色干哑,“我不会的。”他勉力克制着自己说出口的话,实则心跳紊乱,肩背连着脖颈一起发热,连从地面沾染到身上的潮意都要蒸腾了。
訾骄瞧出他的僵硬,抿唇轻笑,翻身回到床的内侧,停顿几息才接道:“就这一晚,琤哥还是来上头睡吧,反正是两床被子。”
因对方稍许停顿而沉落下去的血液又热烈地沸腾起来,娄琤不再说多余的话,拎上薄被紧张地起身,走到床边,突然扔下被子道:“我再去洗个澡,刚才在地上躺得脏,别把你的褥子也弄脏了。”
说罢便冲出门。
訾骄转过头来往外瞧了眼,好笑地拉上被子先睡。
等娄琤捯饬干净再回来,床上的人已安然入睡,被褥抵至下巴,只露出张清俊柔美的脸。娄琤熄灭烛火,竭尽全力放轻动作,极为缓慢地躺到了床的外侧。
耳边已分不清是雨声还是自己的心跳,他转过头,旁边的人朝向他侧躺着,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娄琤不知疲倦地睁着眼睛,直到訾骄在梦中无意识地翻过身,留给他一个头发散乱的背影。他等待片刻,随后伸手,将被褥外面略微凌乱的长发一点一点细致地梳理好。
屋内一片潮湿,春季的空气内好似也含着极细的水雾,呼吸间充斥着湿润与清凉。
娄琤收回手笔直地平躺着望向屋顶,觉得春天可以再多几场雨。
*
因着昨夜雨下得太大,上午雨一停,便有许多人急忙出门,赶去看看地里的情形。尤照景也跟着二叔家出门,一路走一路张望打量。他没找见昨日惊鸿一瞥的人,倒先撞上了扎着两只小辫的芬丫头。
他让二叔一家先走,自己蹲下来向几步远外的小丫头唤了两声。
芬丫头扭过脸,立时欢天喜地地跑来,跟在后头的爹娘见到是尤照景招呼她便也随她去。
小丫头雀跃地站至对方跟前,很是无忧无虑,“尤哥哥,你找我呀?”
“是啊,我有件事想问你。”尤照景从腰间挂的荷包内掏出一小团油纸,打开后里面是两块肉干。他将肉干递给身前的小姑娘,顺便问:“可还记得昨日和你说过话的人?”
尤照景和村内的小孩子很是相熟,芬丫头也不跟他客气,捏了一块肉干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而后含在嘴里感受咸咸鲜鲜的味道,含糊回:“昨天好多人和我说话。”
“是我回来的时候,你和一个长头发的哥哥在说话,他......很好看。”尤照景声音渐低,不太好意思以容貌去作为寻人的特征,但对方亦实在姣丽,不过是远远而短暂的一眼,他仍旧记得清晰。
听到后面的三个字,芬丫头立刻便知道是谁了,以前她或许还会犹豫思考,现在她印象中“很好看”的人唯有一个。
“訾骄哥哥。”她咬下第二口肉干,有滋有味道:“昨天我还给他吃枣泥糕了呢。我想让他来拿的,但是他说你们不熟,他去拿你的糕点不太好。”
“是吗?”尤照景不由欢欣地弯下眼,回忆着对方和芬丫头说话时的神态,仿佛已经能想象到他温和的声音,“那我去认识他好不好?下次就能直接给他带枣泥糕了。”
“好呀。恩......他们现在应该也去地里了吧,就在那。”芬丫头举起手臂,模糊为他指了个方向。
第8章 信你 我不信他
浸过雨水的泥路太湿滑,且容易溅起泥点子,訾骄出门时便没有带狗,免得它到处撒欢弄得浑身一团糟。他站在田埂上,等娄琤看完地了两人还得一同去溪边,雨后鱼群更活跃些,没准今日能再捕到几条。
他将双手搭在额前,挡住被风胡乱吹过来的碎发,正四处远眺时,忽然对上前方某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对方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快到近前了,却又无端慢下步子,犹豫踌躇、小心谨慎地半晌磨蹭到他对面。
“呃,我......”尤照景从芬丫头那得了消息后便满心盎然地赶过来,路上来不及多想,此时面对面地见到人,乍然不知该说什么,若直接说是因为昨日瞧了他一眼便迫不及待想认识他,那......那也太失礼了!
他喉中失语,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訾骄目睹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垂眸笑了声,放下手主动解围:“我认得你,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没有没有,”尤照景被他似赞非赞的一句话说得有些羞赧,“家里运气好,才教我有书可读而已。”
先前的无措感随着两句对话消失,他端正身姿重新与对方揖了个礼,自报家门后又道:“我方才见过芬丫头,她倒是和我说了你的名字,只不晓得是哪两个字?”
訾骄低头扫视一圈周围地面,捡起根大体还算结实的树枝,蹲下来在湿软的泥地上划写出两个字。即便拿的是树枝,他的字依然端正有形,虽说不上什么风骨个性,却显然是学过的。
尤照景跟着蹲过来,细细瞧他的字,有些惊喜道:“你念过书吗?”
訾骄丢下树枝,用大块的石头涂抹掉地上的字迹,轻轻摇头,“认得字,会写而已。”
“认得字、会写字便已经很好了。”尤照景语气真挚,神色忽而爽朗起来,“我听芬丫头说过你的境况,你既识得字,或许不必留在村里,我去镇上替你寻个简单些的活,你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对上身旁人投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才初初相识,这番话过于自作主张。他顿时噤声,脸涨得通红认错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打听你的事,亦不是想指手画脚。只是觉得你会看书、会写字,总留在村子里有些可惜。”
訾骄仰头眺望前方大片宽阔的土地,春风抚过眼睫,远处青山交叠,他唇角抿起微小的弧度,“还好,我挺喜欢这里的。”
“那,你不曾想过去住别的地方吗?芬丫头说......”尤照景欲言又止,身为批语中的另一个人,他把握不好该如何提起这件事。
他此般神态,訾骄便立刻明白他话外之意是什么了,想必是芬丫头人小鬼大地与对方讲了许多前几日自己说过的话。他不由侧头含着几分打探地凝视他,“你也同村内其他人一样,深信翁爷爷的话?”
“并非深信,其实——我亦不知道该不该信。”尤照景提起此事也是蹙眉,纠结许久后沮丧地挠挠脸,对眼前人坦诚道:“若不信,他的批语确实于我有益,更是我心志所向;若信,又仿佛对另一人不大公平。”
尤照景其实也不愿大家常把他和娄琤放在一处谈起,所以从前他住在村子里时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不让两人站在一起显得太尴尬。他心中对此事一直感到矛盾,偶尔想起便觉困扰。刚才听芬丫头糊里糊涂地转述了訾骄的几句话,一半恍然一半迷茫,此时便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与他聊一聊。
訾骄的确从他拧巴的表情中感受到了烦恼,隶南村内的大多人虽然偏听偏信,倒仍然有着淳朴的良善。大家囿于眼光见识相信了“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话,却不会因此苛待一个小孩;而面前这位自小耳濡目染听着旁人夸赞与艳羡长大的人,亦会去反复思考这件于自己有利的事到底是不是对的。
訾骄呼吸着大片田地之上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道的新鲜气息,思忖后直接道:“翁爷爷的批语有那么要紧吗?”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读书有成、得中秀才,难道不是你自己日日看书学来的?结果是你自己挣的,与他的批语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翁爷爷的话还能成真,那才真是仙人下凡来给你批命了。”訾骄侧首望向他,眼尾勾挑着带出一个晃人的笑,“果真如此,倒由不得你们不信。”
他的话中、笑中竟都好似含着骄狂肆意的张扬,尤照景呆愣愣地盯着他投向自己的笑眼,仿佛醍醐灌顶,灌下来的却全是对方清凌凌的嗓音。
“我......”尤照景口中呆呆地蹦出一个字,又顿住,片晌后续道:“我不信他。”
訾骄颇感孺子可教地颔首。
尤照景:“我信你。”
“......?”訾骄莫名地瞄他一眼。
尤照景哼哧着找补,“我觉得你方才说得对。”
两人蹲在田埂上聊了几句,娄琤很快便找过来,抬臂擦净额头上的汗,背起一旁放着的竹篓子,“地看完了,撒的种都没什么问题,我带你去捉鱼。”
訾骄拍拍手上黏着的沙子站起身,尤照景眼下思绪通顺了不少,只觉胸中宽敞,也同他打招呼道:“娄兄。”
娄琤与尤照景本就不怎么相熟,点过头沉沉应声后还是对訾骄道:“走罢?”他垂目往下扫过,自然地撩起对方袖摆替他抹掉上头不小心沾染来的泥点子。
“恩。”訾骄任由他动作,转脸与尤照景道别:“书院休沐应当不会很久,你是今日回镇上吗?”
“是,再过一个时辰左右便要走了。”
“那日后再见。”
訾骄走远几步,又听背后人紧跟着呼喊:“你若有空去镇上,可以来找我玩。”
他侧过身笑了笑,示意自己知晓。娄琤一直留意身旁人的动作,待他回头后沉默地往他的方向更靠近一步,用自己的背影挡住前方更瘦小些的身形。
他微微低下脸,削薄的唇角抿刻出略显僵硬的线条,他不大喜欢尤照景看向骄宝的眼神。
*
忙活一下午,娄琤捞到两条鱼,大的蒸了给两人的晚饭加餐,小的剔下鱼肚子上的肉煮熟了给娄二拌进饭里。
今晚没再下雨,娄琤无声地重新打起地铺,訾骄简单泡过澡洗去身上的薄汗,在烛火下如往常般梳发,唇和眼都被映照得暖融融的。
娄琤望着他的侧脸,犹豫几许后忽然走至屋外,再进来时手上捧着一块小牌子,长长的穗子随他走近的步伐在半空摇晃。他将牌子递至訾骄跟前,音色亦显得紧绷,“送给你。”
訾骄意外地仰头瞧他一瞬,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形木牌,两面都刻了常见的溪山飞鸟图,下头挂着浅青的流苏穗子,做成挂坠的样式。
他伸手抚过木牌上雕刻出的图案,其线条流畅圆润,很是精细,整块木头也打磨得光润平滑,没有任何扎手的地方,“这是琤哥做的吗?”
“恩。我去镇上买衣服那次,他们店里就放着很多玉牌、香囊,掌柜的说将这些挂饰佩到衣服上会更好看。”娄琤握了握拳,声音稍哑,“玉佩很称你,但我现在还没办法买,只能学上面的画刻一块木牌给你,你若是觉得好,就收下罢。”
安静须臾,很快又道:“你不喜欢也无事,我过几天去镇上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能让你佩在衣服上。”
訾骄以指腹触摸过木牌两面刻出的画,他原以为娄琤的木工活是只做些桌凳、木柜之类的大件,未曾想到连这般交错细致的线条亦能刻得好。
“琤哥这手木雕也是自己学的?从未有人教过么?”
娄琤摇头,“多刻几年就会了。”
想来是天赋外加勤恳。訾骄疑惑抬头,“那怎么先前只见琤哥做些桌椅板凳,却少做雕刻之类的活?”
娄琤十分坦然道:“我去镇子里找活做的时候,大多人叫我做的都是桌凳一类,做起来也方便。”
訾骄抚过下巴,边思索边道:“木雕若是能做得好,倒比寻常木工活更挣钱些。”
鼻尖飘来难以忽视的桂花香气,訾骄垂眼望向右手上拿着的木梳,这把梳子日日要沾几次木樨油,如今木头本身也染了桂花香气,幽幽地往外逸散。
訾骄看看木牌,再看看梳子,眼睫随着烛光跳跃一刹,“琤哥,你知道香牌吗?”
“多种香料研制成泥,再将香泥填入模内制成香牌,香牌长久留香,佩在身上可醒神驱虫。然而香料价贵,香牌制作起来更是繁琐,唯有王公贵族、富家子弟才用得上......不过,我们不必做香牌,只要做更简单些的便好。”訾骄一面轻轻说着,一面仰起目光,他眸中神色恍若此间最明亮的烛火,除他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黯淡。
娄琤无自觉地沉浸其中,被他蛊惑般毫无反抗地点头,突然又清醒一瞬,“那这块......”
“这块木牌我便收下了。”訾骄歪头浅笑,娇软的嗓音飘飘晃晃,“琤哥,替我弄些薄荷叶来罢。”
第9章 薄荷 闻之提神醒脑
娄琤完全不问用途,没过几天就去镇上买回了訾骄列出来的东西,还特意给他带回一包上次说过的核桃酥并其他几样糕点。
核桃酥油香十足,在唇齿间抿开后迸发出满满的坚果甜味,咀嚼时还能品尝到些许白芝麻的香。訾骄心满意足地吃了两块,扫开嘴唇上沾的糕点碎屑,便看到他两瓣唇也被酥油染得润而亮。
娄琤不经意间瞥到,怔怔地盯了会儿才转开眼。
訾骄擦脸洗手后便去摆弄娄琤买回来的物件。他洗净薄荷的根茎、叶子再擦干水珠,叫娄琤用刀将其切得细碎,而后仿照木樨油的做法,将碎薄荷填入陶碗内,倒入足以浸没碎叶的茶油,再放入大锅隔水蒸煮。
蒸煮需要反复多次,这期间訾骄坐到往常娄琤专用来做木工的棚子里头,捡起昨日让他先制出来的几块还未有任何花纹图案的木牌,前后左右地翻看。
娄琤蹲在他身边,闻着鼻息间残留的薄荷气息,慢半拍地猜测道:“骄——做出的薄荷油是要用在木牌上吗?”
“恩,”訾骄从某块木板底下扒拉出一支半截的炭笔,比划着木牌的大小,颔首应道:“香牌、玉佩都太贵,香囊内填药材,且多以锦、缎所制,加上精良的刺绣亦是价钱不菲。我们于木牌上雕画刻字,让它可供欣赏传看,又附香气,祛味醒神,可当作另一种更简易些的香囊。”
“虽说普通木头的材质比不上香泥、翠玉、丝缎那般精贵,但价钱亦不及它们高昂,配上一副寓意美好的字画,想来会有文人子弟喜欢的。”訾骄侧首向他眨眼,“是不是?”
娄琤迎上他的目光,只觉他在说这些话时通身明媚,引得人如扑火飞蛾,克制不住地朝他靠近。他神游须臾,才回道:“可我只会雕些市面上常见的图,或许那些书生、富户都看腻了。”
訾骄轻笑,垂目往木牌上浅浅画下一笔,柔缓道:“琤哥照着刻就行。”
他把木牌放在膝头,下笔果断而流畅,短短时间,巴掌大小的木牌上便显出一片竹林,竹子高高挺立,竹与竹的缝隙间可瞥见半张矮榻、一壶薄酒,虽不见人,却有君子竹林赏景之感。
娄琤哑声望着木牌上的画,好似自己亦成了他手中炭笔,甘愿任他摆布。
其实訾骄所展现出的种种都与他曾说的从另一个村子逃难而来的经历不大相符,他认得字、会写字、能轻易说出娄琤从未听过的词句,甚至会画画,还画得这般好......但娄琤从未有过多问他几句的念头,他只万般庆幸自己运气好,才能在谁都没有发现他时将他带回家,否则以訾骄的性情才智,到哪里不能过得好呢?他又哪里遇得上?
娄琤胸口起伏,目光从木牌挪向对方侧脸,祈求自己后半生一直有这样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