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趻
独孤凛指尖又拈了颗黑子,随手丢掷去小塘中,发出清脆的水花声。
几尾锦鲤转悠着,被掷来的棋子惊了一瞬,四散而逃,却也只能在这一方小塘中游来游去。
金鳞,方寸中。
又有一条被豢养的蠢笨的锦鲤以为那是鱼食,张开嘴吞了下去,不出一会儿便噎到翻出肚皮,浮于水面。
独孤凛面色不变,只低声道了一句,漠然冷酷。
“所以,他就困死在那方寸中吧。”
……
水牢阴暗潮湿,不知何处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也许是血液低落在地上的声响,黏腻、腥臭、潮湿。
白御卿深吸了一口气,略微蹙眉似是厌恶鼻腔的血腥气味,缓慢走到牢房前。
被锁链锁住双手狼狈倚靠在墙上的陆煜行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听到脚步声略微抬起了头,发丝凌乱黏腻在脸上,也遮住了锋利的下颚线。
“第七日。”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今日公子要赏我什么新鲜花样?”
他没用“罪奴”而是饱含挑衅与嗤笑的“我”。
陆煜行的眼尾溅着一丝飞溅的干了的血点,衬得他的眸子像是未烬灭的火。
“第一日令人抽了二十鞭,第二日用了寒针……第三日又是他人行刑……”
他低声呢喃着,血污凝固在俊脸上,偏偏他又扯起笑。
“……公子何时亲自来执鞭?”
陆煜行胸口七日前的鞭痕依旧翻卷着皮肉,血肉模糊,痛到骨髓,喉头溢出的闷哼像是淬火的刀,低哑道。
“好让罪奴……爽快爽快。”
愈发是不要脸了。
白御卿用鞭柄挑起他的下巴,皓腕凝霜,陆煜行垂眸看了一眼,喉结滚动。
鸦羽一般的睫毛上还染着黏腻的血,令他的眼神饱含漠然的戾气。
“……没规矩的东西。”
清冷矜贵的嗓音低声骂道,让陆煜行不由得低笑了一下,“那公子亲自教吧。”
宛若划破虚空的鞭声炸裂在身上,覆盖了一层层血痕,少年罪奴狼狈不堪,指尖颤抖蜷缩着,溢出的闷哼喘息像是锻刀乍响的火花。
噼里啪啦的灼着。
那双因为疼痛而冷汗浸透的双眸忽然弯起弧度,舌尖舔去唇角的血珠,炽热的疼蔓延在全身,他偏偏看了看白御卿发力的虎口。
哑声问。
“公子抽得这般狠,是怕我学不会规矩吗?”
又在血肉模煳之间,喘息着,低声笑道,“不如抽得再狠些,罪奴愚钝,需要公子……给罪奴长长记性。”
白御卿抿唇垂眸看着他血污的脸,双眸却灼得宛若烈酒,久违的——
夹杂上了复杂的恨意,戾气的狠意与挑衅的笑。
以及像是被……辜负一样的一丝复杂?
别的情绪白御卿也瞧不清了。
白御卿随手丢下手中染血的鞭子,低声道,“陆煜行,你我不是一道人。”随后又漠然开口,“今日的责罚结束了,若你有血性,别死在这里,等小爷明日再来教你规矩。”
陆煜行轻咳几声,锁链震得哗啦作响,他哑声道,“公子,您的手脏了。”
“……你也知道自己血脏。”白御卿唇角扯了扯,抬手像是要抹去指尖的血污。
又猛然见面前的罪奴发出“咯嘣”一声骇人的脆响——
硬生生令自己的手腕脱臼,换来再凑近,随后俯身含住他的指尖,吮吸去那血珠。
白御卿瞳孔紧缩感受着指尖的温热。
他尖利的犬牙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在白御卿收回手的一瞬间,轻轻咬了咬。
陆煜行似乎遗憾轻叹了一下,嗓音像是讥讽一般。
“……总归是舍不得咬您的。”
白御卿似乎怔然于指尖的那抹温热,抿唇看向面前被锁链拴着双手的陆煜行。
脱臼的手腕怪异地扭着,偏偏他不觉得疼痛一般,对着他笑,干裂的薄唇润着血,双眸炽烈灼热。
又是那样,驯化不了。
锋芒毕露、桀骜不驯、肆意不羁。
他在白御卿面前从来是谦卑温驯的,隐着乖戾,做着称职的罪奴。
可他是这个世界的天道之子,不该是隐忍不该是谦卑——是如今这般模样的。
白御卿唇角扯了扯,纤长的睫毛掩下涟漪眸中复杂的情绪,苍白的面容宛若病玉。
他未曾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像是沾染不了一丝血迹般。
陆煜行只死死盯着,看他银丝绣着的洁白衣摆下有几滴血珠,是陆煜行身上肮脏的血,偏偏脚步缓慢走得不染尘埃。
瞧不出他的若近若离,瞧不出曾流露出的一丝悲悯怜惜,也瞧不出,如此似仙的人,能抽得那般狠戾。
蔓延的疼痛近乎灼烧了他全身,以及心口的一丝痛意。
陆煜行敛下眸子。
……瞧来陆煜行该恨他的。
以为是下贱的野狗寻得了归宿,偏偏又给了一口细微的糖,又抽得他狠戾。
是觉得他……好玩吗?
陆煜行一言不发,被侍从搀扶着解开锁链,只低低喘息着。
他随手将自己脱臼的手腕归位,毛骨悚然的“嘎嘣”声并不能让他的表情有一丝变化,只留下烬灭的漠然。
然后被侍从毫不留情甩丢到水牢之中。
陆煜行踉跄蜷缩在地上,闷哼一声压下痛,狠戾看了一眼那侍从。
那侍从还骂骂咧咧,又将饭菜和伤药丢给他。
嗓音带着厌烦的鄙夷,“不知你是做了什么事,让素来心善的公子如此恨你,国公大人最近因为朝事烦忧,你还净给公子添乱。”
那饭菜简陋却温热管饱。
每日丢来的伤药陆煜行未曾看过一眼,尽数丢在一边,他闭目养神。
耳边的侍从还在骂骂咧咧。
“谁能想到前些日子共事的那个什么……那什么混血蛮子,是什么玄麟卫的指挥使,现下出了事情,还连累了国公大人,要我说蛮子就都该死——”
话音未落,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陆煜行猛然抬头,嗓音嘶哑,“混血蛮子?”
“你与他在公子院里侍奉过,想来也知道。”侍从面露鄙夷,“好像叫什么,李肆书,听侍卫们说了两嘴,什么勾结叛贼,连累了宁国公大人,惹得什么大理寺都来了好几轮。”
“……李肆书,叛贼……连累……”
陆煜行呢喃着,嗓音嘶哑低沉,愈发阴森可怖,惹得那侍从都怔然。
愈发嘶哑道嗓音伴着深沉的情绪。
本来暗色晦暗的双眸猛然涌起翻卷的波涛,近乎吞噬一切般浓稠漆黑,他猛然打开自己未曾碰过一下的伤药——
气味清香浓郁。
是许久之前……白御卿曾赏给他一次的,上好的金疮药。
对一个厌弃的罪奴,用得着这么金贵的药吗?
“呵。”
“哈哈哈哈哈哈……”
陆煜行突然低笑出声,胸腔阵阵笑意,夹杂着可怖凶戾的恐怖,在寂静幽深的水牢之中尤其诡异,让那侍从不由得退后一步。
“你,你疯了?”
可他只是双手覆盖住脸,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拢起凌乱黏着血渍的碎发,露出了那双带着戾气的漆黑双眸,扫过了简陋的饭食,双眸弯着,嗓音沙哑。
“去禀告公子……”
“我想吃糖糕。”
“你个犯错的罪奴哪里来的面子?”侍从似是觉得他痴心妄想,嗤笑道。
又猛然见他手捏住囚笼的铁杆,血污的脸上漠然狠戾,双眸杀意可怖,似是能冲出来将他一瞬捏死,冷漠看着他,嗓音低哑。
“都说了,让你去。”
“啊——!”
那侍从浑身发抖,跌跌撞撞想要逃离,尖叫一声跑走了。
书房内。
白御卿听了侍从的禀报,额角抽搐了一瞬,嗓音嗤笑。
“他是罪奴我是罪奴?哪来的脸面要求吃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头疼一般让侍从赶快退下,冷声道,“给他送去,反正也没命吃了。”
“……是。”
这句话被原封不动转给陆煜行了。
侍从还因为他被关着,自己却被他吓得落荒而逃想要讨回一口气,把油纸包丢给他,恶狠狠说,“公子说,反正你以后也没命吃了。”
陆煜行不语,只是咬了一口,低低笑着。
甜腻的糖糕盈满口腔,陆煜行一边嚼着,一边漫不经心想。
明天,再舔一舔他的手指吧。
……幸好没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