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宝
所以,既让他换了新衣裳,又买了些香香甜甜的糯米糍粑,和茶叶蛋。
明晦兰:“……”
仿佛是来郊游的。
九千层天梯,从白天走到晚上。
神庙是很气派的,十二年前塌了之后,人们立即修缮,将神庙恢复如初,并重新雕铸了扶曦尊者的金身。
香客不断,还得排队。
每个人嘴里都念念有词,求保佑境界顺利突破的,子孙满堂的,此去某某秘境能满载而归的,自己血海深仇得报的,还有早日飞升去灵界伺候您的。
终于轮到他们。
衣非雪站在蒲团前,望着扶曦神像看了一会儿,转头瞧见明晦兰站的笔直,奇道:“你怎么不跪下敬拜?”
明晦兰闻言一笑:“主子都没跪,奴隶怎能跪!”
衣非雪愣了下。
明晦兰递来三支香,衣非雪接住,然后在蒲团上屈膝跪下。
明晦兰面露诧异。
只见衣非雪阖上凤眸,默默祈愿,对神像三拜。
明晦兰也跪了下去,闭上眼睛潜心为姜素祈祷,再睁开时,衣非雪已经结束了,正将三支香插入香炉。
明晦兰想问他祈祷了什么,突然福灵心至,不谋而合。
衣非雪是讨厌扶曦尊者的。
但他正在为爹娘祈福。
愿爹自在,愿娘安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衣清客。”
明晦兰跟着衣非雪回头看。
栖云风家掌门人,风思君,风潇的父亲。
衣非雪的舅舅。
风思君身着靛蓝色华服,丰神俊朗,虽生的英俊不凡,但面相古板透着刻薄,剑眉威凛,神情肃穆。据风潇所说,他活到这么大就没见过他爹笑脸。
对亲儿子尚且如此,对衣非雪这个外甥、还是害的胞妹血崩而死的外甥,更不会有啥好脸。
明晦兰想起风潇说到一半没继续说完的话。
——我姑姑这一死,他又背上“命里带煞克死母亲”的骂名,我爹痛失胞妹,更是冲到衣家要……
世人皆知,风家兄妹感情深,风思君双亲死的早,风思君待妹妹如兄如父,溺爱至极。
风念容血崩而死的消息传到风家时,风思君悲极呕血,不顾众人相劝,含着口吊命参赶往衣家,看到满门白缎高悬,吊命参都险些没吊住命。
风家兄妹情深感人肺腑,那错投到这个世上的衣非雪就是罪大恶极吗?
外人愚昧无知,揣着各种心思党同伐异也就算了,偏偏连血脉至亲也这么想。
明晦兰目光有一刹那的阴凉。
衣非雪面朝风思君,行了一个晚辈礼,称呼道:“风掌门。”
跟在风思君身后的风家弟子们,纷纷行礼叫“衣掌门”,风思君问:“你在此作甚?”
衣非雪笑眯眯的说:“求扶曦尊者保佑,所有看我不顺眼讨厌我的人,出门必下雨,吃饺子没有醋。”
风思君:“……”
明晦兰:“……”
以他对衣非雪的了解,大概是才跟扶曦尊者祈完愿,不好在人家地头上说过分的话,否则定要说“趁人不注意把扶曦的金身扛走卖钱”来气着舅舅玩。
“许久不见风掌门,逗您一乐,别当真。”衣非雪脸上的笑容很淡,几乎不显露。
风思君没说话,走到蒲团前跪下,敬拜,上香。
衣非雪只看了一会儿,叫上明晦兰要走。
“衣清客。”风思君叫住他。
神庙后院有供人休息的厢房。
衣非雪、明晦兰和风思君,三人围桌而坐。
风思君先开口招呼的明晦兰,明晦兰淡淡还礼,之后陷入安静。
房门微敞,有清凉的晚风从缝隙中流出。
今年的冬季比往年都要寒冷,不知是不是衣非雪穿得单薄受不住寒凉,面色稍显苍白。
明晦兰往外拿出随身携带的茶具,煮上一两景阳春雨。
直到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茶香,风思君终于开口:“你来环琅,是为了魔龙,还是女娲泪?”
堂堂四世家的掌门人,就算与世无争天天就是炼丹制药,也不会真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痴。
衣非雪说道:“风掌门也知道我眼界儿高,只有魔龙和女娲泪劳我大驾。不过您是从哪儿得的消息?魔龙和女娲泪都在环琅?”
风思君长眉一挑:“你有你的消息渠,我有我的人脉网。”
衣非雪:“半遮面?”
“不是。”
“随便。”衣非雪无所谓道,“风掌门是来跟我联手的,还是来给我下马威的?”
衣非雪说话带刺,表情带刺,浑身上下全是刺。
但风思君不怪他,若身上没有刺,早就被人剥皮抽筋了。
明明是一家人,不冲突的。
风思君嗓子有些干,说:“无需联手,也不是敌对。”
衣非雪失笑:“亲兄弟还要明算账,魔龙一身是宝,女娲泪更不必说,到时怎么分呢?”
明晦兰倒好三杯茶,风思君抓过来牛饮一口。
衣非雪窥着他的神色,说道:“风掌门是觉得我薄情冷血,眼里全是利益,没有亲情?”
不等风思君说话,衣非雪哂笑道:“哦,我忘了,咱们之前没有亲情。我母亲是您的妹妹,但我不是您的外甥。”
风思君目光沉沉,又喝了一口茶,并无反驳。
茶杯放下,瞬间就被明晦兰夺走。风思君看他,明晦兰面无表情的将杯子收起来,桌上只留他和衣非雪两人的杯子。
温热的茶并未叫衣非雪脸色好转,他似乎身体不适,连嘴唇上的血色也在褪去。正好有风涌进来,吹散背上的泼发,单薄的衣料紧贴着背脊,勾勒出劲瘦的蝴蝶骨。
一贯轻狂桀骜的他,莫名有些细骨伶仃的羸弱。
风思君神色软化:“没想到,你还敢再来环琅。”
衣非雪幽幽一笑:“这世上除了姑娘家的闺房我不敢去,还有哪里我不敢闯的?”
明晦兰和风思君一起看向故作悠闲的少年。
原以为提及环琅他就敏感,是因为环琅是扶曦的故乡。莫非,衣非雪曾经来过环琅,并且在这里有过十分不堪的经历。
若说衣非雪的人生低谷,只有流浪在外的那两年。
有了准确的时间和明确的地点,剩下的内情一目了然。
十二年前,扶曦神庙坍塌,不足一月环琅就遭遇天灾。
当时群魔涌动,邪祟横行,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似的,尽数朝环琅围困而来,在此地大肆屠杀。
而各大仙门闻讯后,虽及时派出弟子救人,可邪祟太多,又因城中恶念堆积形成无法攻破的屏障,导致外面的修士进不去,里面的百姓出不来。越拖越久,越久越难破,城内城外俨然变成两个世界,一边是人间,一边是烈狱。
若衣非雪当时就在环琅城内?!
他挨过饿,所以极端的珍惜一米一粮,不挑剔,什么都吃。
当年城内邪祟肆虐,疫病横生,天愁地惨,已到了人食人的境地。
他唯独不吃肉,不沾半点荤腥。
明晦兰神魂颤抖,好像被少年苍白的面容灼伤了眼,火辣辣的刺痛。
他问他,你见过地狱吗?
明晦兰看向衣非雪垂在腿上的手,忽然有种不顾一切握紧它的冲动。
衣非雪抬起手掩住口唇,实在难以压住咳嗽,轻咳一声,连削瘦的肩膀也颤了颤。
风思君想说什么,被衣非雪抢了先:“当年神庙重建,风掌门出资最多吧。还派风家大半弟子前来环琅义诊,赠药,并捐金银百万,用以安置灾民。”
衣非雪顿了顿,又道:“为的就是求天下人别迁怒我娘,莫要将咒怨施加在“诞下不祥之子的”无辜的、风家女儿身上。”
衣非雪容色素雪,嗓音微微沙哑:“他们对风家感激涕零,无人因此怨愤我娘,无人叨扰我娘清净,我娘魂安极乐。”
他说着,起身,朝风思君深深鞠了一礼。
风思君下意识伸手想扶什么,但衣非雪很快直起身,他犹豫了下,缩回去。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红衣少年推开门扉,面迎风雪而立。
风思君情不自禁的起身,脑中忽然想起一个画面。
念容抚着隆起的小腹,笑颜温婉:“哥哥,我和衣泊为孩子取好了名字,叫非雪。”
他笑问:“不是雪?何意?”
风思君望着皑皑白雪间,卓然挺立的少年。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
风思君心里突然很疼。
妹妹和衣泊两情相悦,又门当户对,才子佳人天造地设,风思君也深感圆满。
然而这美好的一桩姻缘,却因不祥之子的降生毁于一旦。风思君开始后悔,若当初不把妹妹嫁给衣泊,也就不会血崩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