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鬼气阴冷,衣绛雪吹向裴怀钧清隽的面庞,却如暖风拂过他的伤痕,山河无恙,大地回声。
他弯起狡黠的眉眼,“谁叫我喜欢你呢。”
*
融合的那一刻,衣绛雪破开梦境。
他反手将一只奇异的梦蝶攥在掌心,指尖腾起混沌的鬼火,蝶翼被灼烧殆尽,他不满:“都是鬼师那家伙,活着是个祸害,死了也都不安生。”
梦蝶从他身边飞散,经此一事,“庄周梦”的后手浮出水面,衣绛雪自然能加紧控制,他看着梦蝶,冷声道:“我与鬼师不一样,不会用鬼的梦当做宿体,更不会让人生活在梦境中。”
“真实再残酷,也要面对,而不是沉溺在梦境中。”
衣绛雪似乎意有所指,又转而点他,“优昙婆罗香,能入梦,亦会致幻。”
裴怀钧:“我知道。”
“不要滥用。”衣绛雪控诉,把鬼鞭卷起,缠在腰间,“人,你好不乖啊。”
裴怀钧也知他是如何栽的,他笑的无奈,“是我大意。”
不如说,在衣绛雪身死后,他总是对这种致幻的香颇为依赖,麻痹了感官,刚刚踏进鬼树时乍然闻见,他才会被毫无抵抗地被拖进梦境。
衣绛雪死后,有时头七会回来,有时不会。
裴怀钧总是在幽暗的冥楼顶层,放下帷幕,燃起异香,点上熹微的灯烛,静静地守着停灵的棺椁,一守就是一夜。
正如当年洞房花烛之时,只不过,此时香烛皆白,人间褪色。
他们的离别太多,相聚太少。即使是道侣死后,裴怀钧也似乎在等谁入梦,作下一世的道别。
当然,梦境不是重点,主要是他瞒了很久的记忆,还是被鬼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此时的裴仙人,竟然连叫他来杀自己,都有些英雄气短了。
他立即转移视线,看向鬼树里参天的阶梯,与其说是一棵树,这更像是一座活着的、会蠕动的诡异高塔。
暗影里藏着无数只鬼怪,正虎视眈眈,又不敢近前。
废话,仙人的紫气固然纯正香甜,却早早被衣绛雪打上烙印,哪有那么好接近,不怕被红衣鬼王手撕了?
“这棵树的‘心’,在最顶部。”衣绛雪仰头,状似天真,“我要吃掉它!”
衣绛雪牵住裴怀钧的衣摆,裴怀钧手腕一动,转而来握他的掌,两人的指尖抵缠片刻,又攥住,指骨缠绵在一处,这回是再不离分了。
拦路的鬼怪虽说可怖,但是高不过鬼王和仙人。
裴怀钧的剑不生锈色,剑锋连斩,一路走一路屠,不多时鬼血就染满了长阶。
他却面不改色,身形如岩岩孤松,径直撩衣向上。
衣绛雪盘膝坐在软软的鬼雾上,他根本懒得走路,一路飘一路用鞭子抽鬼:“这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鬼了。”
“居然会变成鬼树的仆从和养料,实在是……太差劲了!”
离开鬼树下层,裴怀钧随手轰开向上的迷雾,看见的并非是树,而是一座诡异幽曲的王城。
这座王城毫无对称美学,由极无规律的线条组成,处处场景都诠释着扭曲与不可思议。城墙上排布着密密仄仄的孔洞,黑漆漆的,好像嵌着一张人脸,正在暗处注视他们。
树中蝠飞出城墙,衣绛雪随手点起鬼火,看向那些涌动着、向他们靠拢的诡异藤蔓。
“怎么处理?”
“烧了。”裴怀钧行云流水地砍断藤蔓,他低垂剑尖,藤蔓横截面凄惨地流血,却还是在地上抽搐着,好似真正的活物。
“好,烧了!”
衣绛雪的五指分别点起不同的鬼火,虽然衣衣大王用鬼火制冰做甜点,但正事他还是会干的。
在藤蔓错综的根系被鬼火点燃时,火舌蹭地窜出去,如蛛网蛇形,整座诡异的树中王城都陷在腾腾的金色烈焰之中,天地为之一清。
就在这涤荡的烈焰中,衣绛雪看清了,那些孔洞里都陈列着什么。
是头,鬼的头。
头颅在鬼火中哀嚎着,发出可怖的尖叫声,就好像燃烧的是它们的身体。可他们只剩下头颅,燃烧的明明是这些会流血的藤蔓……
此起彼伏的鬼声,让衣绛雪有些耳鸣,他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他刚捂住,却想起他早就没有实体,用的是鬼雾感知,耳朵只是模仿人类,没什么意义,此时反倒被精神攻击了。
“好吵!”鬼王上飞下飞,像个多动症,疯狂转圈圈。“快停下,快停下!”
裴怀钧也被这噪声扰的不轻,眼神微凝,道:“这些鬼为何没有身体?难道,这些诡异的藤蔓都是它们的身体变化而成?”
衣绛雪实在耐不住噪音,最终还是收了这蔓延全城的鬼火,萎靡成一根鬼条,挂在裴怀钧的肩膀上不动了。
裴怀钧挠过他瓷白的下颌,又技巧性地揉了揉,似乎在挑逗他。
引得猫猫鬼一口咬住他的腕骨,狠狠磨牙,“鬼好仙坏,啃啃啃。”
衣绛雪时而美到近妖,时而又天真痴愚。
明明该是阴气深重的鬼王,却在仙人的掌心乱蹭,像个被千娇万宠的狸奴,尾巴还打着卷儿,缠着他的手指撒娇卖萌。
或许看似顽愚的厉鬼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应该不破坏现状时,衣绛雪心如明镜,却装着傻;生命与死亡的抉择中,他心中藏着大是大非;毁灭与重生中,他会说与他走过的人间很好,很值得爱。
裴仙人也很值得爱。
他看着为恨而重生,却分明最懂爱。
衣绛雪看向那些不得超生的鬼头,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城墙的孔洞里。它们是地基,是城墙,是血肉,被榨干耗尽每一寸,被天外之物揉入鬼树之中,铸造出一座怨气冲天的悬空万鬼城。
仙人的肩上蓦然伸出鬼王苍白瘦削的双手,衣绛雪仰起脸,半佛半鬼、金红交错的瞳孔望向上空,是他那通透而悲悯的眼睛。
“去轮回吧。”他在幽冥的最深处,打开了六道轮回的入口。
衣绛雪双手结出佛印,眉目平淡无波,似指拈莲花,静观尘寰。
“衣绛雪,以鬼王之名,超度你们。”
第106章 佛在心中
红衣鬼王挽起轮回, 指尖一旋,化作佛珠一串,悬在皓白的手腕上, 行走时,金石皆震, 好似梵音空响。
衣绛雪回头,将一朵怒莲摘下, 散入虚空时, 他眼眸绚烂:“地狱已空, 前尘皆忘,且去吧。”说罢, 驱散了前方汹涌的怨气。
万鬼被他就此超度而去。
嵌入城墙的鬼头本是面部狰狞,此时却呈现出异样安详。它们随着梵音的吟诵,恶孽向下沉降, 魂灵向上漂浮, 带罪之身前所未有的轻盈,再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组成一道星河玉带, 前路为之光辉明亮。
有一瞬间,裴怀钧眼前虚晃,凝眸间,鬼王抬首低眉,并非世间恶鬼,更是凛然神佛。
可是鬼亦是佛,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怀钧心道:“若是厉鬼能超度佛陀超度不了的恶,救佛救不了的人间。那么此时,佛就是鬼, 鬼就是佛。”
“论迹不论心,如此而已。”
裴怀钧笑着,阖上眼眸,想起前世的最后。
……
秩序崩溃,幽冥被天外侵蚀,地开裂,天要塌了。
衣绛雪与他站在地裂前,看见通道纷纷崩溃,阴阳已无差别,魑魅魍魉从缝隙中倒灌向人间。
不过这些也该与衣楼主无关了。
四十九世轮回尽头,他功德圆满;人间诸般要事,再不需他流血牺牲。只差一死,他就可以抛却尘俗,成佛而去。
他守阴阳时,人与鬼皆畏他惧他,独不会理解他;他与世间的关系仅是职责作怪,是乏味平淡的无色之水,看不出有多么浓烈的羁绊。
“你要走了?”那时的裴仙人,或许也存了死志吧。
他想的很好,待到衣绛雪成佛后,他再去搏上一把。倘若失败,道侣也不在了,他身死也无妨。
在天裂降临,血月凌空的那一刹那,早该功德圆满的衣楼主本该向佛道而去,却忍不住回了头,遥遥注视着鬼怪横行的人间。
他看见血色将半个苍穹映红,犹如城池燃烧照亮暗夜。他听见寒鸦的悲鸣,城池支离破碎的声音,还有乱葬岗上一浪高过一浪的鬼哭。
他记得春天的第一缕风,其实,人间也很好。
“地藏王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衣绛雪的眼眸依旧清冽,轻盈道:“以前我们走过的河畔干涸,我瞧见了,现在全都是沸腾的血,冒出了好多奇奇怪怪的鬼。”
临到离别时,裴怀钧不知说什么,瞳孔深黑无光,只是颔首,表示他在:“嗯。”
衣绛雪往南方一指,又说:“那边的小镇,我们吃过春饼,买过杏花。现在,一座镇子都空了,到处都是鬼在游荡,怀钧喜欢的雨前茶,以后也喝不到了吧。”
“嗯。”裴怀钧应着,心里却在想: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衣绛雪若是走了,留他一个人,他怎么活得成。
“人间亦炼狱,现在地狱都满员了。”
衣绛雪道:“我解脱了,我得证大道,我得成圆满。可是世界上太多的鬼,找不到出路,只能永远徘徊在这里。”
裴怀钧看他,眸底似有神髓,“绛雪……”
衣绛雪似乎看穿了裴怀钧的重重心事,他是最了解裴仙人的,他若走了,留他独自一人,他那容易发疯的道侣会怎么选,还用问吗?
衣绛雪很喜欢人间,这个与裴怀钧走过的繁华人间。
沉吟片刻,衣绛雪触碰手腕,他没有笑,而是郑重其事道:“怀钧,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杀了我,用我之尸骸,封印地裂。”
这个决定如同惊天雷霆,让裴怀钧久久拼不出一个反应,他攥起指骨,有些仓皇说道:“衣绛雪,你不是心心念念着,求得一个解脱?”
裴怀钧哑着声,似乎很不可置信:“用尸骸镇守幽冥入口,意味着时时刻刻被幽冥鬼气侵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衣绛雪始终是芳华的少年,轻轻眨眼,促狭地笑:“不就是会变成厉鬼嘛,这有什么?”
他说:“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现在人间浩劫,幽冥不空,我见恶鬼肆虐而不渡,见世人流血而不看不闻不听,见人间衰朽而袖手旁观,纵然成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为了不变成无心无爱的鬼怪,流尽了血与泪,忍过漫长的痛苦与死亡的孤独。
却在四十九世期盼的终结到来时,颠覆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成佛,宁可功亏一篑。
身堕鬼道,化作修罗,行佛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