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一个人的死法有千万种,即便猜出死因,也与大局无益,顾莲沼所说的信息,已经足够他确定一点:刘三之死,必然是高手所为。
就是不知道,这高手,究竟和送他琴谱的人是不是一夥的。
如果是,说明这人在刻意玩弄他,给了他谜题,却又出手阻断他解密的路。
如果不是,那这事可就复杂了。一拨人想送他琴谱,告诉他一件事;另一波人却横插进来,阻止他知晓答案;那作为漩涡中心的琴谱,又该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主子……”一直没说话的淩亭,这时却开了口,他抿了抿唇,低声道:“这事本来也和您没什么关系,不如先养好身体,以后再……”
柳元洵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他也认同淩亭说得话,但自从刘三死了以后,这事就变了。
“如果这事是冲我来的,我自然懒得理会这些杂事,一张琴谱而已,再好玩,一旦到了劳心费神的地步,烧了也就算了。但刘三死了。”
柳元洵平静道:“他领了我的差,死在了为我办事的路上,老母亲也被一把火烧成了灰。我若不能叫他死而复生,便得给他一个交代。”
柳元洵若是说了别的理由,淩亭还能出言相劝,可唯独这条理由,能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这一屋,一共四个人。
除了柳元洵,其他三个都是奴才命。
淩亭和淩晴运气好,遇上了柳元洵,这才得了重生的机会,所以他们无法说出“那不过是个奴才”之类的话。
如果柳元洵不将奴才当人看,那他们就不会有今天。
刘三已经死了,若是连个公道也讨不到,那刘家的两条命,可就真的连条狗都不如了。
室内安静了片刻,身处视线中心的柳元洵却摸了摸鼻尖,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在看我?”
闻言,三人反应各不一样。
淩亭迅速将头低下,移开了视线;淩晴却笑着往柳元洵身边蹭,边蹭边夸他;一直低头盯着桌子的顾莲沼却将头抬了起来,眼神晦暗不明,好半晌才垂了眼眸。
……
入夜,柳元洵这才有时间与顾莲沼详谈。
“我这几日一直病着,没见过外人,听淩亭说,洪公公又来了两趟,还向他打问你的去处。淩亭按我说得吩咐回了,说你为我办事去了,洪公公倒也没多问。”
柳元洵说话的力气不是很足,二人要是隔得远了,他说话也费劲,所以便一同坐到了床沿处。
顾莲沼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烛火盈盈间,柳元洵的眼神真挚而温柔,“顾九,我们认识也快一月了,你实话告诉我,你当真不介意守宫砂的事吗?”
没什么好介意的,他巴不得这玩意赶紧消失。这要是好东西,怎么不给男人也点一个?
每每看到守宫砂,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待人拆封的物件儿,要不是自己弄不掉,他真恨不得自己给自己破了身。
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他厌恶是一回事,但这世道既然赋予了它一些价值,那他物尽其用也不算亏。
顾莲沼微微低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稍稍放低的声音听上去竟也有丝乖顺的味道,“只要是哥儿,就没有不在意守宫砂的。可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相较职位而言,守宫砂就没那么重要了。”
近日里相处的细节,已经逐渐覆盖了顾莲沼当街杀人的可怖印象,此时的柳元洵满眼怜惜,丝毫不知自己的善良已经被利用,他问:“那你可曾想过嫁人?”
听着耳边传来的声音,顾莲沼几乎要叹息出声。
七王爷实在太好懂了。他虽然明睿而聪慧,可天生的温良还是会让他在面临弱者的时候,习惯性地卸下防备,真诚以待。
一开始,七王爷看他还像看见了鬼一样,恨不能一南一北老死不相往来。可自从知道了他的年纪和身世,这点恐惧和防备就开始变淡了。
再后来看见他被打,看他在屋外受冻,知道他被洪公公威胁……所剩无几的防备就彻底消失了。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距离……
他第一次坐到七王爷身边时,七王爷浑身僵硬,满眼都写着恐惧。而这次,他却用写满怜惜的眼神望着他,活像在看一只没有自保能力的乳猫。
顾莲沼垂眸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忍不住出了神。七王爷知道他这双手刚刚才捏断过孟远峰的颈椎吗?他可不是什么脆弱无依的哥儿,所有欺侮过他的人,只要被他寻到机会,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久久不答,却叫柳元洵误会了。
既然在乎守宫砂,那自然也是想过嫁人的。
“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柳元洵柔声道:“但你放心,欠你的,我都会还的。”
他的目光太过温柔,眼神又太过和软,几乎瞬间就叫顾莲沼回想起太常寺里,七王爷替他抹药的那一幕。
但他很快又回了神。
他在洪公公面前说了一大堆谎,唯独有句话说对了。七王爷这人,虽然温柔,但他待猫待狗都是一样的,待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同。
可即便他的温柔会无差别地倾注在每一个人身上,但得了他片刻柔情的人,也总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感到了温暖。
“您不欠我什么。”顾莲沼抬眸看他,眼神沉静道:“都是我自愿的。”
以退为进这一招不要太好用,柳元洵望着他静幽幽的眼神,心怜得厉害,甚至连他当街斩马那一幕都有了理由:朱洪历本就是个大贪官,当街纵马逃命,不知伤了多少人,及时斩杀也是应该的。
“你想好了?”柳元洵最后一次确认道:“守宫砂消失以后,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嗯,劳您替我上药。”顾莲沼垂眸拉开衣袖,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一点殷红静静躺着,在幽幽烛火下,莫名惹出两分暧昧。
第18章
柳元洵的病一共经历了三个阶段。
他出生时身负弱症,长到十五六的时候,才将将养好身体。
后来为了救太子,于十七那年,在雨夜连跪三日,直到差点跪死在御书房外时,这才以命换命,从先皇手里替太子讨来了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这一跪,跪活了太子,却跪毁了他精养了十几年的身体。若不是意外寻得一位名医,他怕是早已死在了十七岁的冬日。
替柳元洵治病的名医,是个揭了皇榜的怪人。一身叫花子打扮,说自己愿意为柳元洵看看病,但不要钱,只想尝尝宫里的琼浆玉液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禁卫军以为他是找麻烦的疯子,想出手将他擒住,可十八个禁卫军齐齐拥过去,却没一个人能沾到他的衣角,禁卫军这时才惊觉:这老叫花子竟然是个深藏不漏的高手。
后来,老叫花子洗了澡,入了宫,开始替七王爷看诊。他确实有点本事,但不治小病,只帮将死之人吊命。
过了两年,老叫花子就死了,死前给他留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药,其中有一瓶药水,便是替人消除守宫砂的东西。
这药需得连续涂抹七天,每次间隔不能超过十二个时辰。柳元洵挑了支洗净的毛笔,探进瓶口蘸了点药水,一点点涂抹到了顾莲沼的守宫砂上。
“痛吗?”他问。
这话陌生极了,从没有人这般问过他,顾莲沼怔了几秒才回了句:“有一点。”
其实不痛,起码对顾莲沼来说,这种针刺似的感觉半点也算不上痛。可一旦有人开口问了,他又觉得这滋味委实算不上好。
柳元洵闻言,动作愈发小心,“那我再轻点。”
他长而浓的眼睫微垂着,像只栖息在眼眸上的蝴蝶,他一眨眼,蝴蝶就搧动了翅翼,顾莲沼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忽然很想伸手摸一摸。
“好了。”柳元洵松了口气,抬眼道:“不用包扎,一会就……”
他这一抬眼,正和顾莲沼的眼神撞到一处,话语一顿,竟莫名僵住,呼吸也停了一瞬。
顾莲沼却像什么都没意识到一样,轻轻佻了下眉,问:“怎么?”
“没什么。”柳元洵不甚自在地侧过头,低声道:“我是说你过一会就可以将袖子放下来了。”
他很少与人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说话,一想到对方还是个哥儿,耳根都隐隐热了起来。
他藉着搁笔的动作站了起来,放完毛笔,顾莲沼却依然坐在床榻边,倒叫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颇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顾莲沼缓缓开口,缓解了尴尬,“王爷,您还记得洪公公直接进来卧房的那一日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顺势坐在了凳子上,将床让给了顾莲沼。
顾莲沼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二人间的距离,继续道:“我在听见外面动静的时候,就将小榻上的被缛都清走了,可洪公公还是发现了我们分开睡的事实,事后也教训过我了,万一还有下次……”
“他说你了?”柳元洵皱起眉,分外不满,“他怎么老找你麻烦?”
顾莲沼摇了摇头,眼眸微垂,从柳元洵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模样很是可怜。
柳元洵很想骂人,但洪公公又不在这里,他吵破天去人家也听不到。
不过,顾莲沼说得在理,洪公公确实是个麻烦。按身份,他是皇上身边第一人,皇上还在襁褓中时,就是他在伺候;论官职,他是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属正四品,势力很大;整个王府,除了柳元洵本人以外,压根没人敢拦他。
既然要做戏,就不能抹了守宫砂之后,又留下能被一眼看穿的破绽。只是……
顾莲沼见他面露难色,善解人意地说道:“如果王爷不介意,不如我们同榻而眠,我睡觉规矩,并不乱动,王爷可当我不存在。”
身为哥儿的顾莲沼都这么说了,他再推拒就显得矫情了。
他只是没料到,顾莲沼竟如此热爱上职,为了重回锦衣卫,竟这般豁得出去,连和别的男人同榻而眠都忍了。不像他,每次病了,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可以不用去太常寺了。
顾莲沼如此上进,柳元洵难免倾佩。
……
这一夜,柳元洵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脑袋刚一沾枕头,和哥儿同床共枕的复杂情绪还没来得及上涌,就被困意裹挟着进入了梦乡。
他是睡着了,可顾莲沼毫无睡意。
原因无他,因为他身上正扒着个人形冰块,头还靠在他肩窝处,呼吸起起伏伏,睡得香甜又滋润。
可不吗?一向冰窟似的被窝多了个熏热的暖炉,即不硌人,还恒温常热,柳元洵何止舒服,他简直太舒服了!
但对顾莲沼来说,人刚靠过来,他就后悔了。他只顾着交代自己睡觉非常规矩,却忘了问七王爷究竟是个什么睡姿,眼下这局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很想将身上的人扯下来再推回去,可醒时既病又弱的人,梦里倒是有力气,紧紧扒着他不放,一手揽他的腰,另一手抱他的脖子,恨不得融进他身体里去。
前些日子在马车中隐约闻到的冷梅香气渐渐清晰,随着柳元洵的呼吸缓缓逸散,慢慢侵占了顾莲沼的嗅觉。
这香气不像是从衣衫被缛上散发出来的,倒像是透过柳元洵的呼吸,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的一样。
但这怎么可能?
除非……
除非他是梅花变得妖精,所以通体冰寒,连呼吸也有冷梅的香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莲沼狠狠闭了闭眼,驱散了脑子里不着调的想法。可想法糟乱的时候,他还能忽略身侧的柳元洵,一旦保持清明,趴在他身上的人的存在感,就有些过于鲜明了。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他是个哥儿,而身上这个紧紧抱着他的人,是个能叫他怀孕生子的男人。
顾莲沼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柳元洵力气再大也大不过他,他要是厌恶,大可以将人推开,翻身下床,可他没动……
但这感觉也绝不是喜欢。他一点都不想亲近柳元洵,更不想抱着他,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倒像是练功走火入魔了一样,叫人心神难安。
压在他身上的躯体似有千斤重,又似沾了什么酥骨软筋的毒,仅仅只是贴着他,便限制了他的动作,叫他生不出推拒的力气。
顾莲沼反覆深呼吸,而后开口,试图和柳元洵讲道理,“王爷,醒醒……”
柳元洵气血虚,睡饱了才能睁眼,就连淩亭都叫不醒他,别说顾莲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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