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这问题问得太过突然,又直击要害,柳元洵就算城府再深,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失控了一瞬。
他很想找个藉口来遮掩,又不清楚顾莲沼究竟知道了多少,再加上极致的震惊,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撞得他脑袋一片空白。
在诏狱的这三年,顾莲沼审过无数犯人,而柳元洵又如此单纯好懂。他只盯着柳元洵的眼睛,便瞬间洞悉了一切。
柳元洵想让他知道的、不想让他知道的,都在这一瞬间的试探里,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让柳元洵因此对他产生戒备。于是,他佯装开玩笑,打趣道:“都说诏狱的空气里有种让人沉默的毒药,我看您不说话了,还以为诏狱的毒发作了呢。”
柳元洵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努力撑起一个笑容,说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倒是我打扰您了。”顾莲沼笑了笑,抬手撩起车窗的帘子看了一眼,接着说,“那您慢慢想吧,离王府还有一段路呢。”
柳元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可眼神却一直落在顾莲沼脸上。
他很想说服自己那只是个玩笑,可这事关乎他母妃的声誉,他绝不容许有丝毫泄露的可能。
可顾莲沼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中蛊毒的事,只有三个人知晓。洪福就算再惹人嫌,也是个明白轻重的人,绝对不可能把这事说出去。至于他皇兄,就更不用说了……
这事绝对没有泄露的可能,顾莲沼绝不可能知道。
蛊毒无解,在脉象上也毫无显示,除了吞毒之人,就算神医在世,也看不出他中毒的迹象。
难道,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
顾莲沼能察觉到柳元洵在看他。
若是平常,他或许能找个无懈可击的藉口打消柳元洵的疑虑。但今天不同,他心里受到的震动太大了,思绪也一片混乱。
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终于把这一切串联起来了。
他终于知晓洪福对他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也明白为何刘迅如此笃定他回不了诏狱,更清楚皇上把自己嫁给柳元洵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说得没错,这场婚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救柳元洵的命。
可他们没告诉自己和柳元洵,救柳元洵的命,代价却是他的命。
柳元洵上次问他,做什么事需要频繁欢好。他当时回答说,练内力时需要。
可如果,那东西不是内力,而是一种毒呢?
柳元洵虽没有纯阴内力,可他的体质却和纯阴之体极为相似。若是假设柳元洵中了一种毒,且这种毒具备纯阴之力,那这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柳元洵中了毒。
洪公公说频繁欢好能救命。
刘迅将他送去王府后笃定他会死。
且他被选中的原因就是纯阳之体。
若这四件事都是真的,那一环套一环,一环解一环,这事便成了个有头有尾的圆!
他的纯阳之体就是救命的关键,可阴阳相合本是平衡之道,他以至阳之体去救柳元洵体内的至阴之毒,轻则内力全失,重则性命不保,所以刘迅和洪公公才会那般对他……
对上了,这一切都对上了。
难怪洪公公当时轻易就允诺了那么多好处,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所以根本没打算让自己活着回去。
前一夜,他还趴跪在柳元洵身侧,苦恼自己该往何处走,该以何种态度对待柳元洵。
可命运从来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和柳元洵,原来一开始就只能活一个。
第48章
柳元洵送他的匕首还悬在腰间,可顾莲沼却再难用最初的态度看待它。
起初,他将这匕首握在手中时,除了对宝器的欣赏,或许还有些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因柳元洵而起的欢喜。
可同样的路,来时与去时心境竟天差地别。轻巧的匕首挂在他腰间,像是悬在了他心上,忽然间便有了难以忽略的重量。
他下意识垂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刹那间萌生出将其还给柳元洵的念头,可犹豫几瞬之后,这想法便悄然沉寂了。
不过是一柄匕首罢了,收下就收下了,难道自己会因为收了这柄匕首而心软吗?必不可能。
但以后呢?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如果这真是一场以命换命的死局,他也绝不可能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便付出性命。
他自己就是纯阳之体,自然知道这种体质有多罕见,普天之下,不一定还能找出第二个符合要求的人。
他若不救,柳元洵势必要死。
可柳元洵死了以后,他还能有活路吗?
他若是能舍得锦衣卫的权势,这事倒是简单,大不了舍弃一切,遁入江湖,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但问题恰恰在于,他舍不得。
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难民,一步步爬到京中从四品的高位,尝过无权的落魄与有权的风光,正因如此,才更放不下已到手的权势。
可他也未必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如今的局面看似已入绝境,好在他提前摸清了一切。只要小心筹谋,未必没有险中求胜的可能。
然而凡事有舍才有得,若他既要保全性命,又想从这场阴谋中全身而退,就难免要割舍一部分欲望。
他的欲望分散两头,一头是利欲,另一头是色欲。
利欲尽头是平坦的康庄大道。
柳元洵一死,皇上便不会再关注他,没了皇权的压制,他依旧能如从前一般,享受权力带来的一切。
而色欲尽头空空如也,不说他是否会因此丧命,即便他平安救下柳元洵,又能得到什么呢?
柳元洵会爱上他吗?
不会。
柳元洵身体好了以后,还会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叫他近身吗?
也不会。
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元洵身体健康,幸福美满,娶个娇妻,再添子嗣。
他虽自认不是什么地王,但也绝不是心善温良的活菩萨,这等赔本买卖,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愿意做。
再说了,就算柳元洵待他不错,可除了稍稍尝尝他的味道以外,他又何尝得到过什么真正的好处呢?
若是为了这点温情小意便付出性命,到了地府,怕是阎王都要为他叫屈。
如此一对比,该如何取舍,已然不言而喻。只要他能舍弃柳元洵,这事儿便简单多了……
柳元洵还在一旁琢磨顾莲沼那番话究竟还是有心还是无意,顾莲沼却已在心底做好了抉择,开始盘算着如何从他的死亡中脱身了。
他深知,无论后续如何,眼下第一步,便是要牢牢抓住每一个能向柳元洵示好的契机。
只有他足够温顺,足够恋慕自己的夫君,足够像个以夫为天的哥儿,柳元洵遭遇不测时,他的存在感才会降到最低,旁人才会相信此事与他无关。
夜里的欢情犹如日出即散的晨露般虚幻。一个在熟睡中无知无觉,任由对方占尽便宜;另一个则在权衡利弊,那点真心在欲望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轿子终于停了,顾莲沼抬手扶住柳元洵,低声道:“您小心着点。”
柳元洵露出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将人扶下马车,顾莲沼也没松手,他宛如一个合格的妾室般,对淩亭说道:“这个时辰,淩晴姑娘应该也快把药熬好了,劳烦淩大人跑一趟,将药端来。”
说完,他也没给柳元洵说话的机会,而是伸手扯了扯他沾血的大麾,略带歉意地说道:“我怕王爷您心里膈应,所以一直没敢告诉您,您这大麾在诏狱的地上沾了不少血。如今到了府里,还是快些回房换洗一下吧。”
柳元洵转头一看,果然瞧见大麾底部沾染的斑斑血迹,刚刚才摆脱的血腥气彷佛又汹涌袭来。他脸色一白,只觉得一阵头晕,“快……快回去……”
“王爷,您……”淩亭见他面色不好,心中焦急,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顾莲沼却只是淡淡一笑,轻轻握住柳元洵的胳膊,柔声道:“王爷别急,我们这就回去。”
言罢,便半扶半抱着柳元洵朝寝居走去,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看淩亭一眼。
可淩亭却不再像最初那般满心委屈。他望着柳元洵和顾莲沼相携离去的背影,仿若在绝境之中突然寻到了一线生机。
原来,王爷并非无所不能,他也会叫人哄骗,也会叫人三言两语便蒙了心智。
若将顾莲沼换成自己,仅凭王爷对自己多年的信任,自己甚至无需使用任何手段,便能……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淩亭面无表情地垂下手,彷佛刚刚扇自己耳光的人不是他。
他与淩晴的性命皆是王爷所救,王爷对他的信任也是多年来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若他仗着这份信任去欺瞒哄骗王爷,那与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不敢相信,方才起了那个龌龊念头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牵马的小厮前来提醒,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将缰绳递给了小厮。
……
柳元洵一跨进屋内,便迫不及待地去解身上的大麾,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
好不容易将大麾扯下,他仍觉得不够,总疑心长袍上也沾染了血,又急急忙忙去扯身上的衣服,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
他在诏狱本就是为了处理正事,才强忍住了对血腥的厌恶与惧怕。再者,诏狱里血腥味虽浓,可那里漆黑一片,他并未真正瞧见多少血液。
可沾在身上的血却不同,那滋味叫他瞬间梦回七岁那年的血褥子,那些血也像是重新从记忆中活了过来一样,将他包裹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顾莲沼和他相处不过一月有余,并不知道他怕血,只当是他养尊处优,嫌弃血污脏了衣物。
或许因为前一刻才猜到了真相的缘故,此时的顾莲沼看着柳元洵对血腥这般排斥,竟无端觉得,这就像是柳元洵对真实的自己的一种抗拒。
他心里清楚,柳元洵不是傻子,迟早会看穿他的伪装,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倘若柳元洵已是濒死之态,或许还会原谅他的欺骗;可他要是活着,真能容忍自己被当作傻子般玩弄吗?不可能的。
他和柳元洵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这段关系自始至终都创建在欺骗与谎言之上。就像系扣子,第一枚扣错了,后面的扣子便会一错再错,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明明已经做好了取舍,可他的大脑却像怕他后悔一样,总在见缝插针地提醒他:他和柳元洵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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