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surgam
“你这么紧张地在外面盯着我,怎么,是生怕我跑了吗?”
“我不是,少爷,对不起……”
终究还是隔着厚厚的墙,他的话我听着并不真切。
“没有必要一直道歉。”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冷静,甚至并不愤怒,“已经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如果觉得自己会后悔,那就不要做。”
“不,少爷,我不后悔。”他大声了些,像是在昭示他的坚定,“但我还是怕你怪我。”
“怪你?我当然要怪你。”我笑了,“秋文都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连你都不愿意站在我身边,还让我沦为孤家寡人的笑柄,我为何不能怪你?”
那头一阵沉默。
“但是我并不生气,奇怪吗?”我接着说,“我只是很好奇,很困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甚至在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怨恨我,让你想报复我,所以才选择背叛我。”
“不对,不是这样的,少爷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永远都不会恨少爷的!”他矢口否认。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少爷,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仿佛不认识这三个字一般,“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凭什么叫做为我好?”
“您是秋原唯一的少主,您若是离开,是想把这么大的家业都便宜给别人吗?”
“我不稀罕。”
“我知道您怨恨庄主,但少爷您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庄主给的?如果没有庄主给的这一切,您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谁会多看您一眼,就像这江湖里每天来来往往的无名者,如过江之鲫,转个身就被人忘了。”
“我不在意。”
“因为这些您都有!您根本不知道没有的感觉,所以您也不明白失去这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想说不是,即便没有父亲,我也会自己努力地活着,但又不知怎样去反驳他,最后只能无奈地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没有那么简单。”他重复,“明明所有的一切您已经快唾手可得了,为什么还要逃?是,您是不稀罕庄主的东西,但余夫人留下的一切,您也不想要了吗?”
我攥紧了手。
我不想吗?我怎么会不想?
他全然不察,更是困惑:“明明再忍忍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啊……”
“因为我没有可以忍下去的余地!你说的一切最后只会是幻想,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的。”我苦笑,“我又不是蠢货,就像你说的,这么多年我都忍过来了,只要熬一熬,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要能活下来。如果我根本活不下来呢?如果我连命都没了,你所说的这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少爷,我不懂,什么叫……活不下来?”
“活不下来,意思就是有人要我的命。”
“是谁,是谢家的人吗?”
我摇摇头,却突然想起来他看不见。
“不是。”
“可是,”他满是迷茫,“如果不是谢家,整个江湖上还有哪个势力能和秋原抗衡?有秋原山庄的庇护,没有人可以伤害您的,没有人可以……”
我残忍地戳破他的期望,“如果我说,我留在秋原山庄才是最危险呢?”
他突然咬牙切齿,“秋文?是不是他,少爷您告诉我,是不是他对您做了什么?”
“秋文?”我不由嗤笑,“我怎么会怕他?整个秋原山庄,我害怕的人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
我没有说名字,但我知道,他听得懂。
“不可能!”他惊声,“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吗?”我闭上眼,忍着痛苦去回忆那些我本不愿再想起的场景,“你知道青云庄的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人间炼狱是什么样的吗?我知道,我亲眼见到了,你让我如何心安理得的在秋原当这什么少主!”
“您放走了薛少主,已经算仁尽义至了……庄主也不会因为这个就真的对您痛下杀手,毕竟是亲父子……难道您真的要为着薛家跟庄主决裂吗?”
我愣住了,问他,“你那么喜欢小桃,可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有多痛苦吗,你都觉得无所谓吗?”
“他们死了,他们已经死了!”墙那端的话语让我感到一阵陌生,我甚至开始怀疑和我说话的并不是我曾经熟悉的人,“少爷,您不要再犯傻了,您现在就算跟庄主斗个你死我活,他们也不会复生。就算您真的和庄主决裂了,可在世人的眼中,您永远都是庄主唯一的儿子,血脉相连,由生到死,永远都是断不掉的。世人况且如此,薛少主又会怎么想?我信您是真心想护着他,但您能肯定他心里就没有芥蒂?如果换作是您,仇人的孩子对您再好,哪怕他真的有什么苦衷,您会接受吗?”
“少爷,为什么要让自己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地步呢?”
我知道他说的话有道理,但有道理不意味着是对的,也不意味着是我自己想做的。
“秋墨,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是这样的人?少爷,您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我曾经告诉过你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人若想为自己谋求出路或利益无可厚非,但绝不能亏心亏德。”
他没有说话,我又问他:“秋墨,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趁着这次带你离开吗?”
不待他回答,我从身上摸索出了父亲给我的那份地图,从窗缝里塞了出去,也不管他有没有拿到,兀自说道:“这是临走之前父亲给我的,上面画的是所谓魔教地窟的地图,但父亲并不知道我已经去过那里了,所以我一看到这张地图的时候,我就明白他所谓的需要我去的地方,不过就是他给我选的埋骨之地。”
“少爷……我不懂。”他的语气有些惶然,还有些惧怕,“您是庄主唯一的儿子,是秋原山庄唯一的少主,也是未来接任庄主的唯一人选……”
他似着了魔一般,不断重复着他的执念。
“他不需要,他不需要我来接替他的位置,他只需要用我的命去换他想要的无上大道,去换他所追求的虚无缥缈的永生。”
我叹了口气,“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人,我是胆小鬼,是叛徒和逃兵,仅仅是害怕有人要我的命我就想逃。但同时,也是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对罪恶视而不见,更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作恶之人踏着无辜的血肉尸骨去夺取所谓的长生与权势,我留下来只会成为他的帮凶,如果你也想要在我身边得到这些,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良久。
“所以,少爷……我还是弄砸了。”
“为什么,我只是想让您好好的而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少爷,”他说的每个字都颤抖着,“您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如果一开始您就告诉我,我肯定会乖乖听话,现在也不至于落入这种境地。”
我告诉他:“因为在我预想过的所有意外里,没有任何一种情况是秋墨会背叛我。我相信你,我曾以为哪怕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可是我一直觉得,您对我的信任,不过是觉得我是一个从来不会违背你的工具而已,因为您从来没有正视过我,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和您一样有自己想法的人,您好像已经默认我是一个只会跟在您身后不会思考的傻子。这次也好,还有以前的许多次,您什么也不告诉我,只不过是觉得我没必要知道,您只需要我一直做个愚蠢听话的跟班就好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些话他压抑了多久,他并没有给我喘息的时间,近乎自言自语般地叙说着。
“刚开始被调到大总管身边时,我真的很高兴。人人都知道,他从前多受庄主器重,哪怕他年事已高,几乎已经闭门不出,庄主对他也还是敬重有加。我能跟着他老人家修习,也总能学到很多本领,我那时候就在想,待我学到了很多本领回到少爷身边,就可以真正地帮上少爷的忙,不做少爷的拖油瓶。所以我真的,真的有很认真、很努力地在学了。”
“可是少爷,那里和我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大总管从来不会正眼瞧我,他没有打我,没有斥责我,他只是当我不存在,秋文也看不惯我,大总管喜欢他,所有人都讨好他,于是所有人都来欺负我,我那时候最希望的就是少爷能过来看看我,能帮我教训这群见风使舵的家伙们,让他们知道我也是有人撑腰的人,但我又不想让少爷看到我那副窝囊且无能的模样,我害怕少爷看到这样没用的我,会觉得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拖后腿,会更嫌弃我。所以我挣扎啊,我爬起来啊,我苟延残喘。”
“但是少爷啊,当我发现你真的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还是好难过,那次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回来,我一直看着你,你却拒绝了,你甚至没有过问我,就那样让我又离开了,让我回到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都是因为自己无能,所以少爷才从来没有把我看在眼里,也许等我哪天真的强大起来,成为少爷左膀右臂,少爷才会正视我,到那天,曾经看不起我的,欺负过我的,都会涕泗横流地来跪求我,我受的屈辱总有一天会一样样的还回去。”
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手止不住地颤动着。
“可是等我真的回来后,少爷,你却是要带我离开,像个懦弱的胆小鬼一样逃走,我想让你留下来,我没有时间了,我真的很恨秋文,但是我还是借了他的手留住了你,我以为只要少爷还在这里,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我不甘心啊少爷,我只是不甘心啊……难道我们之前所遭受的一切,都要算了吗?我当时只是觉得,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其实我可以算了的,如果我早知道这些,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欺辱,我可以忘掉那些可笑的仇恨,都是我太自以为是……可能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到现在,我又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
他嘶哑着声音喃喃自语,明明已经轻到快让人听不见,却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我的心上。
“没有不可原谅,小黑,我原谅你了。”
许久,他呜咽起来,像受尽了世间最大的委屈。
第一百零四章
298
自那夜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小黑,房门也从外面被锁得紧紧的,我试着以各种方式闹出动静,却仍旧没能见到任何一个人,维持温饱的饭菜倒是顿顿不落,和来送饭的人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送来的饭菜勉强称得上是温热,且伴随着劣质而刺鼻的药味,始作俑者明晃晃地炫耀着他的意图,我甚至不用思考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不过是一种拙劣的嘲讽和挑衅,我并不在意,我的心神已经完全被来自外界未知的不安所占据,静待几日之后,我也意识到急躁没有任何作用,只能静静按捺住自己,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边思索着,眼见着父亲到达南疆的时日渐近,我没等到秋文,却终于见到多日没有出现过的小黑。
当门外隐约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我便已经察觉,正常来说,能被派出来的暗卫内家功夫都不会差,断不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故而我初时才以为是秋文终于出现了,但当门被缓缓打开时,我的警惕瞬间全都化为了惊讶。
小黑扶着门框,他的脸色极为苍白,头发也乱糟糟的,衣服似乎是一直没有换过,如今已经脏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他进了门,二话不说就拉着我作势要离开,我没动身,他也就没能拉动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少爷,我找到离开的法子了,我们先走。”他用力喘着气,仿佛用着全身的力气在讲话,吐露出的字句却断断续续,连不上气,显然是跑脱力了。
他出现得突然,说话亦是没头没尾,我虽然不至于怀疑他要对我做什么暗害之事,但也不会就这样贸然跟着他离开了。
外面日头正盛,我朝门外看了一眼,刺眼的白光令我不禁眯了眯眼睛,目光所及之处,见不到任何人影。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我转头说道。
“我,我被秋文叫人关起来了。”他攥着我的衣袖,“我是不会离开少爷的。”
我问他:“他为何要把你关起来?”
“因为我叛主了。”他嗫嚅着。
“他指的是哪个主,我吗?”
他面色一白,我看着他黯然的模样,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朝着门口位置正坐了下去,眼睛只是朝外盯着,嘴上问道:“你既然已经被关起来了,现在又是如何被放出来的?还有,据点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从小黑进来到现在也过去了片刻,我却依然没听到任何动静。
“我不是被放出来的,我昨日偷听到说庄主那里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发了急召令,今日我发现看守的人果真全走了,于是我便自己逃了出来,四处的院子我都看过了,现在据点里确确实实是没人的。”他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见不我回答,又显出一些惶恐来,“少爷还是不信我吗?这要我如何证明才好,少爷,我是真知错了。”
“不必多想,我说过原谅你了,过去也有很多事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我也有错处。”我叹了口气,“只是你方才说的这许多事我并没能想通其中关窍,到底觉得有几分蹊跷,但此时若再追根问底好像又有些不合时宜,因而一时有些踌躇,不是疑心于你。”
他微微张口,却哑然无语,歉疚已是更甚了。
我定了定神,沉思片刻,最终还是站起身来。
“罢了,横竖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了,机会确实难得,不如先行离去,等到了安全之处你再与我解释清楚可好?”
小黑重重点了点头。
再次站在阳光之下,我居然感到了一丝陌生,被关在屋子里时我从没觉得有多阴冷,直到此刻重新被暖意包裹,才发觉四肢原来早已被冻得发僵。
小黑固执地走在我身后,时不时紧张万分地四处张望着,我意识到他的全神贯注是因为什么,也就没有开口扰乱他。我亦放轻脚步,耳听八方,边快步朝着外院方向走去。
秋文算是谨慎,将我关在了据点正中心的内院之中,我若是想出去,便要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廊道,到了外院,才能瞧见据点之外的光景。
刚开始正如小黑所说,我们走过的一路都寂静无比,到处死气沉沉,毫无人气。眼见着将要越过最后一道廊子,离外院不过一步之遥,我陡然停下了。
我这突然一停,让小黑犹如惊弓之鸟,他飞快地又扫了一眼四周,但他没发现任何异状,不由无助地看回了我。
我没理会他,闭眼静静地感受着逐渐逼近的气息,熟悉又讨厌,如果不是我的错觉,恐怕此时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睁眼后立马抓住小黑,拉着他快速地往回跑。
“快走!他们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