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露水沾金
少年眉眼弯弯, 见谁都是一副笑脸。尤其是那懒洋洋的浅色眼瞳和唇边恰到好处的弧度, 任谁看见都心生欢喜。
陈嶷故意学着他的样子, 惊讶道:“当然在等你。不仅如此, 孤还是下了早朝特意回东宫等你的。”
他早朝领旨, 下午便要出发前往汴州赈灾。正是接到席凌递来的消息才特意回府一趟,意欲先将春澹迎进府中。
林春澹看出陈嶷是故意学他,他垂目, 悄悄在心里骂了句讨厌。
但其实并不讨厌陈嶷,反而美滋滋的。没人会不喜欢被重视的感觉, 尤其是被陈嶷这样身居高位的尊贵之人重视。
他可是太子啊!
少年心里矜骄地想:陈嶷就应该当太子嘛。因为对他好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面上笑盈盈地, 随口说出的话便极具狗腿子天赋:“殿下您人可真好,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 春澹无以为报啊。”
不过, 还是同真正的狗腿子有天壤之别的。譬如旁的狗腿子恭维陈嶷时,眼里满是精光,表情里全是算计。但林春澹不是的。
他面颊很白皙, 桃花眸亮晶晶的, 虽然里面也有狡黠,但看着像只心思缜密的猫猫,自以为很聪明, 实际有些蠢萌。
陈嶷明明知道他是在说漂亮话。但还是想揉他的脑袋。
他自知两人只是第二次见面,这样做有些奇怪,便还是克制地收回手,轻咳了一声。
而林春澹立刻捧场。一听他咳嗽,神色立即变得担忧起来,十分关切地询问:“殿下是生病了吗,是受了风寒还是咳疾?汴州时疫,殿下千万要保证身体啊。”
一番话毕,太子殿下已经不管不顾了。就算这是恭维他的漂亮话又怎么了?懂得关心旁人就是好孩子!
他在心里叹息。春澹这样乖巧可人,这样贴心,若是他弟弟就好了。可惜他同胞的妹妹没有生下来,剩下的兄弟尽是些混账。
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偏偏是林敬廉那种货色的儿子呢?
他神色温和,声音已不自觉地放软:“谢谢你的关心,但孤身体无碍。倒是你,昨天喝了那参汤,可有什么事。”
林春澹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就是有些燥热罢了,后来……”
他睫毛轻轻抖动,一想到昨夜的那些场景便觉得羞耻起来。
艰难道:“好了的。”
陈嶷沉默了一瞬。
结合今日张太医所说,他大约能猜到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并非毛头小子,已成婚两年有余,与颜桢感情甚笃,自然知道这种事是情不自禁的。
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地骂谢庭玄这个混账,受着那么重的伤还不安分下来。他送千年人参给他进补,难道是让他用来做这种事的?
但这事,肯定是和春澹没关系的。春澹这么天真,这么乖巧,两人胡闹肯定都是谢庭玄的错。
还是等谢庭玄醒来再去骂他好了。
太子殿下这样坚定地想着。为了顾足少年的面子,他很是宠溺地扯开了话题:“无事便好。不要在这站着了,走同孤进府吧,太子妃还在内堂等着你呢。”
太子妃也在等他?
林春澹愣了一秒。首次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重要的人,他眨眨眼,弯唇笑着说好。
陈嶷的妻子肯定和他一样,也是个好人。
他一面应答,却还不忘哒哒跑到席凌面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谢庭玄。
叮嘱他谢庭玄醒来的话,一定一定要来告诉他。
席凌颔首应下,便驾车掉头,回府复命去了。
但少年看着他的背影,却忍不住地想起了离府前看到的那两辆马车……手指微微紧攥起来,却来不及考虑过多。
便被身后的太子殿下唤回思绪。
他便连忙跟了上去。
陈嶷和他闲聊,问:“庭玄有告诉你,为何让你来东宫住一段时间吗?”
林春澹摇头,解释道:“大人没细说,我还是不懂。”
“那孤来说吧。”陈嶷犹疑一秒后,缓缓开口,“主要原因是庭玄的父亲,他要来京城探病。他这人性子有些古怪,人又严苛。”
他若见到林春澹,定然是不会放过他的,言辞刻薄还是轻的,怕是还会让他罚跪。
廊下长风穿过,阴影光斑影影绰绰,映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
“孤在兖州呆过一阵,也算见识过谢伯父厉害。谢氏也算百年清贵人家了,族中所有的弟子皆由他管教,严苛至极,令人唏嘘的程度。孤从前还疑惑过,庭玄这种冷淡性子到底是因为什么。后来在谢氏待完之后便明了了,谢伯父实在过于苛责,非是常人能相与的。”
“也怪不得庭玄的母亲王氏会和离再嫁。”
林春澹愣住,突然回想起初见谢庭玄的那段时间。他冷冰冰的,的确没有一丝人气儿。
*
另一边,席凌回到谢府。
刚进前厅,便见谢父坐在主位上。他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长相与谢庭玄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严肃。许是因为眉头始终皱着,所以抬头纹格外明晰。
面容冷漠至极,抿紧的嘴唇显得人刻薄无比。
席凌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斥道:“还不跪下。”
令人意外的是,他连一丝犹疑都没有,弯着膝盖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仿佛已跪了千百次一样。
谢父站起来,接过旁边下人递来的竹板,抬手便重重击在席凌背上。
他手劲儿不小,就算是席凌这种练家子也没禁住,发出疼痛的闷哼声。这是他一贯惩罚族中子弟的方法,若是有谢氏子弟在此,光是看到这竹板,怕是便会冷汗直流。
“你们现在胆子真是太大了,你们置家族清誉于何地。”他语气里满是怒意,“狎妓娈宠乃是世间最轻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我辛辛苦苦教养你们,便是让你们这样给谢氏抹黑的?!君子遵道而行,纳男妾是有违人伦、有悖道德之事,你们郎君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如今真是愈发长进了。你们郎君是不是以为,他在朝中做官,升了高位便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觉得我在兖州,就管不了你们了。”
说着,用竹板狠狠地抽打席凌的后背,不忘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怒斥道:“跪直!做人做事,就算是挨打,也要刚正不阿,有君子风范。”
席凌沉默地受着。虽然额头已是冷汗淋漓,他却还是强撑着解释道:“家主息怒,郎君是被算计了。那日林府家宴,郎君被下催|情|药,是党争之祸。”
闻言,谢父的怒色才稍稍减轻了些。但言语依旧刻薄,“那是他无能,我谢泊的儿子,竟会输给那帮以阉人为首的下贱货色。”
他目光环视周围,脸色又沉了一寸,“那个男妾呢?”
席凌庆幸林春澹此刻在东宫。
他双手抱拳,抵在额头上。弯下腰去,一字一句道:“家主不可。席凌在郎君面前发过誓,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护住他。”
谢庭玄交代他要护好林春澹。他感到为难,便问要护到什么程度,毕竟谢泊是他的父亲,代表谢氏满门清贵,亦是拥护他们的一支重要势力。
当时,男人垂目,浓长眼睫遮住晦暗眸色,只说了五个字:
“轰回兖州去。”
那时席凌听完没多想,只颔首应下。
但现在想来,却觉得郎君或许是疯了,在崔党日渐势大的节骨眼上,忤逆家族绝非是好的选择。
他劝不了谢庭玄,此刻只能试着软化谢父:“况且郎君已不光是谢氏子弟,如今他官至宰辅,承蒙陛下恩宠。家主就算要劝,也要顾忌谢氏满门荣耀都系于郎君一人。”
提及宗族荣耀,谢父终于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再恩宠,也是我谢泊的儿子,也是谢氏子弟,没资格肆意妄为。”
席凌明白,谢父性子执拗,他认准的想法谁也没法改变。他没再说话,只是一味沉默。
但谢父却并没有饶过他,甚至离开前厅时,还不忘斥责他隐瞒不报,助纣为虐。
命令他在此罚跪思过,以示惩戒。
正午日头暖洋洋的,席凌跪着,膝盖僵直时,却突然听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
太子夫妻俩对林春澹是极为上心的,给他安排的住处是东宫内最好的厢房。还给他特意配了几个伶俐的小厮侍女,只是林春澹不喜欢有人跟着,便拒绝了这番好意。
颜桢听说他喜欢吃西市的透花酥,还特意吩咐人去买来给他吃,怕他无聊还特意准备了各样的玩具。林春澹一面受宠若惊,一面却也安心地在东宫里住下了。
有一次,颜桢同他闲聊时无意识提起肚中的孩子,说他太能闹腾,扰得她日日睡不着觉。
少年笑眼盈盈,只温声道:“可颜桢姐姐还是很爱他啊。他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有殿下这样好的父亲,姐姐你这样好的母亲,他以后一定会很快乐的。”
颜桢愣了一秒,随即想起他的出身。母亲身份低微又早早离世,他父亲林敬廉又是满京闻名的纨绔货色。
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她原本便是孕期,性格敏感得很,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地落下眼泪来,替他伤心起来。
倒是把林春澹吓了一跳。
他干什么了吗,他说什么了吗,竟然让颜桢这么伤心。难道其实陈嶷是个负心汉,难道颜桢不想嫁给陈嶷,难不成这个孩子也不是她想生的?
少年想象力丰富,已然忍不住胡思乱想,在脑中编纂了一部精彩的恩怨大戏。他欲言又止,有些凌乱地开口:“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你别——”哭啊。
话未说完,却被颜桢轻轻地抱住。
颜桢没想什么,她只是看到少年结结巴巴解释,想要哄她开心的样子,又想起陈嶷之前说过的话。
心思就更酸涩了。一时没忍住,便伸手抱住了他,想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男女有别,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但林春澹被她的臂弯环抱着,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以至于有些贪恋这份美好的感觉。
她发鬓间有浅淡的香气,她的肌肤有着女子独特的柔软。
她的声音也很温柔,“你的娘亲一定很爱你,只是她不能陪在你身边。但她一定化作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呢。”
林春澹身体僵住。
他明明不是稚童了,知道人死如灯灭,是不会化成星星的。但却没有反驳,瞳仁轻轻地颤动着,极小声地问:“真的吗。”
“真的。我也是做母亲的,所以我知道的。”颜桢轻轻道。
林春澹想,如果他的娘亲还在的话,她的怀抱定然和颜桢的一样美好。
她也会像颜桢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他的。
一定的。
……
席凌似乎很忙的样子,自从将他送到东宫之后便没再露面。林春澹焦心谢庭玄的伤势,又迫于陈嶷那日对他说的话,没敢去谢府给席凌添乱,只能盼望着席凌快些来。
初夏正是多雨的季节。这日夜色深浓时,闪电夹杂着雷声,滚落一地的雨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意。
檐边落雨,滴滴答答的,扰得林春澹心神不宁。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他初到谢府时,为了引诱谢庭玄想出的损招。装作害怕打雷的样子,直往对方怀里扑。
现在想来,他又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的。羞涩的是他竟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得意的是谢庭玄看起来那么高不可攀,可不还是他勾勾手指就过来了。
还是他林春澹更胜一筹,嘿嘿。
唇角甜蜜地翘起,但没一会儿又开始思念起来:好想啊,好想抱着谢庭玄睡啊。
少年叹了口气,蹙眉纠结不已,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