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陶先心里松了一口气,讪讪地说:“臣、臣不敢。至于李相……李相确实怀疑赵欃枪的身份。”
此话半真半假。
摆明是给皇帝上眼药,抱着“投诚”然后顺势倒戈、再快刀斩乱麻把李家抄了的念头。
那些据说只有李季臣知道藏在何地的“把柄”总归在李家产业名下。
到时候,他们稍加运作,或者自告奋勇去抄家,仔细搜寻,找到了就赶紧销毁了便是。
傅润似笑非笑地打量陶先,却不点明其用意,反而作势发怒,起身冷喝道:
“孤近日听闻有人说李季臣受贿千万两,他怀疑赵坼,孤倒要先瞧瞧他手心干不干净。”
陶先从没有这样兴奋,顺坡下驴,手持玉牌道:“臣请代陛下查办此事,将功补过。”
“臣也请从陶相公代办此案。”
“臣也……”
傅润:“元应善,你跟着陶先去办。陶先治家不严,孤怕他稀里糊涂、查不出李府的账。”
陶先早有所料——陛下定会选派信任的人,心道元应善是个最好糊弄的,恭敬地领旨。
他转过身,睨视殿外傻不愣登抿嘴偷笑的年轻官员,默默把对方的名字全部记在心中。
屡次在济天殿受小辈们欺辱取笑,真是气煞他也!
待处理了李相,再一个个收拾着!
*
四四方方的将军金印,虎纽蟒纹,阴刻“赵恭之印”四字。
瞎了一只眼的亲兵打开包袱,热泪盈眶,“将军的遗物都在这里了。请赵……将军过目。”
他本要送去中帐,但大将命他就近送到马鬃山,纵然不解,也不敢违背军令。
赵彗之面色沉重,双手接过金印小心收在衣襟内,“有劳了。你且下去歇息。”
亲兵是个身长九尺的汉子,此时却不住地抹眼泪,哑声道:
“将军的仇,我要替他报了!一日不报,不敢安睡!”
赵彗之:“好,你先养伤,以后跟着我……对了,二哥他定的棺椁,在张掖哪家棺材铺?”
他忽然想起上次、也是兄弟俩唯一一次见面的时候,兄长提过两句。
临行前,傅润犹豫半晌,已告诉他傅瑛多半是徐氏与李少臣苟合所生,让他不必有顾忌。
赵彗之看向桌面的地图,思忖回去时能否再次经过张掖。
亲兵一愣,“棺材?哦,张掖是有两家棺材铺,将军只为我们定做棺材,他……是没有的。”
赵彗之沉默,拿起挂在架子上的长刀,闷声道:“战死沙场,光荣至极。”
“你、您怎么知道将军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的?将军嘴巴虽坏,人很厚道,我若替他死——”
“他是我二哥。我当知道。”赵彗之仿照父亲的方式拍了拍亲兵紧绷的肩膀,“将来拿住狗国女王,由你处刑。”
守在帐篷外的士兵毕恭毕敬朝他行礼,高声喊:“赵将军!”
赵彗之才指挥营内十万骑兵与鞑靼打了一仗,接连收复关口三座重要城池,大营士气剧增。
见他拿着那把永远血淋淋的刀出来,人人都笑。
谁先起了个头,哼着古往今来壮阔激昂的歌行,整座军营渐渐响起慷慨之歌。
寒风凛冽,春节将至,无人不思故乡。
但把鞑靼剿灭,边疆再无兵祸,到时西北又该是何等繁荣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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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周三更。罐罐茶,大概是一种用罐子喝的茶,听说甘肃那边老人很喜欢喝茶。
【《国朝新语》万卷楼钞本】将军赵欃枪,生于寒微,而有不世之功,得封万户。今上怜之,数赐御膳御酒,常对坐而谈国史。太祖开国以来,大将军之职,八人而已,将军其一也;而位列正一品上柱国者,唯赵起俞与将军。今上信任赵氏之深,略可知矣。
第九十八章 二月
汉人会种粮食,又节俭,吃一半留一半是基本,哪怕因此年年吃陈粮坏谷。
哪怕是土地贫瘠如沙漠的地方,只要有城镇有人烟,总有粮仓和牛羊。
这就是曾经入主中原、后又被驱逐到关外的鞑靼人对关内的最朴素的想象。
他们知道,随着广州至渤海的海运航线的开拓与南京造船厂数万艘海船的建造,南蛮子田地(江南)数不清的米、糯、粟运到了北方,这些粮食,汉人是永远吃不完的,而他们没的吃。
这公平吗?
绝不公平!——每个挨过饿的鞑靼人都会这么回答。
且战且走,以战养战。
同伴的死激发出每一个鞑靼勇士心底的仇恨以及超人的力量。
半年缠斗,尽管损失惨重,但最寒冷的冬天也相对平安地度过了。
再过十天就是汉人的春节,相隔数百里,深吸一口气,能从扑鼻的血腥中捕捉到面食的香气。
负责守护汗王金穹帐的怯薛(禁军)动了动嘴唇,忍耐饥饿听帐篷里的人吃肉喝酒。
鞑靼汗王吃得满面通红,胡须上湿漉漉滴淌酒水。
坐在他手边的王公每汇报一条消息,都猛拍一下大腿,两鬓的花白辫子随之轻轻跳动。
得知对方大将军赵坼重返前线,又听闻自己最疼爱的斡惕赤斤(指幼子)被一个也姓赵的年轻人炸得灰都没了,汗王两口咬碎牛骨,喷了一地肉沫,拿起弯刀,对长生天起誓道:
“俺以俺的人头担保,要为安荅(结为兄弟者)们报仇!”
他们的祖先认为捡食被狼咬死的家畜吃是一件耻辱的事。
英勇善战的苍狼(自喻)要从狼爪下抢夺活物、占有奴隶!
成吉思汗可以,窝阔台可以,他也可以率军攻入汉人的东都和京都,再度占据全天下的宝物!
穹帐外的怯薛们听到汗王的誓言,都情不自禁地对着苍蓝的天空发出呐喊声。
可惜快活的气氛未能持续。
突然,远处有火星闪烁。
硝粉和硫磺的味道迅速铺开,几乎将干燥的空气点燃。
“砰——轰!”
重达十斤的弹药在落地的刹那爆炸,将鞑靼刚挖好的壕沟、瞭望台和防御墙炸得四分五裂。
人肉烧焦后散发的气味令人作呕,一些坐在帐篷里养伤的鞑靼人闻到这种味道,下意识抱头。
拿着木棒捣羊奶的鞑靼女人想起什么,惊慌地往前跑,“阿合(哥哥,指丈夫)!你在吗?!”
回答她的是吐着黑烟的茫茫火海。
……
猴儿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凡是参与汗王南征的鞑靼人永远记得这一天。
到处是火和焦黑的肉,女人们的哭喊声和战士的怒吼声混合在一处,足以扭曲其余记忆。
他们从斡脱商人那里购买的大秦(古罗马地区)火器根本无法与汉人的火铳相提并论。
一共炸了六十三轮。
从白天到黑夜,每天的每个时辰,都有成百上千的族人倒在火光中。
直到汉人的除夕,他们瞪大眼睛警惕地观察漆黑的四周,负责突袭敌营的勇士一个也没有回来,剩下的人则在对面军营低沉雄壮的歌声中战战兢兢地“平安地”活到了鸟儿年的第一天。
……
大年初三,傅润出宫祭祀天坛,正巧遇见赵坼打发回京的信使。
三千里加急的军情。
国库固然充盈,也不能一直耗在西北,开春后劝农与修水利、官道等事都很要紧。
冬去春来,万象更新,各行省都盼望着西北军尽快结束战事。
文武百官行伏拜礼,皆未敢起身,屏气敛息静待圣人发话,肩头、官帽上渐渐落满了雪花。
傅润看得有些入神,双手冰凉,抱着暖手炉摩挲两下,见众人面色凝重,大笑道:
“赏。都赏。起来罢。小周子,今日随孤去天坛者,赏银二十两,赐宫扇一对……
“唔,《书目》的雕版还要改,再赐《简目》一套。”
周总管反应便最快:“恭喜陛下,西北大捷!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傅润依旧笑,调整手指上的玉扳指的位置,“你们也赏。明日都不必来伺候。”
端着玉玺等物的王长全心里咯噔一下。
跟在陛下身边好些年,他再笨,耳濡目染,也有“政治头脑”了。
这是要办李相了罢?
从去年七月拖到今年正月,只是把人软禁着,并不定罪,俸禄照发,一步步磨李党的耐心;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愿为之奔走的“师友”、“义士”越来越少,检举折子反倒冒出了头。
加之有陶先等人真假掺半的构陷,嗬,只一个月,查出上百种罪名!
傅润想了想,抬手招信使上前。
信使将佩剑与短弓交与禁卒,套了件干净衣服,洗过脸和手,才获许入觐。
他第一次离皇帝如此近,紧张得狂咽唾沫,心里直打鼓。
傅润心情好,轻笑,问他:“赵六的伤势如何了?五天前说是险些被汗王砍了头?”
周总管不声不响地擦冷汗。陛下此刻是高兴,当时脸色差得很,整座禁宫无一人敢喘气。
大将有五个亲儿子,赵欃枪是义子,若不算皇后娘娘,便排行第六。
如此称呼并无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