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慢着。”傅润捏鼻梁,捂唇打了个喷嚏,“叫他来。”
*
李海安冻得嘴唇发青,眼冒金星,听说陛下要见他,站都站不稳。
他被小查子按住嘴硬灌下两壶热茶,烫得舌尖起泡,又被其他太监拍脸揉手一顿“爱护”,整个人看上去热乎乎发汗了,宫娥冷着脸递棉帕让他净脸洗漱,再三吩咐他面圣务必谨慎恭顺。
诸多“工序”下来,李海安早吓破了胆,抖如筛糠,方得到在旁修剔指甲的刘福的首肯。
“陛下,李海安到了。”
李海安低着头瞅瞅锦绣金玉堆就的地毯桌布,满眼富丽奢华,扑通跪地磕头行大礼。
膝盖与青砖碰撞,发出一声突兀的闷响。
傅润失笑,命他起来,“怎么学的规矩,嗯?这叫惊吓贵人,是要拉出去吃二十大板的。”
“啊、啊啊——”
“皇后为何不要人伺候,你可知道了?”
李海安摇头,双手死死扣住地毯。
傅润心不在焉地翻看《丁卯集》,啜饮一口白芽尖,问:“你可有事瞒着孤?孤在这宫里待的日子比你长的多,你好好想想。要是没事,滚回长乐宫罢。碍眼。”
李海安赶紧爬起来往后退——
“昨夜为何不回去?”朝日的光辉在傅润的明眸里熠熠流动,“在想什么事?”
李海安牙齿咬住下唇咬出了血,扑通再跪下,僵硬地取出袖子里一份蝇头小字的血书。
殿内针落可闻。
傅润掩下讶然,低声命刘福呈上来,匆匆读罢第一张纸,不禁蹙眉大叫:“怎会如此!”
*
六年前,长治十二年夏。
太子瑛在江浙行省巡访,率瓜州海运司官舶百二艘过沙门岛、北海、定州抵京埠海子码头。
同行有占城(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番人,携昆仑奴、象、狮、真珠等物换取丝帛瓷器,于瓜州偶遇太子,献国王文书,太子遂引番人入京朝贡。番船紧随官舶,每日同行同止。
不料,三日后文宗宴请番人,席间竟遇番人沙哇鲁行刺,性命一时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
“咳,咳咳,此事与太子无干系,至多治他一个……查验不严、偏听偏信的罪名。”文宗说罢,挥手命傅润出去,眼底蕴藏薄凉,冷笑道:“你的腿难道好了?治水治得地方官员哀声怨道,又在金匮县丢尽皇家脸面!阿润,你说与孤听听,你有甚么底气跑来问你大哥的罪!”
傅润脸色苍白,听了文宗的教训和暗中的敲打,瘦削的身子晃了晃,跪地捡起文竹杖,一步一跛跨过门槛,候在殿外的老太监陈大康悄悄扶他一把。
傅润推开老太监,慢吞吞转身对着紧闭的格扇门垂眸啜泣:
“儿子知错了。父皇息怒。”
文宗懒得搭理这个没用的小儿子,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复与新入宫的贞嫔说笑闲谈。
傅润在太阳底下等了片刻,眼圈微红,下垂的眼睛里又透着一股狠厉和郁气。像一头孤狼。
陈大康有把柄在二殿下傅润手中,匆匆一瞥,心里徒生万丈波澜,同手同脚进殿禀报。
“怎么?”文宗抬手指向御笔,“阿润在金匮断手断脚,神智如痴儿,江浙行台三位宰辅联名参他好用贪吏、愚笨无为——实在丢孤的脸!让他以后不必上朝。孤见他便恼火!咳、咳咳。”
陈大康暗自惋惜,说:“陛下,其实太子……”
文宗:“想说什么?想好了再说。太子并无大错,事关祖宗基业,不可轻易废立。”
陈大康盯着地面:“太子殿下私募兵马的消息拦不住了,捅到李相那里。元尚书在殿外候着。”
文宗失手摔碎玉杯,沉吟半晌,急诏元勉入殿,其余太监宫娥退至百步外。
君臣二人密谈半日。
戌时三刻元勉才匆匆出宫。
同时有一件怪事:
到了夜里,京都酒肆商坊间竟传出“陛下要废太子”的谣言,少时已传遍百坊万户。
谣言不知从何而起,说太子在此次运粮的官舶的船舱里私藏了大批牛筋、硫磺、鹅羽、锡铁等第一等违禁物,恐怕是在路上倒了不少未脱壳的谷米,把东西藏在粮缸中躲过漕军搜查。
这些东西都是用来造兵器的,寻常官船无令不得运藏,查出来纲首(船长)以下皆斩。
文宗听说后,久久不语,正欲诏李相和陶先,皇后宫里的素娥嬷嬷送安神汤来。
“唔,退下吧。”
素娥咬牙上前两步说:“陛下,奴婢冒死敢讲一个秘密。还请陛下听一听,再处置奴婢生死。”
文宗不悦,念在素娥是皇后得用的老人,最终冷着脸命陈大康等人退出去。
陈大康留了个心眼,独自蹲守在门外,以防再生刺客之类的变故。
素娥心存死志,低声道:
“太子是娘娘与一外男淫乱所生,不是陛下的儿子,绝不可继承大统。望陛下明鉴!”
文宗俯身用力掐住素娥的脖颈,“好贱婢,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门外有一声轻微的响动。
陈大康脱了鞋袜,屏气敛息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素娥嗬嗬地挣扎,被文宗一脚踢到圈椅旁,转念间无力关心其他动静,边咳血边说:
“建兴九年正月,陛下宴请群臣,娘娘的裙子教酒水弄脏了,奴婢扶她去偏殿更衣。那日天寒,御膳房送来的酒菜极油腻,偏殿满是出恭解手的大臣家眷女仆……
“娘娘吃多了酒,兴致高,便说往凰竹台去歇歇神,那里也有净房。因是大宫宴,娘娘当时的位份比姚皇贵妃还低半品,只准带四个宫女、两个太监。两太监在殿中等待,有个宫女早些时候被大林妃叫去使唤,除了奴婢,还剩两个宫女,前后脚回月霞宫取衣裳。
“奴婢为娘娘开门点灯,斜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奴婢……奴婢不曾看清他的面容,慌张中失足滚下台阶,晕死过去。待奴婢醒来,娘娘……衣衫不整。太子殿下是早产儿,可陛下难道不曾有疑心——太子白胖、头顶胎发茂盛,明明是足月的。”
……
[素娥是奴婢养母,她看奴婢不会说话又不识字,早些年糊涂时曾把徐皇后宫宴失贞一事讲与奴婢听,后来嬷嬷去了先帝爷的寝殿,想来是全盘托出,先帝爷便抄了嬷嬷全家罢。]
[奴婢得一位老太监怜悯,被他找个懒惰的罪名送出宫保命,落脚在丰山当个砍柴扫地的小太监。丰山有犯罪被贬的老学官,他们无事可做,几年里教会奴婢识字读书,先后老死了。]
[嬷嬷与奴婢一般,当年守着天大的秘密,渐渐疯癫,担心、畏惧徐皇后要杀她,经常大醉一场,抱着奴婢讲当年的事。她虽是徐皇后的陪嫁婢女,幼时却是诗书人家的清白女儿,荒年流寓京都讨饭卖身葬母,乘车路过年仅七岁的姚妃赏了她十两钞、并不要她入奴籍。]
[嬷嬷始终念着姚妃的恩情。后来被无赖买与牙人,进徐府,陪嫁入宫。她跟在徐皇后身边伺候,自打宫宴回来,见徐皇后有孕,又一再设计妨害圣眷正隆的姚妃,心里存了主意。]
[直到那日,先帝禁了陛下您的足,而太子犯下如此大罪却依旧无碍……嬷嬷一去不返。]
[嬷嬷活着的时候常说,她若告密,也不讲全了,否则与徐娘娘主仆一场,岂非全无良心!]
[她又总说徐娘娘本不愿入宫,曾与李家嫡三子有故,两家险些定亲成婚,想来……嬷嬷对徐皇后尽忠,对薨逝的姚皇贵妃尽恩,对国朝龙脉尽义,三者相衡,必咬死她是滚落台阶晕过去,绝不说中间救主心切便醒了、惊惶瞥见那男子的外袍上绣有一枚银丝松果。]
……
银松果是太宗赐予李季臣祖父李荃,特许他一家绣在制式朝服上的纹饰。旁人无有。
这么说,傅瑛竟然是李相那个老贼的亲生儿子!
不,不,不可能!
傅润心思大乱,驱散众人,独坐在寝殿内思索应对计策,手脚冰凉,不觉到了晌午。
他只知傅瑛并非是父皇的种,这秘密是父皇身边的老太监陈大康告诉他的,看来确凿无疑。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
荒谬。
父皇当年废了太子,徐氏身为傅瑛生母在后宫闹得厉害,除此之外,太子党怂恿百官上书闹了好些天,却不曾见李季臣出来维护。陶先何等油滑,眼看国子监的学生堵住他家的正门,不得不连夜进宫以死相谏,掉了两颗血淋淋的牙齿,方保全“国朝魏徴”的名头。
李季臣呢,照样作壁上观,每日上书议论各省税收水利,至多替犯事的同僚元勉辩解几句。
可恶。
不,不,怎么会是这样!
傅润啊傅润,你明知李季臣这老贼居心叵测、装成纯臣数十年献谄于父皇,竟从未猜测过李季臣和太子的关系!
想到之前大朝,李季臣上书劝谏赐傅瑛官职……
傅润两眼一黑,肺腑血液逆流,舌尖抵着牙齿哑声唤刘福:
“去,把李海安收拾干净。”
刘福嘴快,问:“陛下,还是带去工部黥字么?”
傅润抬眸望窗外明亮刺眼的白光,“……嗯。你一个人去,让万鼎亲自处置,不得泄露风声。”
他到底和父皇一样。
--------------------
9月8日改一小bug。【可以公开的情报①】工部尚书万鼎,陛下一手扶持的理工科男,惧内,每天衙门007,谨记老父亲临终遗言抱紧陛下的大腿不松手,六部里的“小透明”,指哪打哪型强基人才。
第十七章 杀念
“方嬷嬷,这是陛下新派来的太监,老实听话着呢,娘娘随意安排他们干活就是。”
赵彗之耳力过人,在书房内便听清宫门外傅润的大太监刘福的声音,微微皱眉。
李海安没了。
禁宫中再也找不到这个竹竿子身材、细眉白面的年轻太监。
又欠一条无辜的人命。
他暗叹一声,把傅润还回来的画搁在书架底端,并未再展开,因此没有发现傅润的题诗。
待潮湿的梅雨季来临,这画自然而然就发霉毁坏了,连带那夜的恍惚和心软。
狗皇帝。
自己喝醉了酒、失了态,何必杀人泄愤!
他决心下次再见到傅润,要给傅润点颜色瞧瞧。
即便不能立时敲了,揍一顿也是好的。
“娘娘,那些太监让奴婢赶走了,像李海安似的凭空消失岂不烦人!您看,陛下又赏三套时新花样的罗裙,哎唷真漂亮,一面一色的蜀锦,金丝串珠一针针绣在裙摆上的凤尾蝶……”
方嬷嬷掀帘子进来,见赵彗之黑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秋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