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赵彗之不明所以,犹豫片刻,淡淡颔首,取过一柄团扇为傅润扇风。
傅润确实热,只恨今日为他束发的宫娥手太灵巧,不曾留一丝碎发遮掩隐隐发烫的耳根。
见两人举止亲昵而不自知,程氏展眉笑叹一番,道:“人常谓‘寻常夫妻最长久’,殊不知陛下与娘娘贵为天下人之父母,阴阳内外本有别,却也得了寻常夫妻眼巴巴羡慕的两件好东西。”
傅润敬重程氏,轻易不动怒怪罪她,无奈接过话,问:
“淑人的意思是?”
程氏:“既不为稻粱发愁,亦不因姬妾失和。这两件,多少人日思夜想,终熬不过去,只能寄情文字编一出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情戏。老身斗胆:陛下最像先皇太妃,自是重情痴情之人。”
傅润一怔,蓦地冷笑反驳:“对外不能掌权、对内不能从心所欲,哪一对夫妻盼望这个?”
他长得像母妃,可他生来薄情寡义。
任何人都不值得他留情,何来重情之说。
想至此,傅润握紧书册刻意地再敲了一下赵彗之的左肩。
作恶的人的手指反倒浮现一抹浅红。
程氏本犹豫是否谢罪,见状噗嗤笑出声,“嗳,陛下和娘娘这般相处,便很不容易了。”
傅润蹙眉不解:“……是么。”
程氏按捏虎口缓解疲惫,想起一事,“先皇太妃少时失恃,姚大人给了她一把玉佩形状的库房钥匙——那该是玉夫人从定州带去山海关的嫁妆的钥匙。陛下可还找得到么?先皇太妃生在京都,终生……在京都,未入宫前曾与老身讲,若有缘分,她一定回乡取来。”
赵彗之轻咳两声。
傅润眼睫一颤,抬眸警告他。
……
程淑人的轿子慢悠悠消失在视野尽头。
傅润压低声线:“明日回宫,把那枚玉佩还来。”
赵彗之:“陛下不是说见我喜欢,三年里慢慢都给我了么?岂有送了又讨回去的道理。”
“……那是看在你是孤的皇后——孤早晚治你欺君之罪,你洗净脖子等着罢。”
半真半假、虚张声势、恼羞成怒。
可恨可怜又可爱。
赵彗之低低地笑,握住傅润的手,一根根掰开蜷握的指节,在其手心塞了一枚滢白的玉石。
“陛下容我回去找一找。”
傅润看哪哪不顺心,“你找得到么。别丢了。”
“嗯,大概找得到。对了,我对陛下的情……”
傅润紧张地盯着地面:“孤知道!你还要说什么!废话少叙!”
对面停顿几息,“是仰慕之情。
“这个,三年前我从家里带来的,贿赂?还是、聘礼?总之。
“求陛下恕我。”后半句吐字抑扬顿挫,戛然而止。
少年丰仪俊朗,星目如炬,直直地望过来。
霞帔纱帷随风皱扬,雾光冷风含糊了语气里的侵略性,听来颇显温柔。
傅润的心瑟缩了一下,四肢五骸张牙舞爪挤出狎昵的闪电。
圆白的玉石像一只长满獠牙的怪物,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天坛所有的冷意都落在他身后。
恕我什么?
他能恕他什么?
他心下千回百转,又急又烦,听见自己胡乱地问:“彗之,你想我是个好皇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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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天子一岁九次祭天,设定是除了孟春那次,其余要看傅润心情。今年他有很多心愿,也暗中做成了一些事情(又剧透了),这些都需要向神灵和祖宗汇报,因此季秋要来天坛“秋游”一下。乐章词摘自《皇明史窃》。
第四十三章 痛快
傅润说完便生悔意。
他自然是好皇帝。
即位以来每一道圣旨都对得起太祖太宗打下的江山,何须旁人同意。
如治理水患,开闸泄洪舍弃了几个村落,也是为保住周围府县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属于无奈之举。
黄河之水,汹涌多沙,涨落覆灌瞬息万变。
当机立断、有取有舍,这是明君治国守天下的法子。
仁主么。他从未想做仁主。傅家出一个人人敬爱的仁宗就够了。
至于边疆军政……哼,赵彗之若敢说一个不字——
“是,陛下是。”赵彗之颔首,又轻声问他:“当年长乐宫见犯天颜的宫人……陛下如何处置的?他们亦是陛下的子女,陛下坐在门外说的醉话,若非陛下默许,无人擅自外传,其实……”
傅润挑眉,像被人往心口泼了一大碗冷茶,似笑非笑道:
“原来你献这番大殷勤是为了这个。”
赵彗之不说话。
傅润手心朝上掂量抛掷玉石,漫不经心地说:“都敲了。”
赵彗之冷声道:“傅润。”
“真敲了。”
“你……何必如此。”赵彗之艰难地压低声音,他以为他是愤怒的,是想取而代之的,实际上却因傅润若即若离、散漫无心的态度迷茫不已。剑眉紧蹙,抚也难平。
傅润招刘福和王长全来近身伺候,长吁一口气,见赵彗之不痛快,痛痛快快地添了一句气话:
“孤高兴,便都敲了。有人告诉孤,京都最近有江浙口音的汉子打听孤身边大珰家里的情形,你是故意还是蠢?要卖这些罪状给我?你总不会以为孤是良善之人,轻易不杀你罢?”
赵彗之暗自冷笑,目光明暗难辨,答:“蠢。”
他一度离傅润很近,近到两人瑟瑟缩缩窝在山洞里相拥而眠,近到他坐在驴背上、只须伸手就能够着走在前面哼曲的少年;他离傅润亦很远,远到他总分不清傅润说的是真是假,却因为对方随手施与的一点点亲近、一两分促狭而心烦脑热,自甘下沉。
“下不为例,记好了。谁许你查的?你算孤的什么人?”傅润忽然笑了,指着急匆匆赶路不慎摔了一跤的王长全说:“他家里几口井几座亭子,孤比你清楚,可你要是想查他为孤办了什么事——何不来问孤呢。不过么,孤懒得告诉你。”
赵彗之沉默不语,短而细密的睫毛静静地低垂着,无暇无意遮掩眸底的惋惜。
傅润顿时觉得良心受到了指责,脸上火辣辣的,手腕内侧一个痉挛。
圆白的玉石失手坠地,啪地碎裂成瓣。
他早该习惯旁人的不解。
何况他有意促成旁人的不解。他乐于自毁。
“哎唷,陛下当心!”刘福嘴里说着,心里还在想王长全“狗吃屎”的滑稽样,乐得嘴角上翘,眉飞色舞。
傅润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火,当即不轻不重地踹了刘福一脚。
刘福也不挣扎,顺势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低眉顺眼极度谄媚地说:
“陛下息怒啊。奴婢一时忘了规矩,没成想脏了陛下的靴子,陛下的脚可累么?”
在天坛大鼎旁领了赏的官员们正要按品级依次到傅润跟前谢恩,有的淡漠地望向刘福,有的面露不虞。宦官是小人中的小人,有一个算一个,心肠歹毒得很,他们君子避之不及。
刘福无动于衷,揉揉脸调整好神情站起来,依旧跑前跑后小心服侍他的主子。
陛下曾从当时只手遮天的太子党的手中救了他两个亲妹子,大臣们的轻蔑算什么。
陛下对他有大恩啊。他怎么能心怀不满呢。
陛下对他……对他有大恩啊。
*
殿内烛光昏惑,夜露寒侵,墙角宝瓶中枝斜叶翠的秋海棠悄悄散发幽冷的香气。
五色绒毯,黑漆楠木圈椅,一小卷散铺着、朱笔圈了两处海港的荷兰地图。
傅润披衣站在桌前作诗,不觉效仿老杜用了坳韵,再续再改将吃力了,叹息一番,搁笔歇息。
祭天结束的时辰比原定的时辰迟了好些,车马方行,天降暴雨。
一行人权且留在天坛避雨,明早再回城,好在明日休沐不上朝。
傅润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神思飞远,不知在想什么。
天冷湿气重,膝盖和脚腕微微用力就发酸发痛,他坐下时咬唇嘶了一声。
送药膳来的周总管担忧道:“陛下可要传太医么?”
傅润的视线在程氏强递与他的书册上稍作停留,“烧些热水,孤缓一缓神。”
……
赵彗之来的时候,雨停云稀,高悬头顶的冰盘破云而出,照见蹲在屋檐上的两个高瘦的影子。
他不会穿系女子的装束,脱了极有可能穿不好,又不愿让跟着傅润的宫娥近身,是以打算一夜不眠等到明日回宫再更衣梳洗,这时身穿鞠衣头戴宝冠,长身玉立,仰面打量傅润的暗卫。
隔着纱帷瞧不清容貌,身量、架势倒很像正宫抓奸。
抓奸?谁他娘的是奸……夫?抓殿下的奸?那殿下岂不是。
高文鸢一个激灵甩去脑海里奇怪的比方,眯起眼睛,拱了一下非要靠在自己背上的弟弟,“殿下说过不让皇后进去没有?咋办?她好生敏锐!月亮眨个眼的光亮,竟这样巧抓住俺们了。”
高鲸懒洋洋打哈欠,“殿下的家务事,咋掺和?打个招呼不打么?”
说罢,他压根没有等兄长点头的意思,纵身跳下屋檐施施然站定作揖行礼。
高文鸢没拽住,气得牙痒痒,也只好跳下来。
赵彗之:“……”
高鲸瞥见他拿着一只木盒,又别扭又恭敬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