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渔妇突然睁大眼眸,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澈明亮,悠悠转动时闪烁着琥珀宝珠的光泽。
她长了一双出尘的好眼睛,再浮躁、再暴虐的人只消与她对视一眼,便莫名心平气和了。
“我的船。”
“你的船?”傅润不禁低声问。
渔妇咧嘴笑,“海浪汹涌,忽的吹散了我的船,我晕晕沉沉随风飘动,一眨眼落到了此地。金子。金子。人主啊,你可有金子么。给我一锭金子,我就走了,不打搅你们一家人用饭。”
傅润听她说话轻声细语、眉目婉转含情,又点明他身份,断定她不是寻常渔妇,瞥了一眼赵彗之,从自己腰间取下一枚虎头金牌用力丢过去,“孤没有金子,这个,你可敢收么。”
渔妇双手上举稳稳接住,想了想,“敢。这不止一锭金子了。我将来该如何报答恩人?”
傅润不说话,见渔妇从衣襟中掏出一对浅口的石头杯,大惊失色,踉跄后退。
渔妇吃吃地笑,眉心隐约浮现一粒红痣,将石头杯在唇边过渡一圈,坦然递与赵彗之。
傅润急得出汗,喝道:“赵彗之!你敢收!你快拔刀杀她!快!”
天旋地转。
他恍惚睁眼,手心发冷,只见自己还站在屋檐下。
淅淅沥沥的春雨沿碧瓦坠落,白珠迸溅。
赵彗之仿佛也刚刚回神,悄然放松手腕力道,闷声问他怎么了。
傅润又奇又疑,却不肯再提石头杯这个该死的淫杯,“……方才、不……”
雨一直下到了四月初一。
四百里外的瓜州望海楼,滚滚长江从此处入海。
碧浪澄月,鲸豚交跃。
一对手脚皆戴金圈穿着红肚兜的小童盘腿坐在鲛人背上徐徐浮出水面。
文人墨客在楼上吟诗诵赋好不快意,楼下有一慈悲相的青年从雾中现形,掂量手中金牌,垂眸微笑,忽而招云唤浪纵身跃入海中,声音渐为浪涛掩盖:
“一个是孤命帝星,一个是凶煞五色彗,若促成他二人姻缘,善事一桩、功德一件也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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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观音的本体是年轻男性。
观音的形象从印度传至东南沿海,经历了无数次文学想象艺术加工,逐渐变为女体(观音的女化);我根据的是佛经传说中常常现身救助海商、海船脱险的观音,有再加工,“原型”相对原始一点点,同时保留了“送子”这一在明清时期特别凸显的神通,无意冒犯(鞠躬致歉)。
【以下涉及剧透】
陛下终生只有赵六一个“老婆”,但……嗯反正是黑科技,正文结束以后两人某一天突然有了一个崽,手忙脚乱喜当爹x
关于这个崽的番外,到时候会放在微博。
第六十四章 圣旨
太医院前院使罗住春这几日吃得好、睡得香,老人家一觉梦醒,天还未亮。
他的蒙古名字叫阿勒坦·乞颜,先祖曾参加忽刺儿台(宗亲大会),家里仍供奉着成吉思汗的御容,至于改姓……是荥阳傅氏一统天下之后,家里的女主人罗氏是汉人的缘故。
罗住春心大——否则岂能活到八十岁,身在敌营亦不觉得如何,索性翻身下床,用冷水洗了脸,耳朵紧贴着墙面听动静。他父亲九十岁时尚能听到二十里外的马蹄声,他么“青出于蓝”,加上精通药理,在宫里时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得相当结实,屏息一听,果然听见清晰的人声。
数十尺外便是南行台丞相石斌临时更衣的地方。
“……陛下暗发了三道圣旨。”这是石斌的声音,不会错。
“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了没有?”那么这是废太子傅瑛。
石斌顿了一顿,“暂不清楚。包大振的衙门上下如铁桶一般。只是老夫已猜得七七八八。”
“哦?”
“第一,严加看管圈禁在各地的诸皇子,尤其是与殿下一母同胞的九皇子,太后娘娘恐怕也出不得寿康宫了。第二,李相、陶相、赵将军等辅政大臣身边必有陛下的‘刀斧手’听令以待……问题是陛下怎么安插的人?还是他便不敢‘同归于尽’?第三,京畿的禁卫在配备军器罢?殿下不必忧心,元勉死守武库司,陛下能用的还是仁宗、太宗朝的东西,充门面倒是不错。”
傅瑛轻声笑,半晌放声大笑,阴恻恻地发誓自己终将砍了二弟傅润的人头。
真是好一个仁善孝悌的太子!
罗住春毫无形象地手脚大张趴在泥墙上,渐渐听不清了,暗叹自己不中用,披衣回被窝。
他灰白的唇哆嗦两下,双手平放于腹部,轻不可闻地骂道:
“狗儿子。先帝爷但凡知道,夜里该命无常抓他们的魂下地狱!”
那厢傅瑛对老太医的诅咒毫无察觉,起身为石斌送行,瞟看手中一沓子四四方方的供词。
石斌抚平衣衫的褶皱,“殿下留步。迟则生变,老夫先回杭州了。”
傅瑛点头,将罗住春的“狗爬字”递过去。
石斌没有接。
跟在他身后的师爷连忙恭恭敬敬接了收好,拱手贺道:“济天殿近在眼边也。”
“哈哈哈,好!仔细交代占城人掩藏火药。二弟当年如何陷孤于不孝,孤今日也要让他尝尝。”
三人纷纷嘴角上翘。
他们却不知道:手里这份“字字泣血”的陈述墨迹浓淡不一,放远了看,暗合八思巴文字。
何谓八思巴文?
此文字是元世祖朝国师八思巴创制的通行文,回形、方体,类似汉字的反切法,据音拼读。
数张供词表面上是回忆文宗病重以致驾崩与二皇子润脱不了干系,实则仅写着十六个大字:
[天之皇帝,莫敢不从。叛则受诛,忠则有傅(福)。]
傅氏遥承唐风,经营五世,国内久不闻蒙古语,士大夫哪里认识这种像迷宫图一样的文字。
罗住春虽是蒙古人,也是无意翻到家里一本教当时官吏学写八思巴字的小书,才学会了它。
蒙古人讨厌冷面孔的孩子,而废太子恰恰是这种阴冷的长相,好像随时盘算着坏勾当。
罗住春当年绝食半月方换来一道圣旨获许回嘉兴养老,岂能因废太子的事毁于一旦。
何况他相信自己的傻徒弟一定拿全家性命在陛下面前保他忠心。
可惜傅瑛向来轻视禁宫“豢养”的蒙医,不以为意,最后瞟了一眼供词,居高临下地说:
“你们去吧。孤回不去京都了,除非……”
一旦起事夺皇位,他留在京都的家小必会被傅润的人残忍杀害。
唉。罢了。大丈夫不拘小节。
女人孩子没了以后还能有,将来做了皇帝,好生追封太子妃和两个儿子便是。
*
苏州。
傅润说着说着打了个喷嚏,在江浙行省新制堪舆图上圈画的朱笔划出好长一条痕迹。
江德茂示意众人噤声,关心地问:“陛下要不歇一会儿罢?”
傅润俯瞰围成三圈的江苏省各府县的忠心于他的官员将领,掩下疲惫,摇摇头。
不知哪个混账在咒他。
江德茂亲自端茶倒水,低着头继续说:“若石斌敢在杭州起兵,江苏境内的兵当日即从湖州、嘉兴两地入浙江,另一路从上海港绕至舟山登岸,衢州、台州两地在中接应拆解浙东浙西。安徽总督白昭和刘常褒是姻亲,陛下命他救驾,臣料他不敢不听。”
常州知州刘问庭诚惶诚恐地出列,替被点名的伯父担保下此事。
傅润:“不,白昭固然惧内,也极孝顺,他母亲王夫人是太子少傅王罕的姑母。”
“王夫人是出嫁女,当年下嫁白家,与家里父母闹得厉害。”一双鬓斑白的官员说。
傅润垂眸喝茶,“‘儿行千里母担忧。’王夫人岂舍得她唯一的儿子涉险丢命。孤的意思是……待白昭与母亲讲明家国大义,再磨磨蹭蹭领了旨,至少是五天之后。等他赶来,太子都死了。”
“陛下圣明。下官也是这么个意思。本来为官是为天下为苍生,与家里人无关,可为官讲求忠孝,忠孝有时不能两全,反为人情所累,以至于优柔寡断、错失良机,也是有的。”
“陛下深知人情,洞察人心!父母之爱,古往今来,确难割舍。”
有人带头,立时嗡嗡一片吵闹。
傅润微怔,盯着茶碗边沿的水渍,“孤如何知道父母之爱。不过是读了古往今来的故事。”
众人以江德茂为首,闻言大骇,明白不慎戳中圣人伤心事,机灵点的就赶紧换了话题。
傅润只是抱着手炉听他们说话,偶尔出声,神色淡淡的。
突然有使者递新消息进来。
江德茂耳朵竖起听罢,恳劝道:“陛下,杭州城内又有异动,臣等请陛下回京。”
“是啊,陛下,废太子不足为惧,万一伤着陛下的龙体,那才是臣的过失。”
傅润固执,摇摇头,“孤一走,非但杀不掉石斌这狗东西,江浙还是太子的老巢。”
江德茂大急:“可、可陛下在——那么请陛下移驾徐州,苏州离杭州到底太近了。”
梁上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笑声,“怕啥,有俺呢。”
傅润挑眉,更不急着走了,“都出去歇歇罢。”
他慢悠悠擦拭手肘的墨渍,余光瞥见一抹银白色。
在福建待了整整一年调查李相庶弟李少臣的暗卫飞玄跳下横梁,懊恼地戴上总是散开的兜帽,跪地复命道:“飞玄来迟,没能赶上大皇帝的生辰,祝大皇帝万岁万岁。”
傅润笑,看向从廊柱后现身的高文鸢,“都起来吧。乘船来的?李少臣知道你是谁了么?”
飞玄学汉人作揖,因晕船而脚软,一头银发再度滑出兜帽,抬头时翠绿的眼睛闪烁着狡猾。
*
四月初七,停泊在杭州城外的番船经历了一次临时抽查。
奉皇帝旨意上船的漕军分列站定,肩披赤红鎏金虎头长袍的年轻人板着脸说:“开仓!”
占城使者阿图鲁儿急眼,伸手想拦,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伪装成漕运千户冯咎的飞玄在福建官衙可不是白待的,一口官话说得很流利了,两指并拢抚摸脸上的人皮面具,“你这癞蛤蟆,小爷在海上杀过一船日本海寇,再撕扯,剪了你的舌头!”
阿图鲁儿虽然听不懂,见对方那副模样就差不多明白了,担忧地一再回望水手们的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