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 第71章

作者:哈卡色cho 标签: 古代架空

饥肠辘辘的青驴乖巧屈膝,不明白方才发生了怎样凶恶的事,一心盼望主人喂它东西吃。

杏花掺杂冷雨簌簌地落,无情亦无心,旁观红尘,只顾惋惜自己朝露般的一生。

傅润看得出神,进而摒弃杂思飞绪,用力牵着赵彗之的手爬起来,“我们走。”

……

青驴直勾勾盯着又嫩又香的猪草,疯狂咽口水,不时抖耳朵甩掉树叶蹭在头上的雨珠。

傅润不顾赵彗之反对把他抱到驴背上,往后退两步,“你坐。你刚吐了血,不要命了,嗯?”

赵彗之见傅润分明吃力却逞强,有些难以形容的感受堵住了喉咙,别过脸默默喂青驴吃草。

江西本土驴对金匮县的草很满意,立刻大肆咀嚼,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边吃边走。

傅润将被青驴挣断的绳索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你个孩子同哥哥害臊什么。”

赵彗之:“……”

傅润回眸望他,笑道:“你要是非要报答我,将来喊我一声好哥哥。”

赵彗之:“……”

傅润轻轻拍打驴头,也嫌弃江修夔的驴太能吃,“嗳,你别总喂它,当心撑死它。”

青驴一听大不乐意,拱开主人,讨好似的蹭了蹭赵彗之的手心。

赵彗之见傅润走到前头,毫不留情矫正驴头的方向,并把剩下的猪草一股脑塞进驴嘴里。

两个半时辰后,天又黑下来。

他们找到三面有山岩挡风的高地,一人拾柴,一人取水,预备生火过夜。

傅润想起白日里关于皇位的闲谈,长舒一口气,遥指星河讲解分析朝堂局势。

“那是帝星……南面是天相星……那个么,是赵坼的将星……”

赵彗之从小住在金匮,相识的无非是乡野僧人,第一次知道世界之广、皇权争逐之诡谲。

傅润说得无意勾出许多伤心事,靠在他的肩头,神情困倦而双眸熠熠,“我这番话从未与别人说,说了也不怕你笑话——皇位,唉皇位我如何不想要!父皇愈厌弃我,我愈想报复他。”

赵彗之点头,黑眸如炬,仿佛无论少年说出怎样大逆不道的话他都理解。他永远明白他。

傅润呼吸一滞,低哑道:“你既然是第一个盼望我做皇帝的人,将来我若成事,封你做大将军。我是认真的。真的。我这一生,不为父母所爱,不为兄弟所喜,我定要做出令他们吃惊后悔的大事——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开疆拓土,八方来朝,天下太平!”

赵彗之静静地仰望站起来的少年的侧脸,心头热血澎湃,哑声说了一个好字。师父不让他离开金匮,总说他缘分未到,故连寻常的字也不让他识写,他曾经无所谓,如今却大不同。

傅润俯身用手捂住赵彗之的嘴,耳根泛红,“你不是不能说话么!!嘘!你找死啊!”

赵彗之笑。

他想了想,手握一块白石写字,写到一半又觉得太直白,淡定地用靴子抹去。

傅润还想辨认,举着火把伏在黑岩上看,忽然左手手指传来嶙峋的触感。

两块血红色的石头。

赵彗之在附近捡到的。他还是孩子,有什么都想和朋友分享,无论高低贵贱、值得不值得。

“你要送这个给我?”傅润挑眉,想起自己没送出去的玉佩,“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了,你呢,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那伙山贼冲着你去?我看山贼首领胡须卷曲,五官深邃,绝非汉人。”

赵彗之轻笑,望了一眼守卫帝星的将星,拿出《说文解字》边翻边解释——

两点红火势如破竹,“嗖”地射中傅润挂在树上烘晒的褂子,眨眼的功夫褂子被火烧没了。

旋即沉闷的脚步声从四处逼近,火光一时大亮,为首的侍卫蒙面骑马悠然现身。

傅润暗叫糟糕,想也不想推了赵彗之一把,“你快走,我们有缘再见!”

赵彗之当时正指着《说文》的“村”字。

他最后一次与傅润四目相对,眸底满是担忧。

傅润颇为动容,蹙眉高喝道:“他追我来的。你快走,我带着你反倒麻烦,快!他伤不了我!”

夜黑风高,两人一南一北分头下山,奔命的间隙只来得及各自带走一枚未经雕琢的血玉。

……

他们当然没有再见。

觉圆月正出门访五山名僧去了,老者作为大师兄,收到进山找猪的老汉的消息,在金匮找了好几天人,当夜赶巧逮住发烧中的赵彗之,一把脉,大惊失色,连人带驴拽回寺里想法子。

赵彗之大病一场,将有三月不能动弹,昏昏沉沉,数次命悬一线,谈何起身出门。

至于傅润,文宗朝国史未修稿有载:

[长治十二年春,皇次子润奉旨赴江南治水,无功有过,悬崖失足,状如痴儿。村夫小儿愚钝无知,见皇子衣饰织金绣银、佩宝剑、戴香囊,以污秽换之,并用棍棒敲其手足、坏其指骨。]

“二皇子,你松松手呀,你的手全是泥,我们要拿帕子给你洗一洗呀。哎呀!傻子!”

傅润被衙差扶起来,大脑嗡嗡作响,颜面扫地,只剩下满腔怒火和无尽恨意。

他浑身是泥,彻底昏迷前深深地、不解地望了两回手心那枚品相低劣的红石头。

这是什么。他又在等谁呢?

离傅润三十五里远的宁清寺,挣扎着蘸水写了两字的赵彗之被僧人们合力按住。

老者简直莫名其妙,劝说道:“你别动!这几日有两个皇子在金匮,人人自危,你——哎小师弟?你快躺着,别怕,又不是为了你父兄来寻仇的番贼,他们两个皇子今日就去苏州了。”

……

逃离金匮后的日子过得极其漫长。

飞玄“绑”来的万春堂大夫战战兢兢为二皇子接骨,苏州不比京都皇宫,因此用药差了一等。

待傅润回京养病,时任太医院院使的罗住春专心为文宗诊脉,他待徒弟极严苛,得意弟子阿汗术尚未获许独自出诊;其余太医要么提前得到徐皇后的密旨,要么是小林妃的心腹,或者受旁的势力左右、瞻前顾后不敢贸然出手——傅润的旧疾就是这样落下的。

少年人抱病在家,被仇恨和耻辱冲昏了头脑,一心想夺太子之位,遂与江二联手做了一个局。

太子傅瑛时在江南巡视漕运,负责督粮入京,这本是一桩轻轻松松的好差。

可惜先有番人在宴席上行刺皇帝一案,朝野震惊,又因傅润暗中推波助澜,查案的官员在太子引荐的番船上发现桐油、硫磺、铜、铁等诸多违禁物……文宗皆按下不发。

傅润见父皇这样护着太子,再生一计,翻出太子在东都招兵买马、私造兵器等事。

文宗态度坚决——太子废立关乎祖宗基业,若无大错,绝不轻易废之。

何谓“大错”?

傅润日夜思索,难以入眠。宫外“废太子”的谣言也是他放出去的,真是……徒劳。自不量力。

他想不通明明都是父皇的儿子,明明都不是元皇后所生,为什么一个可以借“兄长”的名义肆意欺侮他、将来当了皇帝则掌控他一家人的性命,一个却只能站在殿外被太监们指指点点。

太子算什么东西。

他想当皇帝。

他不想再过被人摆布的人生——相反,他要敲碎所有试图破坏他的次品,哪怕弑父——

变数是皇后身边的心腹素娥嬷嬷冒死谏言对文宗讲了一个秘密:

太子瑛是宫宴时皇后与一外臣淫/乱野/合所生。

文宗那一晚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他罢朝三日,再上朝时头发白了许多。

傅润即位后才明白,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流言蜚语,其实可能是皇帝授意默许如此而已。

渐渐流传出文宗大醉大恸的消息,说当今圣上极深情,抱着姚皇贵妃的画像哭了一宿,迁怒抄了去送东西的素娥嬷嬷的家,株连数十人,全然不顾皇后颜面。

宫内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夹着尾巴做人。

“姚娘娘的冥寿到了。去年陛下政务繁忙,所以没有办嘛,你们看今年,啧啧,这架势。”

“哦哦,原来如此。陛下一往情深!小林妃这几年还不是照着姚娘娘的打扮才分得宠爱。”

“……”

是文宗亲手教会他真正的长子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什么又叫无情最是帝王家。

先前一直压着的《太子东都募兵谋反卷宗》被文宗扔到傅瑛脚边,他冷声问:

“你有何解释?”

傅瑛待文宗素有孺慕之情,闻言微怔,瞥了一眼地面,不卑不亢答道:

“儿臣任凭父皇处置。”

这是很正确的态度。

因为、因为东都的兵马就是文宗授意元勉帮忙筹备的。

文宗自知身体已被丹药掏空,担心哪天突然驾崩留了个烂摊子给太子,不如先拨一些人让太子练练手,好歹他还能指点、纠正一二,这点点“逆贼”根本翻不出他的手心。

文宗心口疼,一眼都不愿再看这个仔细想想的确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像的孽种,提剑冲下玉阶,在太监宫女们惊讶的注视中到底忍住了,呻/吟道:“传旨诏元勉、李季臣、陶先……入宫。”

傅瑛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父皇——”

文宗勃然大怒,“如今只有君臣,哪来的父子!来人,将太……他带下去。可恶!荒谬!”

姚述在山海关得知皇帝废了太子的时候,傅润刚出手救了江修夔身陷囹圄的嫡孙。

江修夔为还恩而出仕,一面发现二皇子竟通晓帝王之术,一面奇怪为何文宗看不见这个儿子。

傅润对此冷笑连连。

皇帝的心思,只有当皇帝的人才明白。

文宗人到中年已然心力憔悴,精心培养的太子是个孽种,其余诸子不是年幼就是愚笨要么生母家世太低,他没有办法从头来过,少不得在现成的几个年长的皇子里挑选一位储君。

次子润绝不是文宗想要的人选。

他甚至下意识越过这个实际上是他的嫡长子的儿子,一再忽视其存在。

文宗不敢想象:假如当年就知道徐氏的勾当,立姚妃为后,那……那一切都不是这样啊。

可是他永不后悔。

做错了,就错了吧。身为天子,辜负一些人是必然的。

何况……他将姚妃的死因记在傅润头上,认为这是不肖子克父母的恶兆,反而愈发厌恶傅润。

如果没有这个在大旱之时伴随天雨出生的儿子,如果这个儿子没有在抓阄时抓了传国玉玺,如果、如果……他一错再错,到底良心饱受折磨——他也不会如此悔恨羞恼罢!

一个天生该由他传授治国之道、继承他的皇位的儿子,被他亲手养废了。

文宗稍稍失神,提笔划去“润”字,在“璨”字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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