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子
待到大了一些,我终于从某个小太监那里讨了条活路,这个小太监因家贫被卖入宫中,见我像是曾经的他,心里便可怜我,愿意拿些多余的饭菜救济我,多亏了他,我还算健康地长到了三四岁,渐渐有了点水灵的模样,救助我的人却因为宫中变故,平白丢了性命。
柳思璋,那时候还叫阿柳,他偶尔会跟着他义父进宫,他义父去办正是,他就来找我,阿柳会带来些吃食,什么事也都会帮着我点,但只依靠他,我是活不下去的。
失去食物来源,我就只能去和其他人做交易,谁能想象,一个皇子要靠干杂活来谋生。干活代工都算是好的,毕竟一个四岁的孩子就是再聪明,也干不了重体力活,更多时候,大人们喜欢利用我身为孩子的特质。
那些人会借着我的手杀人。
身为皇子,我的卖点有二,一是早慧,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其实我心智已经如同十一二岁的少年,可以理解他人的意图;二是自由,身为皇家子嗣,若是没有人管我,就意味着我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宫中许多地方悄然移动。
所谓的暗杀,实在是很拙劣,一个孩子能做的事并不多,要么在茶水中加药,要么在枕头中插毒针,因为我心思细如发丝,不但能得手,而且从未暴露过。
幼时我并无是非观,要么去死,要么杀人,必须选一个,没人会帮我,我也不相信什么中间选项,要想活着,就得抢命。没人来教导我仁义道德,我也没有余力去想。
后来陆丝出生了,她成了住在宫城中的第二个孩子,待遇却完全不同于我。她有母亲做后盾,即便什么都不懂,也能活得很好。
像陆丝那样,作为母亲的掌上明珠,在宫中过着优渥的生活,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只有一身看起来不错的旧棉服算是最贵重的财产,而她拥有那时我想有的一切,她头上一朵珠花甚至能买下来我这条命。
说不嫉妒是假的,我那时甚至恨她,如果没有她,我就不会知道我的生活原本可以好到那般程度。她与我分明都是皇帝的孩子,却是云泥之别。
后来,陆丝成了柳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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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五岁那年,皇宫里的气氛突然变化了。不常出现在一处的皇帝和皇后时常在一起,而我第一次站在了我的生父面前,他努力地对我笑着,给了我两块糖,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贪恋的眼神太过明显,他发现我还想要吃,竟把那一盘子糖都端到了我面前,还说什么“天杀的皇帝佬儿,居然这么对待一个孩子”之类的话,面带愧色地摸了摸我的头。
自那之后,我的待遇突然好了起来,我有了锦缎被子、一日三餐和冬日中的木炭,而且他还时常来看我,陪我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像是什么“我其实也不算是你爹,但有你这个儿子挺好的”、“希望你不会有心理疾病”、“要是能把你带到我那个世界就好了”之类的话。
必须承认的是,那一年让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从闭口不言变得能言善辩,走路不再像过去一样畏畏缩缩,也敢提出自己的要求。最重要的是,我没再杀人了。就像陆丝那样,我也成了一个孩子,而且陆丝还会懵懵懂懂地来到我身边,陪着我玩,虽然玩的内容实在很无聊,但她本身很好玩,我都不知道小孩子原来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把她当成妹妹了。
只是好景不长。
固然这个“爹”竭力地想去力挽狂澜,但一切也还是太晚了,历经了风风雨雨的大乔终究还是谢幕了。爹对我告别,他要我不要难过,他只是回到他原来所在的地方而已,要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不是我的生父,就算身体是,心灵也不是。那个皇帝从不会正眼看我,而我这个爹,总能对我露出真心的笑容。
他可能是个仙人,可惜我没办法跟着他一起去天上。
那是我见他最后一面,这之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队人,领着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五岁的我和罔樨第一次见面了。只是那时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一心想要回去见爹,但再次回到宫殿时,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又被送去了华玉门,和我一起的,还有几个孩子,其中就包括柳思思,稍加思索就能明白那些孩子是做什么用的,真正的皇嗣只有两个,其他都是障眼法。
我只觉得他们没投好胎,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同情,自身尚且不保,顾不上其他人了。
那时候的华玉门不是现在的华玉门,不在岛上,门派小,人也少,内部竞争没有现在这么激烈,华奇正年值二十六,看起来不像是门主,更像是个大师兄,他不喜欢我,我能看出来,不过我也能看出他并未打算对我不利。
在那里等着我的还有当朝皇后的哥哥,国舅九方榕,障眼法便是他的主意,他让我在这里安心生活,然后一个蹦蹦跳跳的姑娘拉着柳思璋的手走到了我面前,这就是九方汝筠。
在华玉门的日子并不算好,但好在我有伴了,比我大几岁的汝筠和阿柳一直陪着我,柳思思也一直待在我身边,只不过她有了新的妈妈,并不认得我,但这样也好,她本来就是个命好的孩子,不该知道得太多。
就这样,日复一日,日子过得缓慢悠闲。但从大人们的神情来看,外面的情势应该是越来越不妙。直到某一天,街上的旗子忽然换了颜色,处处都有鞭炮响,我便明白,我可能再也见不到爹了。
但他说得对,我得好好活下去,这些人若依然把我当皇子供着,那我也不客气地凭借他们好好好活着就是。
自这之后,我第二次被他人寄予厚望。
想来也是好笑,天下太平时,我在宫中像条饿狗,谁也不会将我真的当做皇子,待到改朝换代时,我却突然成了香饽饽,以往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的忠臣良将,又纷纷将我捧起来。
所有流落在外的皇子都被新的势力斩草除根,唯独我被身居朝堂又行走江湖的几位人士保护着,成了前朝唯一的遗孤。他们终于发现了我过目不忘的能力,都觉得我是天选之子,是复国的希望。
可我哪里想要复国,我只是想如爹所言那般,活得更好而已。我不说破,任由他们供应我吃喝。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到底还是太小了,没能发现异常,只知道尽力活得更好。
一年后,华奇正向新的执政者供出了九方榕的藏身之处。
于是九方榕成了第二个没被我所杀却因我而死的人。
他为了给保护我的人和我创造逃跑的机会,故意引着追兵去了前朝皇帝遗留下的行宫。在我转移到青铜派后,前朝国舅九方榕的死讯也传到了青铜派中。
很快,前朝皇后与国舅所在的九方氏族灭族的消息传遍天下,无人不知九方家连同家仆一起为前朝殉葬,可我知道,九方家还是留着人的,留下了温姨和九方汝筠,温姨留下命是因为华奇正,而九方汝筠……名义上她已经死了,和我一起被送到华玉门的孩子中,有一个替了她。
汝筠其实非常喜欢那个孩子,整日拉柳思璋一起缠着那个孩子玩,正因为如此,不知情的旁人难以分清汝筠和那个孩子,这才让九方榕临时决定用那个孩子来混淆视线。
至于为什么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九方榕布下这个局的时候,我就在门外听着。我知道他要死了,我也知道那个孩子要死了,但我什么都没做,纵然心有不安,可我仍觉得没有什么事比自己能活着更重要。
但是,真的听到九方榕死讯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了。
固然他是在恪守心中的忠君之道,信守着某个承诺,可到底是对我有恩。
在逃亡的路上,汝筠哭着打我,她说这一切都怪我,若是没有我这个皇子,叔叔族人好朋友就不会死,大家也都不会想着什么复国,要是我死在宫中,大家一定不用这样东躲西藏,以后还会有很多的人为我而死,所以我最好是立刻去死。
事实多数确如她所言,但吴叔却捂住了她的嘴,随后汝筠被关了起来,柳思璋低着头哑着嗓子,说是汝筠心里难受,希望我别把这些话往心里去。
可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汝筠的表现才是一个正常人最普通的表现吧。
在我转移到青铜派的过程中,一路上死了许多人,无一不是因为我。我已经数不出那些因我而死的人有多少了,为了保住我,他们不停以自身为诱饵,转移追兵视线。我一次次听闻他们的死讯,或是目睹他们死亡的瞬间。或是清晨,或是夜里,九方汝筠的哭喊和柳思璋的抽噎夹杂在一起,传到我耳中,我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我想忘记,但我连忘记也做不到。
“陆千”这个人,被追逐着我们的人杀了无数次,可每次死的都不是我。
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曾让我暗自欣喜的能力,此时变成了施加我身的刑具。
那时候我甚至开始痛恨爹,是他让我变成了一个正常的普通孩子,逐渐有了愧疚和同情,却没教会我怎么去忘记、去不在乎。
可我到底是舍不得恨他的,我只能恨自己。
我开始恨我自己了。
愧疚和同情一但醒了,就再也不会睡去,而我只能陪着它们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要说:
王一拥有超级记忆,是个七行俱下的人精
如果他爹没挂,朝代没变,他也许真的能登上帝位
第28章 我留了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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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一番腥风血雨,最后留下的人,都是容成叔吴叔这样的武林高手,或是老张、花大姐那样略有功夫但更注重照看我的人。
汝筠和我不一样,作为九方家的人,她继承了族人一贯的颖悟绝伦,但到底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并不像我一样,心智与年龄不符,像个怪物。我只要好好待她,时间久了,汝筠还是会原谅我。
毕竟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依为命。
其实剩下的人数已经很少了,但到了青铜派后,不多的皇子护卫队中又多了两人——老掌门和掌门夫人。
他们虽然是江湖人士,但受恩于前朝皇室,因此忠于前朝皇室,从而接收了我。接收了我之后,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叛现任皇族的动作,我的生活好像也终于回归普通,没人再提复国的事,也没人会因我而死。
我似乎不再是个皇子了,其实我也从未真正成为皇子。得到王一这个名字时,我其实是很高兴的,哪怕只是做青铜派一个扫地的小厮,也比继续顶着陆姓不得安生要好得多。
若说有什么不普通的,就是掌门之子罔樨。
我记得之前我见过他。那时他想借我手去取一只玉笛,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出力讨好的事,于是作势去取,然后故意砸了花瓶,用响声唤来了长辈们。
兴许是那时被他记住了,再次见面后,他看起来非常不待见我,毕竟他是青铜派少主,若论尊卑,已然没有任何身份的我怎能及他一丁半点,于是只能尽可能躲着他,即便碰上了,我也不敢直视他,并且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姿态,只差匍匐在地了,可又不知怎的,他的态度忽然大转弯,总是跟着我,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我从未遇上过这样的同龄人,说他坏,又不是真的坏,说他好,他却还总是做些让我不知所措的事,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尽量躲着他。罔樨越发变本加厉,但做的事却都是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说实话,以往没有人这样尽心尽力地追着我跑,我非但不讨厌他,还挺高兴。现在想想,我当年完全是缺爱缺昏头了,但凡是个人愿意关注我本身,我都会很高兴。承认自己缺爱挺不好意思的,但现在我也不用再在乎那些了,我就是缺爱,我就是喜欢罔樨。
毕竟我已经挂了,身为一个死人,再在乎这在乎那的,多矫情啊。反正罔樨不会知道,我没必要再克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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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成为王一后没几个月,卫菡萏来了。
卫姨她吧……算是我平静生活的浩劫了,那些恶作剧真的不知高出罔樨多少。但我总莫名觉得,她做什么事都是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她把我系在祠堂房梁上,罔樨也不会来救我,那我就不知要再过多久,才敢和罔樨说话了……我其实一直都很想和他说话,只是害怕自己妄自开口会让他更加不快。
其实说起来,从罔樨将我从横梁上放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我似乎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我可能要和这个人相处一辈子。
小时候嘛,不会多想,只知道他这人似乎挺别扭,但确实帮了我。虽然并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事件,可现在想来,他是唯一一个因为我是我,才来救我的人。罔樨不知道我的身份,对他来说,我只是掌门收养的孩子而已,我姓王,不姓陆。
我明白,这想法也挺别扭的,我不是我,还能是谁?可对于其他人来说,我的确不是我,至少不是王一。
为了保险起见,我的身份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连柳思思都不知道。她被送到了普通人家,像个普通女孩那样过着老百姓的日子,因为年纪小,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大乔旧臣并未对她寄予厚望,既然不能用来复国,那么她就没有重点保护的价值。
原名陆丝,化名柳思思,这样发音都相似的化名其实很危险,我一度想要给她改名,但被老张阻止了。理由直白得可怕——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的身份暴露,可以把她推出去。届时,所有人都会统一口径,说他们是护送公主来此地避难的,而我就可以继续逃亡。
初次听到这个理由,犹如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没想到,看似归于平淡生活的旧臣侠客们,心里还是想着念着要复国的。若不是惦念这桩大事,他们不会对我们兄妹两个厚此薄彼。
吴叔、花大姐、老张还有其他人,我已经没办法只把这些和我一起逃到青铜派的人当做仆人了。若要说的话,我觉得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即便他们并不是这么想的,但那也无碍,只要时间够久,我们会变成家人的。
可柳思思的名字让我觉得,即便我与他们再亲密,也还是会有主仆之分。只要我是前朝皇帝的孩子,我就永远无法成为他们真正的家人。
此时想来,这算是我短暂青春期不讲理的烦恼了吧?明明他们连命都愿意为我卖,我却还在意着他们是不是将我当做真的家人看。我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本来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家人,只要他们有那么一点意愿,愿意将我当做家人来看待,我就该心满意足了。
也许就是这样,我才遭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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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生活真的会让人麻木,我变成了会在罔樨下山前闹脾气哭鼻子的傻瓜,全然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忘了身上背负什么东西。
可别人没忘。
青铜派当年被人攻讦的缘由,就是私藏前朝余孽,而且意欲在太平盛世兴风作浪。
最先发声的,就是华玉门的门主,华奇正。
在九方一族灭门后,我的替身纷纷替死,朝廷只会以为我死了,华玉门本来也不该再查过来。
本该如此。
众人皆以为华奇正当年揭露九方榕,是因为他对九方家不满,旧帝在世时他观察风向,旧帝一殡天,他便立刻对九方家下手了。
容成叔等人觉得华奇正已经达成所愿,不会继续追杀我们,而且华奇正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暂且不能算是威胁。纵使我们要为九方家报仇,也不能打草惊蛇,毕竟身为前朝旧臣,一旦暴露了身份,我们就要同时对付当今朝廷和华玉门。
连我也以为是如此,放心地在青铜派过着日子。
可华奇正并没有就此罢休,在沉寂了数年后,他再度和朝廷联手,但这次被针对的不是我,而是青铜门。
在事情爆发前一夜,我被吴叔卫姨等人护送下山。下山的时候,墨夷八让我先走,下山后墨夷嫂子将孩子托付给我们。
后来路上被华玉门弟子截杀,对方以没来及逃跑的容成寻为人质,容成叔让我先走。
和我不怎么亲近的王老伯,在官兵赶来之前,将我和其他人藏进地窖里。
江河挡在面前,再转移极易被发现,尤三还是笑嘻嘻的,只身一人上了船。
琴师老刘把他的宝贝根子似的琴交给我,让我去识货又公道的当铺当了它,不准贱卖。
当了大半辈子半仙的黄瞎子,告诉我,他这辈子有大功德,下辈子能托个神仙胎。
许婆将她多年炼制的暗器都带在身上,唯独留了一套牛毛针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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