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燕思空僵住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若非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几乎已将此人忘记。颜子廉仙逝后,谢忠仁清算士族一派,恰时沈鹤轩上书痛骂阉党,从一个前途无量的金科状元被贬斥到了赤贫之地,几乎再不能翻身,他当时为封家的事焦头烂额,甚至没有记得沈鹤轩被贬斥去了哪里,原来,他就在黔州!
这样的天纵之才,竟埋没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做一个芝麻小官,实在是可惜。也难怪这蕞尔小城,能挡得住封野的起义大军。
燕思空吩咐道:“传令下去,今夜寅时拔营,明日务必抵达黔州。”
“是!”
——
翌日刚过晌午,燕思空到了黔州城,城中文武官将系数出来迎接,尽管燕思空是被连贬了,但谁人不知他死弹谢忠仁名动天下,又谁人不知他是万阳公主的额驸、皇帝面前的红人,如今更是身负着说降小狼王的重任,马虎不得。
一照面,黔州知府徐永就将燕思空弹劾阉党的义举狠狠夸赞了一番,而后不免痛骂阉党,看似义愤填膺,燕思空见他急着划清界限的浮夸模样,怎么都像是心虚,倒也懒得去追查他和阉党有几分瓜葛,面上客套了一番。
被迎进驿站,燕思空迫不及待地问起了茂仁的情况。
如斥候回报,封野在茂仁受挫之后,已经退兵三十里扎营,徐永早已将燕思空的情况打听了个清楚,但他摸不准燕思空和沈鹤轩的关系,便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个沈大人,听闻与燕大人是一年的进士?”
燕思空点点头:“沈兄当年连中三元,才华惊世人,小弟不过区区第七名,与沈兄一比,自叹弗如。”
“哎,燕大人太客气了,这科举之制,始终因刻板而受人诟病,岂能以此论长短。”
燕思空道:“不知沈大人这些年在茂名过得如何?”
徐永与黔州众官将面面相觑,似是有些尴尬:“不瞒燕大人,这沈大人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假,就是这脾气,实在是……哎,实在是油盐不进,又臭又硬,与我们多有摩擦。”
旁边一个官员拱手道:“沈大人虽是脾性古怪,但自他来后,茂仁一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法有度,赏罚分明,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沈大人实在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好官。”
“而且,沈大人十分清贫,百姓有口皆碑。”
徐永轻咳一声,跟着应和道:“此话不假。”
燕思空微微一笑,心想,这确是沈鹤轩的为人,看来他虽仕途尽毁,却不曾自暴自弃,在其位司其职,哪怕做一个县令,也做得不辱使命,实在令人钦佩,他道:“我与沈兄乃同门师兄弟,亦曾同在翰林院供职,无论如何,我得去看看他。”
“那封野……”
燕思空心神一颤,顿了一顿:“封野定是早已知道我来的消息,他想赶在我抵达黔州前拿下茂仁,不成,则退兵扎营,在我有所举动之前,他是不会再动的。”
“燕大人说得有理。”
燕思空站起身,对黔州总兵吴莽说道:“劳烦吴总兵将黔州的情况与我如实道来。”
“燕大人,请随我去看舆图。”
——
到了晚间,徐永为燕思空接风洗尘,除他和吴莽等一众黔州官将外,从大同府借调而来的一万兵马的将领余生朗也在宴席之上,几人共商退敌平叛之策。
饭后,燕思空向他们展示了醉红,众人纷纷夸赞其是绝世神驹。
燕思空杯酒下肚,面上泛起薄红,他轻抚着醉红粗厚的鬃毛:“这是我给封野的见面礼,它原本就是陛下赏赐给封野的,在他还是……靖远王世子的时候。”
“这般神驹,哪个武将不爱得紧。”吴莽感叹道,“这份见面礼可真是厚礼。”
燕思空笑道:“从前我与封野不合,京中无人不知,可我也曾与他互为挚友、战友,还娶了他的表妹,这匹天山马王,也只准我和封野二人骑乘,除我之外,实在没有更好的说客了。”
“燕大人说得是,陛下更是英明神武,燕大人既与封野有所渊源,又有说降夔州的三寸不烂之舌,实在是最好的使臣了。”
燕思空的笑容几乎凝与面上,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笑意并不在眼底,他今日就是灌上二斤黄汤,也无法消除他对于再见封野的惶恐。
他甚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出使封家军大营,会面对什么,还能不能回来,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他和封野那斩不断、理还乱的羁绊,岂是流于表面的敌对关系能论清楚的,更何况,他的目的并非说降封野,而是让封野假意投诚,暗地里蚕食大同军,他们的志向,岂能止步于小小的河套。
当封野从河套出发,率领大军逼向皇城的时候,他要封野真正拥有颠覆一个王朝的力量,现在,还差得远了。
只是,封野还可能在相信他吗……
第175章
燕思空花了几日时间,了解河套地区的地形和如今的战况,又与大同军的将领余生朗细细攀谈,不着痕迹地套取大同府的情况,尤其是自封家倒台后,将士们的心境如何。
结果与他猜测的出入不大,封剑平在的时候,军费充足,月俸从无一日拖延,奖赏更是大方,温饱也不曾亏待他们,每次打了胜仗,朝廷的封赏封剑平分文不取,全都分发给将士们,他带兵有方,从上至下赏罚分明,绝不徇私,当地军民和睦,那时瓦剌侵扰不断,战祸连连,但军民齐心,攻守皆利。
如今瓦剌是败了,可缺了封剑平的大同军,就像缺了魂儿,早已不复当年的雄风,大同军民无不思念封剑平,思念封家军。
尽管这些心思余生朗没有直言,但燕思空能从他失落的口吻和婉转的言辞中听出来。这让燕思空定心不少。
大多士卒们跟着将领打仗,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出生入死不过是为了讨点银两,若连这个都无法保障,不做逃兵已是不易,更遑论战场上冲锋陷阵。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同军如今萎靡不振,实在令人痛惜。
在心中有了底后,燕思空暂别黔州,带兵向茂仁进发,狼王叛军就在茂仁城三十里外扎营,他要在茂仁落脚,先见见沈鹤轩。
他们清晨出发,薄暮十分抵达,守将王烈开城相迎,但迎接的人中并没有沈鹤轩。
看着燕思空张望的眼神,王烈有些尴尬地说:“呃,沈大人正忙着加固城防,难以脱身,故而没有来迎接御史大人。”
燕思空笑道:“他还是老样子,无妨,烦请王将军引我去见见沈大人。”
“御史大人不先休息片刻吗,我准备了晚膳。”
“也好,我这些兄弟们也饿了,有劳王将军了。”
燕思空带着他的几位下属,与王烈等人吃了顿饭,茂仁仅仅是个小县城,城小且偏,与广宁差不多,燕思空恐怕是造访茂仁的最大的一个“人物”,尽管现在他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御史,但御史是官阶小权力大,何况他曾经也是正三品兵部侍郎,又是当朝驸马,王烈等人无不对他毕恭毕敬。
趁着有酒助兴,燕思空又打探了一番茂仁的情况,那日抵御封野的一场守战,王烈恨不能将所有点滴都倾囊告诉燕思空,言辞中可以看出,这些人对沈鹤轩还是很佩服的,但也对他的为人颇有微词。
一顿酒下来,燕思空已经与他们称兄道弟,恐怕沈鹤轩在此任职三年,还不曾与自己的同僚吃上一杯酒。
宴席过后,燕思空没有耽搁,有王烈引着去见沈鹤轩。
此时已近亥时,百姓大多就寝了,可沈鹤轩还在盯着士卒们修葺、加固城墙。
走上城楼,借着灯火,燕思空看到了一个高大清俊的背影,在初秋微寒的时节,他穿着单薄的麻布衣裤,袖口和裤脚都挽了起来,边指挥士卒,边自己上手搬起重物。
“哎呀!”王烈喝道,“这等粗活怎能让沈大人沾手,你们都皮痒了是不是!”
众将士颇为委屈。
那背影转了过来,一身粗简,也丝毫掩不住他满腹诗书、清冷高洁的气质,尽管与周围的士卒们打扮并无不同,常人却一眼能看出此人的不凡。
那正是阔别三年之久的沈鹤轩,比之当年,他显得更加稳重、更加威严,那挺直的腰身,沉静的双眸,似是将坚贞刚正的风骨融入了一丝一发,浑然与其一体了。
在看到燕思空时,沈鹤轩蹙起了眉。
燕思空上前一步,深深躬下身:“沈兄,一别经年,你可安好。”
沈鹤轩犹豫了一下,拱手回礼,平静地说:“万事皆安。”
燕思空直起身,看着沈鹤轩,心中感慨万千:“我以为此生再不能与沈兄相见,没想到啊……这天命之玄妙,岂是我等凡人能够揣度。”
沈鹤轩点点头:“我也没有想到,迎娶金枝玉叶、在京师享受高官厚禄的燕大人,会来这偏颇之地。”
王烈面色微变,尴尬极了。
燕思空却丝毫没有介怀,反而苦笑道:“沈兄莫再挖苦我,昔日你我同榜中第,同入翰林,同为编修,宦海浮沉整整十载,如今却双双被贬为七品,这十年仿若大梦一场,一觉醒来,仿佛又回到了原地。”
燕思空这一番话,勾起了沈鹤轩至深的回忆,他想起了曾经相伴的岁月,二人同时金榜题名,同时入仕为官,确也互称过好友,互诉过胸中大志,心中顿时感慨万千,态度也稍微软了下来,喃喃道:“是啊,大梦一场。”
“沈兄,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你我应共商退敌之策。”
王烈忙道:“沈大人,这里由我来盯着。”
沈鹤轩颔首:“燕大人,请吧。”
沈鹤轩随燕思空回到了驿馆,随从早已备好了酒菜,燕思空请他落座:“沈兄还没吃饭吧?”
沈鹤轩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先狼吞虎咽了几大口,干掉了一个馒头,把空落落的肚子稍微填了个底,才慢了下来。
燕思空斟上酒,举杯道:“沈兄,这杯酒,就庆贺你我二人千里重逢吧。”
沈鹤轩略一犹豫,跟他碰杯饮尽。
燕思空又满上酒,沈鹤轩压住他的手:“不必了,明日尚有许多事,不宜饮酒。”
燕思空笑了笑:“好吧,我们以茶代酒,也未尝不可。”
沈鹤轩性情耿直,终是忍不住道:“我当年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燕思空笑道,“真是文采飞扬,如橼巨笔,痛击人心啊,我至今尚能背上几句。”
“既然如此,你还能……”沈鹤轩迟疑道,“你是脸皮厚,还是心胸豁达?”
燕思空哈哈大笑:“都是,都是,沈兄当年骂得对、骂得好,我又怎会怪沈兄呢。”
沈鹤轩拧起了眉:“虽然你死弹谢忠仁,亲手覆灭了阉党,但你当年背叛师门,这些年又贪墨擅权,助纣为虐,你……如何为自己辩解?”
“我不为自己辩解,陛下已经治了我的罪,我罪有应得。”燕思空收起了嬉笑,“沈兄也教训得极是。”
“你……”沈鹤轩指着燕思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思空知道,如沈鹤轩这般峭直之人,是无法理解自己的,换做是他,宁愿一死也要与邪佞势不两立,但留清白忠义之名传后世,而自己却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声名、什么荣耀、什么尊严,都是身外之物。
“沈兄,我当年倒戈阉党,实是为了报仇,为老师,为靖远王,为诸多被冤枉迫害的忠臣良将,我也不否认,我不愿随着已无药可救的士族没落、甚至送命,我舍不得我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我这般浅薄的、投机取巧之人,不奢望沈兄理解。”
燕思空如此坦诚,倒让沈鹤轩无话可说,他怔愣良久,才憋出一句话:“你真是……怎会有你这样的人,你可知天下人如何议论你,你就当真不在乎吗?你就不想想后世史书,要如何写你?”
燕思空面色微沉,但他克制着没有让沈鹤轩发现,他平静说道:“我早已将声名置之度外,再者,如今说这些,岂不是为时过晚?我心中始终怀揣天下、怀揣百姓,若我能以一己之力,福泽万民,也许有一天能以功抵过,史书之上,该不全是骂名。”
沈鹤轩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吧,你若真的能说降封野,倒确是大功一件。”
提到这个名字,燕思空心头一紧:“我打算明日就出使敌营,沈兄需将你所了解的叛军情况,与我细细说来。”
谈到正事,沈鹤轩不再纠缠于过去,将他与封野的交战,他所了解的叛军情况以及茂仁、乃至整个黔州的攻守力量都与燕思空分析了一番。
沈鹤轩虽是文官,且只是个小小的知县,但他对战局的了解,竟是比王烈还要深入,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经世之才,一天也没带过兵,却能以寡敌众,守住这危弱小城。
封野出兵河套前,预想的最大劲敌应该是黔州城,他是断不会想到,自己会暂时止步于茂仁小县。不过,无论是燕思空,还是沈鹤轩,都不认为茂仁当真挡得住封野,一战过后,城内将士伤亡惨重,即便黔州已经增调兵力,但城墙损毁严重,再不堪重击,何况城内粮草有限,围也能被活活围死,封野之所以按兵不动,一是没将茂仁放在眼中,二是,在等待燕思空。
俩人彻夜商谈,为此次说降出谋划策。
——
燕思空虽然几乎一夜未眠,但第二天还是早早起来了,今日他就要只身赴敌营,就要见到封野了,他如何能睡得着。
天明后,他将手下将士和王烈唤了过来,吩咐他走之后的事,他能如期回来如何,不能如期回来又如何,封野善待他如何,囚他如何,杀他又如何,他与沈鹤轩已经都商量好了,最后交代他们,有什么事就听沈大人的。
燕思空从卫戍军带走的八百骑兵,主将名叫冯想,他两次进言要护送燕思空前去,都被燕思空拒绝了:“我只能一人前去,哪有使臣还带着兵将的。”
“可燕大人与封野有过过节,末将担心他会对燕大人不利。”冯想拱手道,“末将奉皇命保护燕大人的安全,实在是不能放心。”
“我也奉皇命而来,要说降叛军,相较之下,我个人安危算不了什么,再者,我既敢出使敌营,自有自保之策,冯将军不必担心了。”
冯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罢。
燕思空交代完后,就去了马厩,不顾马夫的劝阻,亲自给醉红洗了个澡,清洗过后的醉红,晾晒于太阳之下,毛发愈发猩红油亮,鬃毛甩动间,尽是暗流汹涌的王者之气。
放眼天下,这样的马,也只有封野配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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