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你是广宁卫守备元卯的儿子。”
“回殿下,草民只是个养子。”
“听说你剖马尸,为何啊?”封剑平戏谑道,“元卯饿着你了?”
元思空略略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平静答道:“草民养马四载,私以为若能了解马儿腑脏骨骼、经脉血管,便可治愈一些疑难杂症,绝非有意辱马尸,更不是为了食用。”
封剑平挑了挑眉,伸出了手。
属下将一本沾血的册子递到他手里,他翻开看了看,颇意外地挑了挑眉:“这都是你写的?”
“是。”
“你……”
封剑平还未说什么,只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元思空不用回头,也能辨出那是元卯。
扑通一声,元卯重重跪在地上,大声道:“末将教子无方,愿受军法处置,请殿下降罪!”
元思空眼眶一热,心中悔恨不已。他四年来谨小慎微,奈何这几日接连犯错,简直无颜面对元卯。
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元卯啊,你这个儿子辱马尸在先,恫吓、殴打我儿在后,你说我该降他何罪?”
“全由殿下定夺,只求殿下念其年少,让末将代其受过。”
元思空毫不犹豫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尤,草民愿受一切责罚。”
“你给我闭嘴。”元卯低声怒斥道。
封剑平将那册子抛到元卯面前:“你看看。”
元卯翻看几页,上面写画的都是元思空解剖马尸所得,举凡各个脏器的重量、筋骨走向、关节位置等,均一一以图文记录。元思空干出这样的事他并不惊奇,这孩子得天独厚,极为聪颖,思虑之深,常叫人难以捉摸。
“此子聪慧又有担当,必成大器啊。”
元卯惶恐道:“殿下谬赞了。”
封剑平微倾身:“元卯,你抬起脸来跟我说话。”
元卯抬头,定定地直视着封剑平锐意极盛的眼眸,心中忐忑。
封剑平轻笑:“我再问你一遍,我该降何罪?这是广宁的地盘,你主我客,我听你的。”
元卯伏地:“末将不敢,末将听凭殿下发落。”
封剑平无趣地“呿”了一声:“狼儿。”
“孩儿在。”封野道。
“辱马尸是你发现的,被打的也是你,你说该如何处置?”
封野眯起眼睛,狠狠地瞪着元思空,刚要开口,封剑平抬手制止了他。
“军法是军法,私怨是私怨,可不能混淆啊。”
封野深吸一口气,用那脆嫩的小嗓子气哼哼说道:“元思空有辱马尸,当按军法处置,念其年少无知,其父元卯代为受过,责领军仗二十,罚俸三月。”
元思空还要开口,元卯按着他的脑袋逼他磕头:“谢殿下。”
封剑平看着元思空,乐道:“怎么,你好像不太服气啊?”
“草民不敢,谢殿下洪恩。”元思空愧疚得想哭。
元卯道:“殿下,小儿冒犯小殿下,末将望也能带其受过。”
封剑平豪迈大笑:“小孩子家家的打架,何过之有?”
元卯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万分地重重叩首:“殿下宽宏大量,末将万死不忘。”
“行了,领赏去吧。”
“是。”
“哦,等等。”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本王特许你一人可剖马尸,以做研习之需,当然,事后也要妥善埋葬。”
元思空激动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封剑平。
封剑平笑道:“你若真能钻研出医马良方,则功在千秋,可别让你爹这二十仗白挨啊。”
“谢殿下!谢殿下!”元思空只觉封剑平浑身都散发着圣光,伟岸有如神祗。他没见过封剑平打仗,也没见过封剑平练军,但仅凭此一事,就能看出封剑平治军为公、恪己之私、恩威并施、赏罚有度,岂不就是兵法中所说的智信仁勇严俱全的神将吗!
难怪此人能立下不世功勋。
封剑平用硕大的拳头轻捶封野的小胸脯:“我的狼儿,这个人揍了你,羞辱了你,你要记得,勤加习武,以后揍回去,嗯?”他朝封野眨了眨眼睛。
“是!”封野握紧了小拳头,大声道:“元思空你等着,我早晚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第6章
仗刑是朝堂军队里常用的一种刑罚,以警告为主,惩戒为辅,但打死、打残也是常事。
若是实诚地打,二十便足以杖毙,若是有意放水,百仗都还只是皮肉伤。这要看行刑者能否领会赐刑者的意图,或受刑者的银子能否压秤。
明眼人都看得出封剑平不是真的要将元卯如何,于是马马虎虎地打了二十仗了事。
元卯屁股开了花,虽然是轻伤,但部位紧要,也要在卧榻趴上些时日。
元思空跪在他床前不肯起来,眼睛又红又肿。
元少胥气得在屋内反复徘徊:“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你闯下这般大祸,若不是靖远王宽厚,别说你的小命不保,爹也会受到牵连!”
元思空垂着头,一言不发。
元卯摆摆手:“少胥,罢了,你出去吧。”他看了看岳轻霜和元微灵,“你们都出去吧。”
“爹……”
元少胥还要说什么,元卯加重了语气:“出去。”
元少胥气得拂袖而去。
元思空其实知道,元少胥一直不太喜欢他。元卯虽然是个正五品千户,年俸也不过一百九十石,他为人刚直清正,没有额外“营收”,要养活一家老小,还有几名家丁,日常开支并不宽裕,多一口人吃饭,都是不小的负担。
如今他闯了祸,不仅害得元卯被打,还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这意味着即将入冬,他们连火炭怕是都要买不起。
所以元少胥骂得没错,都是他的错。
元卯看了看元思空,无奈道:“行了,起来吧。”
元思空摇头,哽咽道:“爹,你罚我吧,罚我什么都行。”
“罚你的目的是让你知错,你不是已经知错了吗。”元卯道,“起来吧。”
元思空还是摇头。
元卯干脆伸长了胳膊,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提溜了起来,拉他坐在床沿。
元思空抹着眼泪。
“空儿,还记得我当初查你的身世,你九岁便中童试,刚好是我们相识的那一年,对吧?”
“嗯。”
“你还说了一嘴,说你爹要你十年不准考举人。”
元思空再次点头。
“你可知为何?”
元思空沉静了一下自己:“即便我爹不说,我也不会去,我爹不中第,我怎可僭越。”
元卯摇摇头:“你觉得你爹是为了面子才不让你去考的吗?”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不知该做何回答,他确实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爹是勤恳聪明不假,但也许还不够勤恳、不够聪明,天下读书人千千万,都做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大梦,能够入朝为官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一生不中的也比比皆是。但他却从小就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站在保和殿上,面对当朝天子的试问,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头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空儿,你太聪明了,可心智尚幼,还不能完全驾驭这样的天予之才,过多的颂赞反而会毁了你。你爹怕你骄奢,怕你混淆是非曲直,怕你年少得志不能体察蚁民之苦,怕你自以为通透人心实则一叶障目,因为你还小,哪怕书阅万卷,没有真正活过,就不会懂人世间。若让你年少中第,确实风光无限,可宦场会把你撕成碎片的,你爹是为了保护你。”
元思空怔怔地点了点头,想起他爹温厚儒雅的模样,四年了,依旧那么清晰。
“这次的事,全赖靖远王宽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剖一匹死马,有什么大不了,但你打的可是他的儿子,那是手握二十万重兵的靖远王的儿子,你懂吗?”
元思空再次点头:“爹,我再也不敢莽撞。”
元卯叹息:“那小殿下也非池中之物,希望他不是记仇的人吧。”
元思空抿了抿唇,心里恨死那个兔崽子,如果不是他闲来无事去马场,还要四处闲逛撞破他剖马尸,哪儿会有这么多糟心之事,他心中不忿,小声嘟囔道:“靖远王为何要带他出战。”
“我们也觉不妥,打听过,说小殿下是被狼养大的,听得懂狼语,靖远王带着他,是怕迷路。”
元思空讶然:“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打仗非儿戏,否则靖远王为何带一个小娃追敌。”
难怪靖远王要叫他“狼儿”……
“好了,你去陪陪聿儿吧,他肯定闷坏了。”元卯趴回枕头上。
“我想陪着爹。”元思空往元卯身边凑了凑,小声说,“爹还疼吗?”
“皮肉伤,不碍事,休养几日就好了。”
元思空轻轻趴在了元卯宽厚的背上:“我想陪着爹。”尽管平日里他从不表现出来,但他其实十分依赖元卯。四年前那个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远离饥饿、寒冻和死亡的男人,在他头顶撑起了一片天,待在元卯身边,他就感觉温暖与安心,仿佛世事纷扰,也不能伤他分毫。
元卯轻笑一声:“你平时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如今倒像个孩子了。”
元思空轻声道:“爹不要怪空儿,空儿再也不会犯错了。”
“你知错就好,爹不怪你了。”
“等空儿长大了,一定要做大官,让咱们一家都过最好的日子。”
元卯“嗯”了一声,眼中却有些忧虑。
“……爹。”
“嗯?”
“眼看要入冬了,你被罚了三月俸禄……”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去帮徐虎把活儿干完,每一匹马都要用心挑,马虎不得。”
“孩儿明白。”元卯眨巴着眼睛,眼眸在黯淡的光线中异常地明亮。
上一篇:非礼勿扰(欢喜冤家系列之一)
下一篇:君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