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灯
这一出去,直到夜里都未曾回来,吃饭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若是他在当差,需要不需要他替他留些饭,少不得问问其他杂役,便是今日在院子里见到的小玉子,小玉子撇了撇嘴道:“英顺?他自有好东西吃,你不必管他,自己管好自己便好。”他这才知道原来小顺子名叫英顺,而小玉子则名为英玉,都是得喜改的名字。
到了深夜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门声响,他睁了眼睛看,看到英顺走了进来,黑灯瞎火的也不点灯,直接上了床便睡了。
到了平旦之时,他起了身,看到英顺仍然蜷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他想了下,没有叫他,自己轻手轻脚换了衣服梳洗了出去到了前头茶坊那儿,果然看到有几个杂役正在那里收拾打扫,他连忙上前也打扫起来,一个老太监笑道:“这是新来的?好勤快的孩子。”
傅双林只是笑,也不多说话,秉承着多做事少说话的原则,仍是手下不停,等基本打扫干净后,各处当值的执事太监都来了,有的烧火,有的洗茶,有的分拣茶叶,双林便紧着跟着前一班儿的内侍吃了早点,又过来帮忙打了打下手,他手脚勤快,不多时便已经将御茶房里上下人等认识得差不多了。
忽然看到英玉跑了过来,看到傅双林道:“小林子,得喜公公让你过去茶库那儿。”
傅双林连忙跟着英玉走过去,到了后头一进房内,英玉指点给他看:“这几间都是放茶的仓库,那是陈茶,这边儿是新茶。”又道:“一会儿我们去的是茶室,公公一向在那儿品茶泡茶。”
傅双林谢过英玉,一直走到一间房前,英玉掀了帘子给他道:“进去吧,公公在里头。”
双林一怔:“你不进去么?”
英玉脸上掠过一丝阴郁:“不是人人都有福分听公公识茶的。”又饱含嫉妒看了眼双林道:“如今我们这儿,也就英顺学到了公公三成本事儿。”
双林抿了抿嘴唇,谢过他后走了进去,只看到茶室里极为清幽,陈设样样古朴,一股茶香微微飘了出来。双林走进去,一眼便看到得喜公公盘膝在蒲团上,一手持着茶壶,往几上的茶杯里缓缓地注入热水,几上还摆着一个一个的小锡格子,里头全是各色茶叶,均都只有一小撮,大概这些就是要用来辨识的茶叶了,全神贯注的模样,几乎可算得上风雅——如果忽略他身侧,赤裸四肢着地,跪伏在地上的英顺,少年人稚嫩光滑肌肤和修长的四肢在光线中很难忽略,更何况那上头还有些暧昧的痕迹。
双林眼皮跳了跳,硬着头皮走过去施礼:“双林见过公公。”
得喜并不看他,全神贯注地将那四个茶杯都淋了一轮滚水,然后将茶杯里的水又倒到茶盘里,又重新从桌上的茶盒里拣了茶叶放入茶杯里,重新注入滚水,过了一会儿再将水倒掉,再注入,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双手洁白如玉,看着俨然行家里手。
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杯茶起来递给双林道:“来,先闻一闻,然后尝一口。”
双林双手接了过来,先闻了闻,他前世家境优渥,也喝过些好茶,闻味道就已知道是龙井,他轻轻喝了一口,果然是龙井的味道。得喜道:“记住这个味道。”然后伸了手,双林不明所以,看他意思,将手里的茶杯又还给他,只看得喜将茶杯放在了旁边英顺的嘴前,英顺微微低了头喝了一口,道:“形如雀舌,色翠味甘,是龙井。”
得喜笑了笑道:“对的。”然后又将身上的另外一杯递给双林,双林又尝了一口,这次味道比从前浓烈,看茶汤是橙红色透亮的,这个特征明显,前世做客也尝过,应该是普洱,得喜再次接了过去又给英顺尝,英顺依然是低了头喝了一口道:“褐中泛红,香气醇和,是陈年普洱。”
得喜点了点头,沏了杯黄绿色的,叶片似柳叶一般嫩绿,茶汤嫩亮,双林尝了尝,却猜不出,只看汤色,用前世有限的知识来看,应当是没怎么发酵过的茶叶,看叶形不像龙井,却有些难猜,果然英顺尝了一口,脸上滞了滞,犹豫了一会儿道:“是六安茶?”
得喜沉了脸道:“这是紫笋。”
英顺卡了一下,却看到得喜将那茶杯直接放在了英顺平滑而赤裸的背上,英顺背上沉了沉,一动不敢动。那茶杯旁边的皮肤已微微有些发红,显然茶杯仍有些烫。
如此一杯一杯,双林尝过了数十杯茶,虽然都只是一口,却腹中已微微有些涨感,而得喜却仍没有停止的样子,而英顺有些因为字不对,有些因为猜错了,背上已经放了十来杯的茶杯,撑在地上的双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然而背上茶杯里头的水却一点都没溅出来。
再喝了十种茶,得喜一直面色平淡,然而看得出来他的确对每种茶都是如数家珍,对那茶经也是一字不忘,滚瓜烂熟,随时能纠正英顺的错误。
到后头双林已经吃不出嘴里茶的味道了,只觉得肚子里的饱胀感越来越重,嘴里也越来越淡,刚开始觉得茶汤甘香回甜,到后头就几乎已感觉不出这些茶叶的区别了,更是记不住那些茶叶名,什么雪剑,翠珠,银针,绿牡丹,有些是形,有些是色,有些是味,开始还能勉强记住一些,加上前世喝过的一些如毛尖龙井普陀这种比较熟悉的,之后的就再也记不住了。
他接过杯子的速度越来越慢,而下头的英顺颤抖着也越来越厉害,他猜错得也越来越多,最后一杯茶放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终于再也撑不住,哗啦啦的一下茶杯全都滚落了下来,淋淋漓漓泼了一地,双林僵在一旁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扶他。
得喜啧啧了两声道:“还以为你能给小林子做个好榜样呢,也罢了,今儿好歹多识得了十八样,也算是下过苦功了。”
英顺伏在地上,浑身湿淋淋的都是茶叶茶汤,得喜笑着对双林道:“这还只是入门基本功了,等到后头,水是什么水,烹了多久,茶是陈是新,要一尝就能尝出来,这可不是靠努力就能得来,还得需要天赋,这和御膳房那边是一个道理,就是有一根极为灵巧的舌头。”
“而这品茶呢,又和御膳房那边不同,品茶你得懂得雅,饮食一道,雅和俗有时候就是一线之间,这需要你的灵性悟性,这也是我教不来的。”
“我能教你们的,只有辨茶、茶具、烹茶这些东西,然而后头的这些,就要看你们的天分和悟性,能走到哪里,还得看你们自己了。”
得喜说完,也不再看英顺,站起来起身去一旁的书架上拿了本书过来递给双林道:“这是茶谱,你拿回去,将今日尝过的茶都背下来,三日后我抽查。”
双林头皮发麻,看了眼地上的英顺,难道这抽查,也要按这套来?他接过那茶谱,心里战战兢兢,得喜道:“好了,你先回去吧。”
双林走出屋子,看到得喜伸了手将地上的英顺抱起来放在膝上,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背,一只手却去按他有些鼓胀的腹部,一边低声调笑着道:“早晨喝下去的都在这里了吧?好好憋着……”
双林感觉到自己的小腹也一阵紧张,背上汗毛竖起,得喜大概感觉到了双林没走,微微抬了眼皮去看双林,双林不敢再看,连忙走了出去。
为着那可怕的刑罚,双林前世今生第一次这般刻苦,亏得这身子年轻,头脑灵活记忆好,加上压力巨大,几日下来他还真的几乎全背了下来,然而茶谱里不过是些半文半白的字和画得十分写意的画,大部分都是什么茶汤甘美,色泽鲜亮,香味悠长醇厚这样的词,一些形态明显的如形态如针又或者有白毫之类的也还好记,其余就实在泯然于众茶,饶是双林前世见过一些茶,也实在没法子仅靠背书就识别这些茶。因此唯有大量的尝了,双林整日一有空就在茶坊里,见到不认识的茶就问人,然后尝,与自己背下来的茶谱反复印证,居然也识了不少宫里常用的各色茶品。
英顺仍是那样冷冰冰待他,看着他熬夜苦读,也只是冷眼看着,不过双林看出来了他就是这样的性情儿,茶坊诸人都不太喜欢他,却又待他很是客气,因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得喜身边伺候,偶尔才来茶坊一次两次都是来交代得喜的一些吩咐,因此众人待他都是有些怕。
转眼到了七日之期,英顺过来叫双林道:“得喜公公找你,说要考问下你的进度。”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嘴角边带了一丝讥诮,双林捏了捏手心,感觉到手心湿乎乎的,他毕竟是个成年人,还是定了定心神,快步走了过去。
第22章 考查
得喜还是在那间茶室里坐在坐席上,手里持着壶沉思着,今日英顺穿着衣服,整个茶室的画风看着正常许多。
但是双林依然捏着一把汗走进了那间茶室,心里想着:“他若是非要我脱衣服,我便……我便怎么样?”饶是他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智,也想不出他如今这样处境应该怎么办,原本他一个男子,若是真的脱衣受罚,本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先在内务司,大部分内侍也被剥了裤子打过,只是当这受罚里带上了别的色彩,那就不免让他也心里打了疙瘩。
得喜抬眼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眼光停留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去拿了面前沏好的一杯茶递给他道:“坐下,喝茶。”声音算得上温和,实际上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得喜待他都算得上和蔼可亲,但是双林却从未感觉到轻松自在。
他跪坐在几前,双手接过那杯茶,才端到鼻下便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心头一松,喝了一口,低声道:“是茉莉花茶。”
得喜抬眼看了看他绷得紧紧的雪白小脸鬓边有着湿气,忍不住噗嗤笑了声:“我这茶是给你润润喉咙的,你们孩子家就喜欢花茶,不是要考你,你莫紧张,你还小呢,我不会为难你的。”
双林紧紧抿了唇,将那天青色茶杯放在几上,得喜又打量了一会儿他那笔直的脊梁,跪坐着衣襟丝毫不乱,眼里微微掠过了一丝欣赏,笑道:“那茶谱,你就背起来吧,能背多少背多少,莫紧张,我就是看看你的天赋如何。”
双林定了定神,张嘴便从茶谱的第一页序言背起:“挺然而秀,郁然而茂,森然而列者,北园之茶也。泠然而清、锵然而声,涓然而流者,南涧之水也。块然而立,晬然而温,铿然而鸣者,东山之石也。”(注:本段节选自明朝朱权的《茶谱》。)
之后他郎朗而诵,从序到茶器、品茶、收茶、点茶、茶经、名茶录等一一背了下来,得喜开始还只是含笑听着,后来听他一路背下去,面上终于微微敛了笑容,渐渐身子坐直了起来,凝视着他,足足听着他背了一个时辰,居然是硬生生地将整本茶经都背了下来!
双林一口气背完,口干舌燥,得喜又倒了杯茶递给他,双林小心翼翼喝了下去,看向得喜,看到他一直默默看着他,眼神复杂,双林不敢再直视他,双手将茶杯放回几案,得喜终于微微叹了口气笑道:“你这孩子……听说三皇子当初过耳不忘,有其主必有其仆,你若不是真有这天赋,那便是下了大工夫了……你很怕被我罚?”
双林前边还谦逊听着,后来听到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脸上表情大概有些窘迫,得喜笑了笑道:“别怕……”他自己也喝了口茶道:“这世间,有天赋者其实很少,大多数不过是个熟能生巧,我们做奴才的,要强也要强不到哪里去,命就是这般了……”他眼皮垂下,脸上那白胖脸庞似乎也多了些阴影。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才有些没意思地道:“行了,你且下去吧,你现在是隔日去内书堂吧?不去内书堂的日子,你便来这屋里伺候,我慢慢教你和小顺子一些沏茶的功夫。”他抬头看了眼双林,双林小心翼翼站了起来,心里想着这是过了这一关了?只不知这以后的沏茶功夫又是怎么学了,难道都是和英顺那天一般的学……那样的话他真是宁愿不会这门手艺了。
得喜仿佛看懂了他心里的担心,嗤笑了声道:“你这孩子倒是心气高,不是个做奴才的料,可惜偏偏是个奴才身,你放心……我得喜一辈子,还就讲究个心甘情愿,你有心气,那就好好地挺着,莫要忘了今日的初心,我也冷眼看着你能走到哪一步,只是,若是开始为着学手艺,勉强顺了我,将来学会了,又反咬一口说我得喜恃强欺弱,那可不成,我得喜也不是让人过桥抽板的人!”说到后头,他语气傲然。
双林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松,躬身行礼道:“谢谢公公指教,小的先下去了。”
得喜看他脸色又笑了笑:“真不像个孩子。”挥手道:“下去吧。”又招了招手叫英顺道:“小顺子,过来。”
英顺冰冷着一张脸走过去,被得喜一手揽入了怀中,双林连忙低头退了出去,依稀听到英顺忽然嗳哟了一声,然后便是得喜呵呵笑了起来,轻快地问了句:“吃醋了?”
双林快步走了出去,秋风吹来,他背上湿凉,心里却松弛了下来,知道得喜至少目前是不会再打他的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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