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蒋雪见他只顾着自己笑,也不答应,急了,就用那双小肉爪子在他脸上拍了拍:“你还没说呢。”
太子殿下的脸还是第一回被人打,赫连翊这会儿看着她高兴,却也不生气,就说道:“行,我与你爹说去,不叫他骂你——小梁子今天把你弄出来,说带你看什么?”
蒋雪伸出小手,掰着指头说道:“看大马,买酥糖,看师兄,还看王爷。”
赫连翊吩咐一声“备马”,便笑呵呵地对蒋雪道:“走着,我带你看王爷去。”
他们往王府这边走,却也有人从王府往外遛,正当赫连翊带着小蒋雪从正门进了王府的时候,吉祥却从偏门出去了。他知道这时候自家王爷正在给巫童讲书,只要一本书和一壶茶还有在一边打瞌睡的一两个小丫头就够了,用不着自己。
吉祥从偏门出去,走了一条小路,拐了好几条街,在一个大柳树下面,有一个破破烂烂的马车等着,车夫等在一边,远远地看见他。吉祥喉头一动,有些迫不及待地便钻进了那辆马车,车夫一挥鞭子,马车便辘辘地动了起来,只往人少的地方走。
车里坐了个女人——或许以她的年纪,还是少女,苹果似的脸蛋儿,一双杏核眼水汪汪地看着他,笑靥如花。吉祥看见她,就觉得心都酥了,眨眼都不舍得,连呼吸也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唯恐吓着她似的。
“花月……”吉祥小心地往她身边靠了靠,“小月儿,我可、可想你了。”
这素来机灵有眼力见儿的少年竟有些结巴起来,心突突地跳着,好像不会说话了。
被他叫花月的少女低下头去,水葱似的小手捏着帕子,脸扭到一边,轻轻地说:“你想我什么了?”
吉祥只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觉得眼前这姑娘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被她眼睛瞟上一眼,便像是三魂掉了七魄似的,于是痴痴地望着她。
花月瞟了他一眼,见他样子傻极了,便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往他身上靠去。吉祥脑子里“轰”的一声,手脚都没地方放,又觉得一股甜甜的香味铺面而来,脑子里便晕成了一团浆糊。
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总是这般少年情怀。
吉祥抬起手,放在她柔软的腰肢上,心里想着,就是这时候为她死了,也值得了。却听花月叹了口气,哀其婉转,颇为娇弱,吉祥便抬起她的脸,问道:“怎么了?”
花月摇摇头,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杏核眼有些失神地望着手上的帕子,小嘴微微嘟起来,叫人我见犹怜。吉祥着了急,一叠声地问了她好半天,花月才轻轻推开他,坐正了,小声道:“太子殿下近来越来越少来我们那院子了,我家小姐虽不说,每天晚上都自己流眼泪,第二日早晨起来,眼睛都是肿的……”
吉祥当她什么事,一听这话,便笑了,劝慰道:“这有什么的,皇上病了,太子殿下忙于朝政,哪还有心思听曲子看美人?等他忙过了这一阵便是,再者说你家小姐是你家小姐,你急个什么?还有我对你好呢,等我攒够了钱,就把你赎出来,咱们做……做……”
花月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做什么?”
吉祥傻呵呵地笑道:“做夫妻,你说好不好?”
花月低头一笑,笑得吉祥险些扑过去将她抱进怀里,下一刻,她却又悲戚起来,眼泪都下来了,吉祥摸不着头脑,手忙脚乱地去哄她:“这是做什么?又怎么了?”
花月垂泪道:“傻子,你不懂,我家小姐不过是太子殿下养的外室,我们这样的人,便是当人家的填房、通房丫头都不得,将来小姐年长色衰,太子殿下不喜欢了,我们可怎么安身立命呢?”
吉祥一怔,却听花月继续说道:“再者,太子养外室这事,也不是什么风光之事,情意在,怎么都好,将来情意不在了,那……那还不……”
情意不在了,自然要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抹去,吉祥身在王府,这种事情,怎么也明白些,脸色登时白了,有些手足无措地道:“那、那可怎么办?若不然……若不然我去求求王爷?”
花月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王爷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王爷岂会管我们这等低贱之人的鸡毛蒜皮?再者以王爷和太子的关系,还不太子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吉祥周身一震,便想起那日太子发火,景七叫他往书房门口挂兔子,还教他那番说辞的事,叫花月这么一提,隐隐约约地,便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大对头——太子的火莫名其妙,王爷叫他说的话更莫名其妙,两厢莫名其妙加在一起,意味便深远了……
花月见他听进去了,便更没骨头似的往吉祥身上贴,软绵绵地道:“吉祥哥,我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你好歹要救我一救啊。”
吉祥正是心乱如麻,闻言便问道:“你说如何是好?”
花月便贴着他的耳朵,如此这般一番。
吉祥先是握紧了拳头,用力推开她,横眉立目地望着她,却在花月泪眼婆娑潸然欲泣的表情里又软下了表情,心里七上八下,只摇头道:“这不成!”
花月发出一声婉转的抽泣,脸扭到一边,大滴的泪珠不要钱的往下掉,吉祥心疼不已,又靠过去,小心地搂住她,说道:“这……这不成,我不能干那种吃里爬外的事,咱们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花月小猫儿似的蜷缩在他怀里,嘴里只是不停地道:“我就剩你一个了,就你一个人了……”
景七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被挖着墙脚,正被赫连翊弄回来的小丫头闹得手忙脚乱,本来他正叫乌溪抄着书,他写一句给讲一句,偏这时候太子来了。
若是来了旁的客人,乌溪也知道自己在场不大合适,便会自觉地离开了,可一听见太子殿下单独来,心里立刻不是滋味了,便装作不知道,坐在原地等着。
赫连翊一路将蒋雪抱进来,笑眯眯地指着景七道:“瞧见没有,那个就是小梁子说的王爷。”
景七还没来得及见礼,就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咬着手指头、瞪着眼瞅着自己,活像参观稀有动物似的,不禁哭笑不得。
赫连翊一抬头,这才瞧见乌溪,不禁愣了一下,他总觉得这巫童看人时候、尤其是看自己时候的目光黑沉沉阴恻恻的,瞅着邪行。也不知道为什么,景七愿意和这一身兽性的人好。
然而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赫连翊便对乌溪点点头道:“巫童也在。”
乌溪沉默着给他行了个礼,便不言声了。
蒋雪对活着的“王爷”的兴趣比其他人都大,张牙舞爪地便从赫连翊怀里往外钻,下令道:“王爷抱!”
赫连翊抱了她一路,手早就酸了,立刻就坡下驴地把小丫头塞进景七怀里,这可坏了菜,景七七辈子都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一坨软绵绵热乎乎地东西就这么钻进了他怀里,他只觉诚惶诚恐,唯恐用力大了掐死了她,全身都僵硬了。
赫连翊就笑起来。
小孩都喜欢好看的人,蒋雪瞅了瞅,发现在场没有一个人比“活的王爷”更好看,便决定腻上他了。王爷是什么她不知道,只听梁九霄说是很大的官,比自己爹爹大,于是谄媚地凑上去“啪叽”一下在景七脸颊上亲了一口,蹭了他一脸口水,再次拿出她的宝贝酥糖献宝。
果然,这王爷和太子一样识相,都表示自己是大人,不能吃小孩的东西,蒋雪心满意足地又吃了一块。
景七喜欢透孩子了,抱着她也不嫌累,在院子里东游西逛地逗着她玩。
末了,景七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说道:“小雪,你给我当干闺女吧?”
赫连翊脸上的笑容一顿,瞟了他一眼,正好和景七看过来的目光对上,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摇摇头,开玩笑似地笑道:“你才多大的年纪就要当人家干爹,蒋大少爷岂不是凭空矮了一辈,别胡闹了。”
景七垂下眼,要笑要不笑地顿了顿,没说什么,坐下来,将蒋雪放在地上,叫她自己去拿点心吃。
蒋雪却坚持地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给你当干闺女。”
众人一愣,只听她又道:“我长大了想娶你当媳妇!”
她是蒋大人老来得的,家里宠得不行,也保护得太好,没人教过她这些,以至于蒋雪到现在还分不清男女。赫连翊笑得肚子疼,景七郁闷了半晌,弯下腰刮了她鼻子一下:“小丫头家家胡说八道什么,你给我当媳妇还差不多。”
蒋雪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道:“那不行,我哥说了,好看的是媳妇,我嫂子就比他好看,所以我嫂子要当他媳妇,你就比我好看……”她颇为郁闷地捏了捏自己小胳膊上的肉,不乐意了,“我哥还说我是个小肥猪!”
景七大笑起来。
谁知乌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这时竟突然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对蒋雪道:“他不能给你当媳妇。”
景七扭头去看他,心里还想,这小子什么时候也会凑趣逗起孩子来了,却猝不及防地被乌溪一把搂住脖子,只听那小子用跟蒋雪一样一本正经地口气说道:“他将来是我媳妇。”
第五十六章 知君许君
乌溪这话一出口,其实自己心里也乱跳了一通。他再怎样也不会和蒋雪这么个虚岁才四岁、男女都分不清楚的小东西计较,这话是说给景七听,也说给太子听。
前些日子收到过大巫师的信,大巫师年纪也大了,很想念他,有了将南疆交给他管理的意思,算来,来京城也将近九年了,当初考虑到大巫师的年纪,南疆和大庆的协定便是巫童做十年质子,他如今功夫练得很好,书读得一般,却也过得去了,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日子,已而不远了。
所以他不怕赫连翊。
景七教过他,赫连翊这样的人,不可能会做威胁家国安全的事情,不可能会冒着大庆和南疆再次开战的危险,去得罪三千里瘴气之地唯一的继承人。
他只是担心景七的反应。
乌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是在逼迫对方,他不愿意这样做,可他将要留在大庆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是不得已,他绝不会用这种半带强硬的态度去勉强景七。
他这人虽然看起来随波逐流,好像对什么东西什么人都满意得不得了,别人说什么他都点头说好,不愿意了就装模作样地打太极,可乌溪就是有种直觉——不能触到这个人的底线,他还不知道景七的底线在哪里,却先忐忑不安起来。
因为在乎,所以患得患失。
比起吃了一惊的赫连翊,景七倒好像眨眼功夫的犹疑都没有,玩闹似的将他的手臂扯下来,轻拍了一下,随意地笑道:“扯淡,教坏了人家姑娘,感情蒋大人找不到你头上。”
说完便弯腰,重新将蒋雪抱起来,从一边伺候的小婢那接过一条绢子,隔着,拈起一块点心喂着她吃,边说道:“别听你这大哥胡说八道,小姑娘家家的,满嘴娶媳妇娶媳妇,将来嫁不出去怎么办?”
刚说要认人家当干闺女,这会一边的乌溪却变成了“大哥”,赫连翊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没搭腔。
乌溪方才的表情,赫连翊看得分明,心里别扭了一下,却终究是隐而未发,待看见景七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的一番表现,便更稳当了。他知道南疆和大庆的协定,也知道这巫童再过一年,便是要回去的了,心里暗暗冷笑——这南蛮子还打起北渊的主意了,那和水里捞月亮有什么区别?
赫连翊原本最头疼景七那三天两头胡闹一番、还偶尔四处拈花惹草的性子,这会儿却有些得意起来,他想这人天生就应该是在富贵乡里锦衣玉食的,放眼天下,除了这三十里望月河畔,万丈红尘中,还有哪一出能养活得了他?
南蛮子真是南蛮子,做梦都这样不着边际。
乌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一贯寡言少语,便是连表情都习惯了平静无波,只是默默地伸手在景七推开他手臂的地方蹭了蹭,一言不发地仍坐回原先的地方,看着景七和蒋雪玩得不亦乐乎,听着赫连翊偶尔凑趣。
像是变成了一个不动不摇、不说不笑的假人。
他紧张一晌,却到底低估了这景七绕弯子的能耐——南宁王底线不容触碰,可他也有本事不让人触碰到。
直到太阳西沉,周子舒才阴沉着脸,带着梁九霄过来,亲自将蒋雪接走送回蒋家,梁九霄耷拉着脑袋,模样活像叫霜打了的茄子,在周子舒身后委委屈屈地转着眼珠。蒋雪玩累了,不乐意走路,赖在周子舒怀里,趴在他肩膀上,挤眉弄眼地给梁九霄做鬼脸。
赫连翊也跟着离开。
景七送走了一干人等,这才回到院子里,却见乌溪站得笔直,定定地看着他。
景七一开始只觉得胳膊被蒋雪那小胖丫头压得有些酸疼,见了乌溪这样子,便连脑袋一块疼了起来,颇有些秀才遇上兵的惆怅意味。
王爷当习惯了,总觉得世上有些话,是那么个意思,点到就行了,大家心里虽有数,可不应该说出来,话留着,便能进能退看,何苦捅出来,一条路堵死了呢。
他有些挫败,觉得这么多年,给这活驴讲书,完全就是对牛弹琴了。
还没等他说话,乌溪便道:“我哪不够好,你说一声,要我怎么样都行。”
他常年习武,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十分好看,五官也长开了,不复年幼时那般青涩稚气,五官似乎更深刻了些,棱角分明,像是刀刻出来的似的,是个极英俊的青年。
景七靠在院门口的柳树下,双手抱在胸前,闻言摇摇头。
乌溪往前迈了一步,有些急切地道:“你说实话,我什么都可以改……还是你讨厌我?”
景七又沉默地摇摇头。
乌溪问道:“那为什么你不要我?”
景七微微哂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自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以降,男耕女织、阴阳调和,乃是天理人伦,我给你讲过那么多,都打水漂了不成?”
他目光微微往下瞟着,眉目疏淡,下颌略显尖削,看上去表情有些冷。
乌溪道:“别敷衍我,你明明和皇帝说过你喜欢男人……”
“我?”景七长眉一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这辈子,就得是靠荒唐活着,别说只是看上个把男色,我就是跟皇上说喜欢猫喜欢狗,想和畜生过一辈子,他都高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么?”
言罢不等乌溪回话,便甩袖子转身道:“我才疏学浅,教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教出什么门道来,巫童也不必再来了,另请高明吧。”
乌溪却闪电般地上前几步拉住她,不敢碰他的人,只敢用手指尖轻轻地捏住他宽大的袍袖,努力隐忍着,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那么浓重的感情色彩,他努力了半天,光顾着脸上,心里却空白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才从喉咙里低低地冒出几个字来,他说道:“你……别生气。”
景七不言不笑地看着他,乌溪低低地道:“你别生气,我不这样了,你……不要不见我……”
他慌张极了,唯恐对方一句无情的话打下来,便万劫不复,觉得心里从未这样难受、这样后悔过。
那少年时候第一个砰然心动的刹那,那少年时候万般求而不得的年月,那少年时候柔软的心弦被别人捏在手里,轻轻拨动一下,便痛不欲生的感觉。
而经年累月,心如结茧,便再没有那样耗尽了灵魂似的情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的神色忽然唤起景七多年来埋葬在心底的古旧记忆,想起自己那三十二载催心挠肝似的年月,几百年奈何桥头坐等的痴心。痴心累人多深,世上在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景七低低地叹了口气:“乌溪,不要这样,何苦呢?”
三百年前,周子舒也在一个深夜里,皱着眉,对他自己说过:“北渊,你这样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