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个中滋味,旁观者不清,万般心绪,人间无处安放,不足为人道哉。
三百年前的自己突然和三百年后眼前人重叠在一起,景七几乎不受控制地脱口道:“若是……若是我能活到你回南疆的那一天,若是那时候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若是我能活着离开京城,便去你那借住些年,倒也无妨。”
乌溪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每个字都明白,连在一起却不知道什么意思了一样,半晌,才颤声道:“你……你这是……你这是答应我……”
他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心口飞出来似的,将景七的袖子捏得变了形。
景七苦笑一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必然说话算数的。”
在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的那么个时候,活着离开京城,功成身退——这是他转世托生到这里,十年来所谋划的唯一一件事,一招不慎,断送的便不单是自己这条不值钱的命,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不过不忍心见他这样想不开,又不愿意说瞎话哄他。
却够乌溪欢喜地忘了自己是谁的了,那日离开王府,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飘出去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热了起来,赫连沛的病忽然有了起色,竟熬了过来,慢慢地要痊愈了,又过了一个月,不但脸色红润起来,药也停了,还能人模狗样地上朝了。
众人这回蠢蠢欲动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最盼着他去见先帝的赫连钊却有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只觉得自己老父不识相,老也不死,一番期盼都落了空,看谁都不顺眼起来,连新纳的最喜欢的小妾都叫他逮着机会,发了通火,吓得流出了一个两个月的胎儿,越发觉得自己倒霉起来。
赫连沛又活过来了,觉得是天佑自己,颇为得意,又想起病之前没了结的事,在朝堂上看见蒋征,就不喜了,于是寻了个错处,将蒋征贬出了京,叫他到靠近南疆的一个边陲小镇上当个芝麻绿豆一样的小官,算是看在他任劳任怨地干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格外恩典了。
那地方气候最是阴潮,蒋征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连番惊吓,身体越发不行了,这路遥马寒,蛮荒毒瘴之地,估计还不等走到,便叫他蹬腿去了,皇上这是变着法地要他的命,发配他全家。
蒋征无法,却也只得谢恩。
别人不觉得怎么样,倒是梁九霄心里挺难受,他喜欢蒋雪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还知道不光是自己,小王爷、大师兄、甚至太子殿下,都喜欢这小丫头。
王爷还调侃说,看着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就有点门墩肥狗胖丫头的幸福感,谁家有这么个宝贝,真是给个金山都不换。可这胖丫头要随着他爹去那么远的地方,离了京城,哪还有酥酪糖饼小面人?
那还不把丫头苦得瘦了呀?
蒋征他们离开京城的前一天,梁九霄便来了王府,他蔫头耷脑地进来,景七有些意外,没料到他来,便笑问了一句:“什么风又把你梁大侠给吹来了?”
梁九霄唉声叹气地坐下来:“王爷我心里难受。”
景七便默然了一会,说道:“人生际遇,谁也说不清,皇上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天下没不散的筵席,指不定那还是蒋大人的福地呢。”
梁九霄点点头:“王爷说得在理,可我心里就是难受。”
景七也不好说什么,便陪他坐了一会。
良久,梁九霄才算打起些精神来,笑道:“我师兄说王爷新得了几坛子极品好酒,他忙得脱不开身,叫我替他来尝一尝,不知……嘿嘿。”
景七就是一愣,有些不明白周子舒的意思。
又听梁九霄解释道:“哎呀,知道王爷虽然大方,可对好酒一向看得紧,放心,我不多喝你的,明儿还得给蒋大人送行呢,答应了小雪的,赏我几杯尝尝鲜,也算叫我回去和师兄有个显摆的由头……”
景七听到这便明白了,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捏着怀里小紫貂的爪子道:“那你得等等,你们俩不共戴天的,等会我要一个抓不住它,又得叫你添彩——我先把这个送巫童那去。”
说完站起来出去。
梁九霄还没心没肺地“啧”了一句:“这巫童架子可太大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王爷亲自跑一趟……”
话还没说完,原本老老实实缩在景七怀里的紫貂便呲了牙,吓得他赶紧噤声了。
景七脚步没有停顿。
第五十七章 荒野破庙
乌溪正准备用晚饭,见景七这个点钟来了,还有些诧异。
景七将小貂放下,让它自己到院子里撒欢,开门见山地说道:“给我点能放在酒里,让人察觉不出的迷药。”
乌溪愣了一下,却也什么都没问,只对奴阿哈道:“去给王爷拿来。”
景七顿了顿,又忽然叫住奴阿哈道:“上回我不小心吸进去的那种醉生梦死还有么?”
乌溪便说道:“去拿醉生梦死来。”
奴阿哈不敢耽搁,立刻取了一小瓶来,乌溪接过来递给景七,细细地告诉他用量,景七勉强一笑,道了谢,也不坐,起身便要走。
乌溪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追上他,搂过景七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说道:“你不用担心,这是很好的药,人喝下去会梦见他最想要得到的东西,至少在梦里,是非常快乐的。”
景七轻轻笑了笑,摇摇头,转身走了。
乌溪就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奴阿哈忍不住问道:“巫童,王爷这是怎么了?要醉生梦死干什么?”
“他要去做不好的事。”乌溪轻声说,“他每次去做不好的事的时候,都会那样表情空空地笑。”
奴阿哈一怔:“王爷去做不好的……事?”
乌溪叹了口气重新坐下去:“他做过很多不好的事,可每一件都不是自己愿意的,我相信他是这样的,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活在醉生梦死里,在醉生梦死里活着,都是模糊不清扑朔迷离的东西,有时候人要靠相信来度过这一辈子,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赫连沛难得地在上书房里坐上一阵子,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在这里呆过,只觉得桌上的东西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有些古怪,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了喜公公一个人在一边伺候着,忽然自语道:“朕有时候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喜公公赔笑道:“皇上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赫连沛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神色有些呆滞,他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脸色虽然不错,也有了皱纹,手上有肉,皮肤却松松垮垮地垂下去,乍一看,像给人骨瘦如柴的错觉——即使病好了,他也是个老人了。
除去身上的龙袍,他木然的神色就像天下所有孤独的老人一样,憔悴,呆滞,带着一点令人心酸的、茫然的期盼。
就像他整个人就剩下了一套龙袍一样。
直到喜公公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赫连沛才缓缓地说道:“蒋爱卿在我朝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明日……明日他出了京城,你便去送他一程吧,别叫他去那又潮又湿的地方受苦啦。莫要在京城里,没得叫送行的众卿家担惊受怕。”
喜公公一震,忍不住抬头看了赫连沛一眼,这才躬身道:“奴才遵旨。”
人如飘絮,命如草芥,士族公卿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百姓?站得不够高,就得足够的聪明,足够的没良心,足够的城府深沉、千机百变。
只是为了能活着。
这一宿梁九霄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大园子里,就像小时候住的地方,园子在半山腰上,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到繁盛时候,仿佛把天地都遮盖了似的,园子周围绕着一弯很浅的水,一直缠绵到山下去,从山顶上看,就像是在花海中一条若隐若现的白练。
后山还有瀑布,有小泉,有如水的月色,苍然自巍的山顶。
还有……大师兄。
他那这些年来神出鬼没、忙于各种俗事杂物的大师兄笑容浅淡,连眉眼都舒展开来,拎着两坛子竹叶青,自己喝一坛,扔给他一坛,然后告诉他说自己不走了,每年回这小园子里过冬,等桃花都开了,就带着他一起浪迹江湖去。
梁九霄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是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梁九霄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呆呆地看着外面暗下去的天光,好一会,才分辨出时间,还有些诧异,只觉得自己躺下去的时候就是这个时候,怎么一睁眼还是这个时候?
他坐了一会,头也不疼,只是脑子里木木的,有些转不过弯来,于是慢吞吞地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去才醒过来些许,梦里的情景悉在眼前,一点也不像平时那样,一睁眼就忘了大半,想起周子舒在大桃花树下的笑容,怎么都像真的一样,他入了神,竟忍不住自顾自地傻笑起来。
忽然,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见他醒了,才“呀”了一声,道:“梁大侠,你可总算醒过来了。”
梁九霄回过头去,见是吉祥,便有些不好意思,蹭蹭额角说道:“你瞧瞧,王爷说酒后劲大,我也没往心里去,喝多了丢人现眼来着吧?”
吉祥就笑道:“没干什么,就是喝多了谁叫都叫不起来,要梳洗不,我给您端水去?”
梁九霄忙问:“什么时辰了?”
吉祥道:“您都睡了一天一宿啦。”
梁九霄愣了片刻,“腾”一下站起来,口中道:“哎哟,这可不成,我答应给蒋大人送行呢,这……”他在原地踱了两步,使劲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两下,“让你喝酒,让你又误事!”
吉祥说道:“梁大侠别着急,王爷见叫不起你,早晨那会,已经跟诸位大人去别过蒋大人了,想必也交代清楚了,蒋大人不会怪你的。”
“蒋大人不会怪我,小雪还不得记恨我一辈子?”梁九霄皱皱眉,便下了决心一样往外跑去,“不行,我得上官道追他们去——吉祥兄弟,你给王爷说一声……”
话音没落,人便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此时景七其实就在书房里,窗户边上站着看着,眼看着梁九霄的影子一闪,便从眼前消失不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平安在他身后低低地提了一句:“王爷,梁大侠走了。”
半晌,景七才点点头,低声道:“你去周公子那,告诉他一声,就说人我只留到现在,剩下的让他看着办。”
平安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在桌案后边看书的乌溪半天没翻一页,景七对着窗外发呆,他就对着景七的背影发呆,过了一会,只见景七忽然一手捂住胸口,微微弯下腰去,侧身靠在墙上。
乌溪忙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心疼。”景七眼睛微微合着,浓密的睫毛有些颤抖,眉头皱成一团,呓语似的轻轻地动动嘴唇,“良心疼……”
乌溪默默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抬起手,试探性地双手搂住景七的腰,那人自然不会自动靠在他怀里,他便贴过去,将自己的胸口贴在他的后背上,透过微微弯曲的后背,感觉对方的心跳,很慢,一下一下地,好像带着沉重而腐朽的味道。
景七没有挣开他。
乌溪无意识地数着他的心跳,好像这样就能试图理解这个人身上的那种时有时无的违和感一样,好像这样就能嗅出他身上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一样。可他没有,他悲哀地想,他的世界永远是一条笔直地线,景七的心里却有无数纠缠在一起的圆,弯弯绕绕,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从何而始,又从何而终。
从京城往外,过长亭,出城门,音尘杳杳咸阳道,一条管道往南,渐行渐荒,渐行渐远,而路愈窄,而天愈暗。
梁九霄纵马狂奔,他想着蒋征一行人老弱病残得多,必然走不了多快,才走了一天,这会也要打尖休息,以他的脚程,半宿也就到了。
沿途村镇几家,梁九霄一家一家地打听过来,蒋征是举家同行,人多物多,还算打眼,来往见过的都记着,他便一路循着踪迹追了过去,离京城越远,村镇县间距离便也大了,到了京城南边五十多里的一个地方,正好是清河县城,算个大县,梁九霄估摸着差不多就是这里了,便挨个敲客栈的门询问。
可敲遍了所有,被吵醒的小二无不不耐烦地摇头,像是蒋征一行从未到过这里一样,梁九霄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跳上马背,又往回跑去,他一路跑一路想,前面那小镇上明明有人说见过这群人,怎么忽然就没有了呢?
既没有住在县里,也没住在那镇上,他们还能去哪?带着一群老人孩子家私的夜宿山林不成?
他这回放慢了速度,一边走一边注意看着,沿途的破庙都不放过,进去翻查一遍,大半宿过去了,仍一无所获。
梁九霄便打算在破庙里凑合一晚上,想着等明儿一早再去打听打听,便生了堆火,打算在茅草上蜷缩一会,才躺下去,眼角忽然扫到墙角处有些痕迹。
他猛地跳起来,就着火光凑过去看——竟是血迹。
梁九霄心跳徒然快了,顺着那明明暗暗的血迹往后走去,推开荒庙的后门,不由怔立当场。
满院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倒着,尽管血肉模糊,他却仍能从中分辨出几张熟悉的面孔……还有那缩在奶娘怀里的小小身影,被一刀将大小两人同时捅穿。
梁九霄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喑哑低沉,没声没调,脑子里嗡嗡地直响,他想这不可能,这一定又是个特别真实的梦。
手里的火把落了地,滚了两圈,熄灭了。
月光冷冷地落下来,照在那些死不瞑目的人身上,人间阿鼻,已经不分彼此。
良久,他才往外走去,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扑到蒋雪的小尸体旁边,“扑通”一声跪下来,颤抖地手去推开一边抱着她的奶娘,那女人的怀抱已经僵死了,他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只能从她手臂的缝隙里看见那张小小的脸儿。
总是笑得月牙一样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却没了光亮。
梁九霄傻了一会,木然地站起来,口中喃喃地道:“不行,不能让小雪在外面冻着……”
他连滚带爬地寻了一处地方,疯了似地开始用腰上的佩刀挖着地上的土,又嫌慢,开始用手抓,面容呆滞。
直到猛地被人从身后抱住——他已经一身狼藉,不知道是挖坑,还是要把自己也活埋在里面了。梁九霄木然地回过头去,一大堆人拿着火把在他身后站着,光亮晃得他眼睛生疼,半晌,他才辨认出来,抱着他的是他的师兄周子舒。
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