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蔡闫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到段岭时,心里生出一股恐惧,那恐惧是他先前已经遗忘的。必须尽快除掉他,否则假以时日被他坐大,就再也收拾不了了。
二更时分,天下第一摊的老板要打烊了。段岭头昏脑涨,暗道幸好今夜前来与黄坚等人聚了一聚,否则自己有太多的细节与遗漏,一定会出状况。
“那人事擢升怎么办呢?”段岭问。
“交给功曹去办。”黄坚说,“能下放的事情,全部下放,否则只有你一个,不是三头六臂,绝顾不过来。”
“好的。”段岭现在感觉到,知人任人,当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若按照自己在潼关的作风,忙到死也未必收拾得过来。秦旭光又嘱咐道:“你须得善待他们,保证这些人忠诚于你就是了。至清无鱼,至察无徒,贪污受贿的事,只要不动摇到根基,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了。”
段岭知道秦旭光实在是不避嫌,就这么与自己说了,毕竟大家来日将会是同僚,若记在心中,参上一本,秦旭光将吃不了兜着走。
但因自己信任他们,把借粮之事告知,秦旭光也就欣然说了这些话,作为回报。这种信任的感觉,令段岭觉得很好。
“打烊了。”段岭说,“撤吧,来日不管是外放还是入翰林院,大伙儿空了都来看看小弟。”
黄坚说:“不出一年,你必定是会回来的,只要一切上正轨,断然没有让这种人才在邺城守一辈子的理。”
众人都笑了起来,各自告辞,约定书信联系。段岭预感到需要求助的地方还有很多,自己外放到邺城,对黄坚等人来说是好事,毕竟他们在朝中。而自己若在邺城有所发展,各自都有个照应,只要不党同伐异就行。
段岭下得楼来,却见武独与郑彦在对坐喝酒。
“怎么你也来了?”段岭说。
“明日只怕不得空。”郑彦说,“先来送送你们。”
黄坚等人打过招呼,便自行离去,剩下段岭、武独与郑彦三人。武独牵着马,走在二人身边,郑彦摸摸奔霄,朝武独说:“今日听见他们说,河间校尉之职,明天就会下来。”
武独点头,沉吟不语,郑彦又看看段岭,说:“你今天毛遂自荐,跑那么个偏远的地方去,实在大出我意料。”
段岭与郑彦相对而立,段岭隐约感觉到郑彦仿佛猜到了什么,武独必然不会告诉他真相,这些事要说,只能由他自己来说。
“你不喜欢太子?”郑彦问。
“郑大人。”段岭笑道,“这话哪怕是真的,我会告诉你么?莫要给我下套。”
郑彦也笑了起来,知道段岭已经明确地表态了,他眯起了眼。
“我这里有一封手书。”郑彦朝段岭说,“抵达邺城后,若有难处,凭这封信,可送到淮阴给姚侯,他看在我的面上,会来帮你。”
段岭接过信,说:“谢了。”
“是陛下的吩咐。”郑彦说,“北方凶险,自己千万当心。”
郑彦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郑彦走后,段岭朝武独说:“他怎么突然问到蔡狗身上去了?”
“那夜他听见了的。”武独说,“他已经开始怀疑太子身份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在怀疑。”
已是后半夜了,两人穿过静谧小巷,月光洒下,满地清辉,五月间空气清新而美好。
“回去还得去见牧相。”武独说。
段岭一想起就头疼,难得片刻安宁,希望这条巷子永远也不要走到头,他牵着武独的手,慢慢地走着,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俩。
“今天你在御书房里头说的,是真的么?”武独说。
“什么真的?”段岭已想不起来了,沉吟片刻,想起谢宥对武独能力的质疑,说:“啊,是的。”
他转过身,看着武独,武独一身黑色武袍,牵着奔霄。
“我有时候在想,你要穿盔戴甲。”段岭笑道,“一定是个很英气的将军。”
武独低下头,亲吻了段岭的唇,唇分时,武独认真地看着段岭双眼,眉目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这一去。”武独说,“你要杀人,你会杀很多的人。杀那些反对你的人、想坑害你的人,要带兵,就得杀乱纪的人,甚至要杀掉有钱人,抢他们的钱,分给百姓。”
“我知道。”段岭黯然道。
“也许会杀得血流成河。”武独说,“你天性良善,我怕你下不了决定。”
“不会的。”段岭叹了口气,说,“我见过太多人死了。”
武独说:“我会替你去杀,你不要害怕,但只有这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凡是该杀之人,你不可手软,否则,后患无穷。”
“好。”段岭点头,说,“我答应你。”
武独这才点头,段岭仿佛忽然认识了另一个不一样的武独,想起了他也会杀人,只是在不必要的时候,他很少去动手。
也许这一次,武独要大开杀戒了,段岭有点不安,但这一天必将来到,去一个毫不熟悉的地方,要最快集权,必定要施展铁腕。
他始终在想这个问题,巷子已走到了尽头,外头有管家等着,朝段岭说:“王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请您尽快去一趟。”
“等多久了?”段岭问。
“将近一个时辰。”管家答道。
时近三更,段岭便与武独匆忙过去,准备今日的最后一场会面。
案上放着两卷任命状,案后还坐着两个男人,虽已是深夜,大家却还很精神,正在讨论邺城施政之事。段岭进来,告罪让牧旷达久等,牧旷达却摆摆手,答道无所谓。
“与你师兄说话去了?”牧旷达问。
“是。”段岭知道无论做什么都瞒不过牧旷达。
“一些经略,还得朝黄坚多学。”牧旷达又朝段岭介绍道,“这位是林先生。”
案后一人名唤林运齐,与段岭见过礼,牧旷达说:“林先生先前追随西川盐铁使任弼升任大人,主管功名考核,想必能为你助力。”
段岭忙感谢林运齐,牧旷达又介绍另一个人,却是个武人,武人朝段岭拱手,牧旷达说:“他叫王钲,是你本家,曾是先帝的随军通判,征北军裁军后,便留在西川,迁都后一并来了江州。谢宥向我举荐,想必是刚正不阿的。”
一个是管擢升的,另一个则是管刑罚的,段岭知道自己身边一定会有牧旷达的人,用什么人,罚什么人,都由牧旷达说了算,否则他不会放心。也怕自己在邺城培养自己的势力,坐大后不受控制。
段岭与两人寒暄几句,牧旷达便朝林、王两人道:“夜也深了,你俩回去歇下,来日有的是时间,与太守相谈。”
林运齐与王钲便先自告退,牧旷达又说:“关起门来说话。”
段岭笑了起来,便上前关了门,房中只有牧旷达与自己、武独三人,一片静谧中,牧旷达说:“你先说吧,徒弟。”
段岭心中忐忑,知道牧旷达对自己的行事一定有很大的意见。
“想找辽人借粮。”段岭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牧旷达。牧旷达听完以后说:“费宏德确实在耶律宗真身边,如你所料,此事可行。”
段岭点点头,又大致把黄坚告诉他的,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朝牧旷达详细解释,最后,牧旷达说:“没有问题,想得很好。你还有没有别的可说?”
段岭知道牧旷达一定要问,自己为什么会自请前去邺城。
“没有了。”段岭说。
“你是新科探花。”果然,牧旷达说,“为什么想去邺城?为什么不先与师父商量?”
牧旷达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段岭却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答错了话,就将引起他的戒心。事实上此时牧旷达已经对他生出猜疑了,毕竟先前未曾深思熟虑,未与牧旷达商量这么大的决定。
“是我让王山这么说的。”这个时候,武独突然开口道。
“不。”段岭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他示意武独不要揽到自己身上,朝牧旷达说:“想……与他多聚些时候。”
牧旷达设想过这徒弟的许多个回答,却不料最后得到的解释,居然是这么简单。
第127章 并蒂
牧旷达当即无言以对,看着段岭,略带着些怒意。
“你为什么就这么固执呢?”牧旷达说。
段岭忐忑不安,不再说话。
牧旷达又说:“你终有一日,会毁在感情用事上。”
段岭还是没有说话。
武独也保持了沉默,牧旷达忽然觉得十分滑稽,这算什么事?自己最看好的门生,与一个男人相恋,连前途都不要了,倒像是他在拆散小两口似的。这个理由滑稽无比,然则结合段岭先前的反应,却又让牧旷达不得不信。
“你俩这是要私奔去了?”牧旷达又说,“还回来吗,探花郎?”
段岭忙不迭点头,说:“回来的。”
牧旷达勃然大怒道:“王山!你脑子里头究竟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牧旷达终于发火了,还把案上的书信劈头盖脸地摔了段岭一头,段岭忙单膝跪下,不敢争辩。
武独正要说话,段岭却回过头,朝他眨了眨眼。
“武独你出去。”牧旷达冷冷道。
段岭把书信叠好,放回案上。
牧旷达喝了口茶,于一片静谧中开口,说:“王山,你给我听清楚了。”
“是。”段岭答道。
牧旷达说:“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敢与我对着干了是不是?我让武独进东宫,你便与我使手段,要与他远走高飞?”
“绝无此意。”段岭答道,“只是……相聚多些时候,也是好的。徒弟这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
牧旷达看着段岭,实在不理解他,段岭颤声道:“师父,就成了我这桩心愿吧,来日您让我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我……我都去。”
牧旷达实在是被段岭折腾得哭笑不得。
“人生在世。”牧旷达语重心长地道,“许多事情,总是难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你懂不懂?”
段岭跪坐在案后,一动不动。
“你俩这是什么癖好?”牧旷达压低了声音,说,“你莫不是贪恋武独什么?床上功夫?色令智昏,你懂不懂?不说外放邺城,合不合情理,你竟是因着这个,要与我明着做对?还是武独逼着你这么做了?”
“他没有,是我自己想的主意。”段岭答道:“在朝臣眼中,自求外放,大家都会觉得是您的授意……若能拿下邺城……对我大陈,也有利……无弊。”
“罢了罢了。”牧旷达只觉身心俱疲,扯了半天,徒弟居然是要与一个刺客私奔,叹道,“小的时候,师父也起过非谁不娶的心思,待再过几年,你就没那么多长相厮守的念头了。来年你就会觉得今天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段岭心中打了个突,却知道自己成功了,牧旷达接受了这个看似荒唐,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到了邺城。”牧旷达说,“一切都当心吧,写信过来,再回信过去,一来一回得近一个月,远水救不了近火,也帮不了你了。”
段岭松了口气,说:“谢师父。”
“会尽快设法将你调回来。”牧旷达说,“你就可怜可怜你的师父,如今朝中无人可用,剩一个黄坚,你这么一去,起码就是一年,将你们辛辛苦苦教出来,竟去外放,简直是浪费朝中人才。”
段岭点头,牧旷达又说:“去吧,莫要与武独多话了。”
段岭只觉得牧旷达简直比今天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要难对付,但他知道,这样还是算过了。只是再回来时,一切须得非常小心,毕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先斩后奏。
他告别了牧旷达,武独等在门外,段岭朝他笑了笑,示意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