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小……皇……”
“……帝。”
武独的大军找到他们之时,郎俊侠躺在段岭的怀中,一手摊在雪地中,只有四根手指。段岭哭得不住抽搐,紧紧抱住了他。
他们的身上落满了积雪,雪细细密密地下着,覆盖死去的人也覆盖活着的人,绵延万里,亘古如一。
十二年前,另一个人在此处跃下山崖,携着飞雪驰向新生。十二年里花开花谢,春去春来,温柔的时光早已将一切都掩盖,轻轻一抹,便了无痕迹。
段岭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眼泪滴在雪中,已凝结成冰,他拉着郎俊侠的手,摇晃他,仿佛他那缺了手指的手掌,还会抓住他的手。
如同时光凝固在那年上京的黄昏,他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名堂上学,他总想挣脱,头也不回地逃回家去。
靖武五年冬,将军岭下陈军经三日三夜血战,将元人驱离玉璧关以北三百里。
靖武六年六月,布儿赤金拔都呈降书,元人退出长城,迁往回鹘以西。
辽、陈重划疆域,玉璧关以东,连河北郡尽归于陈,辽国收复上京以北,鲜卑山地域四百里。
靖武六年七月,陈太子李若于河北郡重新布防后,班师回朝,自此,辽、陈二分天下,元人退居塞西北,订百年之约,不再逾疆界一步。
七月初七。
天际银河如带,段岭归朝当夜,讲述了将军岭下一战经过,而郎俊侠之死,他并未提及。
已经死去的人,是不能再死的;他也逐渐明白到李衍秋想教给他的一些事。
若后来,不是郎俊侠再出现,他便不能再活着回到江州。
生生死死,譬若一场浮生大梦;起起落落,如同沧海沉浮。
“天佑我大陈太子。”李衍秋听完后举杯。
群臣喧哗,随之举杯,觥筹交错,每一个杯里,都倒映着天际的万点繁星。
乐声渐消,段岭抽身离席,穿过回廊,来到御花园重建的白虎阁中。归朝后,他仍记得当初在白虎星君前许下的心愿,将白虎雕塑请到宫中,重镶了碧玉双目。它注视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也注视着大陈的兴衰更替。
正在他走进白虎阁时,背后乐声突然响起,那缕乐曲似有还无,在花园内萦绕。
段岭沉吟片刻,走进白虎阁中。
白虎星君两侧,摆放着一把青锋剑,一把白虹剑。
段岭从兵器架上取下青锋剑,看见剑鞘中有一角纸张,便小心地将它取出来,展平,借着阁中的灯火,看见郎俊侠写下的字。
段岭:
此信写于七月初七你回江州之日,这一次我知道你将回来,且不会再走了,是以将一些话,写在此处交予你。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见信时,我已远在他方,望你展信莫悲。古人有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有“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一说,可见世间总是聚少离多,不得强求。
那年我与你娘小婉匆匆数面,结下不解之缘,我本抱着复仇之心前来,从匈奴王麾下救出小婉,小婉为谢我救命之恩,亦一而再,再而三劝说李渐鸿,饶我性命。乃至离开北疆,护送她回往段家时,她曾打趣我,若生儿,则拜我为师;若生女,则嫁我为妻。
我身负灭族之仇,又是叛师之人,何以授徒成家?想不到那时她已怀有身孕,一语成谶。
我不过是终日身处炼狱血海中的一名刺客,为天下人所不容,你爹令我南下寻你,见你困境,不杀段家,令我意难平。留那卖馄饨的老叟一命,来日若有缘,与你故地重游,可再带你吃一碗馄饨。
段岭的眼泪无声滴落,落在信纸上。他抬起头,看着白虎星君的双目,想起那一年,郎俊侠带着他从茫茫风雪里离开汝南,前往上京。父亲耳提面命,他亦自知自己辱没了师门名声,从小带大的孩子,绝不能再像自己一般薄情寡义,视人命如草芥。
我双手沾满血腥,已不能再回头;你父虽赦我之罪,我却不想你知道我曾犯下的滔天罪行。有些人生在白天,有些人生在夜晚,刺客大抵如是。那日渐鸿来后,我虽匆匆离去,却并未走远,半途更几次折返,见你很快便习惯父亲在你身旁,亦为你高兴。
上京有难之时,赵奎命我以你挟制你父军队,未得我消息后,更派出影队寻你下落。我不敢贸然离开上京,恐怕有变,只得日日相守在旁,更不能朝你明言示警,恐怕寻春不肯信,亦恐怕赵奎得知我叛,改而挟持你四叔作人质。
那夜你与耶律宗真归家时,影队中人便埋伏在旁,不得已只得出手偷袭宗真,出此下策。即便如此,最终我仍错估敌人实力,乃至你父被贺兰羯偷袭身死。
你父入上京时,我赶回救援不及,贺兰羯在后追杀你与寻春,我竭尽全力,斩他一手,却因寻春伤我一剑,气力不继受伤。拖延时间后追到鲜卑山中,得知你与蔡闫失散,我遍寻不得,只以为你已身死;万念俱灰之际,顾忌你四叔无嗣,若无太子,恐怕朝中有变。你父驾崩后,武将更势大难辖,遂令蔡闫冒名顶替。
那日你归来,匕首送到宫中,蔡闫本想害你性命,被我先行稳住,以寂灭散令你假死。蔡闫却派影队跟踪我。昔时我躲避赵奎手下追捕时,曾两次从江下逃脱,便将你抛到江中,希望借江中暗流,送你上岸。
翌日我本想去江边找你下落,却被姚筝绊住,无意中被她发现我出城行踪,与武独追来。阴错阳差,你被武独救走,我遍寻许久不获,心急如焚,几次险些自尽了事。
幸而你与武独自上京便已结缘,他更一片真心待你,方令我渐渐安心。牧相势大,一时不能除之,渐鸿之死,幕后真凶更未查明。贺兰羯葬身你手,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顺手除去长聘,令蔡闫与牧相互相猜疑,望能助你一臂之力。落雁城中,影队埋伏,不得已贸然出手,实无伤你之意。
我十六岁灭恩师满门,辗转塞外,杀汉人,也杀辽人、元人。至玉泉镇因守将死在我手中自觉罪已滔天,无人可赦。及至二十七岁与你相识,透过你,便望见这江山祥和日子,待此间事了,来日你登基为帝,料想中原大地,终将等到迟来的升平治世,恩仇已泯。
世人谈我功过,俱可一笑置之,唯独你喜怒哀乐,常在我心头。古人有言“我有一杯酒,可以慰风尘”。
对我而言,兴许与你浅浅数年缘分,亦足以慰我平生。
纸短言长,不及细表;阅信之时,我或已回到鲜卑神山,终此一生。
来日遥望远方中原大地,知你远在江州,却与我同在一片灿烂星河之下,此生足矣。
郎俊侠
相见欢的曲子回肠荡气,在花园中渐低,终于悄然而不可闻。
段岭折起那封信,站在白虎星君面前,久久沉默不语。
“看完了?”武独从阁外走来,站在门口。
他沐浴着七夕的星光,背后则是浩瀚的星河。
“看完了。”段岭答道。
武独伸出手,擦去段岭眼角的泪痕,把他拉进自己怀中,彼此静静抱着。一道银河于天顶横亘而过,穿过了这世间。
七月初七。
从南到北,从山峦到平原,从江河到湖海,从旷古到将来。
仿佛天孙之手于晴朗夜空下轻轻一抖,万里星纱就此倾向人间。
如一层朦胧而宏伟的梦境,织起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醉生梦死。
七月初七,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
——相见欢终——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作者有话要说: 相见欢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之后的个人志中会有番外及“哔——”的补齐。
番外发布在网上的时间待定。
各位春天快乐~么么哒~
第229章 (七夕番外)相去几许
空旷殿内卷起一阵秋风,段岭一身黑袍飞扬,从廊前匆匆而过,长发以一根青绳系着,温润的唇稍稍抿着。
他走过蝉声渐歇夏末秋初的婆娑树影,走过满庭落叶漫天飘扬的花园,走过灯笼明灭光影交错的黄昏,走进暮色转来时、那一抹紫红色消退后清新的黑夜里。人间百态,如一戏台,帷幕一落,便是点缀在蓝色绸锦下的绚丽星辰。
他一身黑袍,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慢慢停下脚步,站在白虎星君面前,星光从亭内穹顶投下,旋转折射。一把镇山河横放在剑托上,供奉于这主宰秋季的神明爪下。
这儿就像至为接近诸天星官的庙宇,每当站在白虎星君的注视下,段岭总觉得自己距离星河,仿佛只有一步之隔。但它安静地拦住了段岭的去路,仿佛在它的背后,有一个热闹的天界,但凡人不可涉足。
“爹。”段岭走上前,抚摸白虎的锐利犬齿,把脸抵在它冰凉的鼻前,迷恋地说,“又一年了。”
他点起三炷香,朝白虎雕塑拜了三拜,秋风吹来,纱帘飞转。檀香的气味在空中袅袅飘散。段岭爬上雕塑的基石,钻进白虎前探而微微回勾的爪中,倚在它的臂弯里,面朝天顶的繁星,就像被白虎抱着,呆呆地出神。
白虎星君双眼中映着星光,冰凉的玉质躯体逐渐变得温暖起来,段岭倚着它胸膛前有力的、棱角分明的肌肉,突然感觉到什么。
“谁在那里?”段岭恍惚间看见纱帘后有个人影。
又一阵吹起纱帘,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段岭:“……”
那男人双目深邃,如同星辰,眉毛浓黑,嘴唇温润,身穿淡蓝色的锦缎武服,服饰半胡半汉,左袖武,右袖文。敞袍上绣着白虎星宫轨迹,其中居中的那一枚星辰以银线织就,散发出照耀周天的光辉。
他脚踏祥云武靴,左肩上有一银铠,右腕处佩一枚如水滴般的宝石。
“爹?”段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这是父亲,却又不是他所熟悉的父亲了,他比自己当初所见更年轻,仿佛刚刚年过二十,他面如冠玉,皮肤白皙,眉目间浑然没有以往的沧桑与戾气,取而代之的则是内蕴的一抹英朗气质。
李渐鸿笑了起来,跃上白虎座,侧身靠着虎躯,那白虎竟蓦然动了起来,发出低吼声,将段岭吓了一跳。
“你怎么……”段岭看着他这一身,涌起一股惊喜感。
“变年轻了?”李渐鸿说,“我儿可是长大了。”
段岭简直难以置信,他与李渐鸿,仿佛已是年岁相仿的两名少年,靠在一起时,李渐鸿看上去根本不比自己大几岁。
“虽说你长大了,爹变年轻了,却也不可唤我作哥哥。”李渐鸿打趣道,“我儿想不出爹年轻的模样?”
段岭眼中充满惊讶,嘴角现出止不住的笑意,拉起李渐鸿的手,看他手腕上佩的玉,问:“这是什么?”
“星玉。”李渐鸿笑着答道,“巡天用的,喏,给你了。”说着摘下递给段岭。
“不要。”段岭百无聊赖,看出父亲吊儿郎当笑里的意味,说,“这有什么用?不如我的玉璜漂亮。”
“这就是天上的星星。”李渐鸿说,“诸天星辰中的一枚,掌管世间众生的命运。常有人说‘你要天上的星星,便也摘了下来给你’,这就是了。”
段岭诧异道:“爹,你成神仙了?”
李渐鸿袍袂在风里飘扬,神神秘秘地朝段岭嘘了声,解释道:“今夜正好是七夕,爹趁着天孙与河鼓生见面时,几步下来了。不多时还得回去,只怕被发现了。”
“咱们来日还有再见的时候吗?”段岭不禁哽咽起来。
李渐鸿安静看着段岭眼里的那一点泪水,却不答话。段岭从古书中得知,天神无故俱不可擅入凡间,亦不得泄露天机,然则这一生里,能再见他一面,已再无遗憾。
“爹每天都见着你。”李渐鸿低声道,“时时都在。”
他抱住了段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笑着说:“你就没别的话说了?都这么大了,还成日哭哭啼啼。”
段岭破涕为笑,端详李渐鸿的眉眼、鼻梁,只觉他仍是他,这些年中,每每午夜梦回时,他从未忘记。
“上个月我做了个梦。”段岭想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说,“梦见你了。”
“嗯?”李渐鸿解下外袍,盖在二人身前,一起仰望星穹,说,“做了什么梦?”
段岭想了想,正要说时,李渐鸿又说:“你像咱们家的祖先,也像庄子,没事总是爱睡觉做梦,一会儿变成蝴蝶,一会儿变成大鱼……哪天莫要在梦里醒不过来了。”
段岭又笑了起来,说:“若在梦中能时时见着你,倒是不想醒。”
两人靠在一处,就像两个少年一般,段岭有时听李衍秋说起自己父亲与他少年时的岁月,便甚是羡慕。更想若能时光流转,自己回到父亲年少时,与他一同征战天下,或是为他打理朝政,该有多好?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以这样的一个方式与父亲重逢。人间总是聚少离多,万古千秋,若再磨磨蹭蹭,只怕说不到几句话,他又要走了。
“梦里你带着我,北上远征,打高丽,打元人。”段岭回忆起梦里的细节,只觉一切都无比地真实,就像仍在昨天一般,又抬头道,“郎俊侠还活着,带我去他的村庄里头作客,昌流君也在,郑彦武独,都在身边。你还骂了我一顿。”
李渐鸿脸色一沉,说:“自然要骂你,成日跟着武独,爹也不要了,乱跑乱闯,跑丢了怎么办?”
段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