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你知道?!”段岭刹那震惊了,“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李渐鸿嘴角抽搐,马上撇清关系,说,“当真不知道。”
“你知道!”段岭拉着李渐鸿不放,嚷嚷道,“否则你怎知我跟着武独跑丢了?”
李渐鸿忍不住大笑,说:“武独呢?叫他过来,好久未与他喝酒了。”
“你俩喝过酒?”段岭诧异,“没听他说过啊。”
李渐鸿简直是越描越黑,只怪自己生的儿子太聪明,险些被套出不少天机来,只得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笑。
“你笑什么?”段岭皱眉道。
李渐鸿说:“许多话我不能说,便只好笑了,还能做什么?”
段岭看着父亲英俊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一会儿,而后道:“那梦里的,果然真是你。”
李渐鸿眉毛一扬,只不否认,也不承认,摊开手掌,掌中是那枚星玉,琉璃光泽温润无比,其中有光团微微闪耀。
“给你,这是天上的星星。”李渐鸿说。
段岭用手指轻轻地碰了下,星玉便绽放出明亮却温柔的光芒,仿佛令他置身于银河之间,天与地充斥着那道白光,银河降了下来,一时间段岭如同置身于一道光海之中。
“爹。”段岭感觉到李渐鸿正要隐没于那道光河之中。
李渐鸿却朝他笑了笑,说:“我儿入梦来。”
段岭喊道:“爹!”
李渐鸿却已化作星光,在段岭身边消失,光芒中,段岭感觉自己仿佛变小了许多,又回到了昔年与父亲重逢的时刻。李渐鸿低下头,注视着段岭,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他伸出手,摸了摸段岭的头,继而化作一缕清风,在这乞巧之夜,散向天际。
七月初七,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段岭环顾四周,在这温柔的梦境里,星辰如同荡漾在江河湖海里的碎裂光芒,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相见欢·相去几许·终——
第230章 相见欢·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段岭!段岭——!”
武独骑着万里奔霄,一路冲出江都城,无可奈何地看着段岭。段岭慢悠悠拨转马头,立于江都城外小道的灿烂星空下,一道辉煌的银河横亘而过。段岭在星光下朝武独笑了笑。
“走?”段岭说。
“走?你皇帝叔叔要扒老爷的皮!”武独哭笑不得道。
段岭叹了口气,点点头,眉头微微地拧着,准备回身与他一同回江都去,武独看着看着,心下又不忍起来。仿佛只要他的眉毛能舒展开,被扒皮也是值得的。
“走走走……你要去哪儿?”武独说,“到我这儿来吧。”
段岭复又展颜,笑了起来,说:“当真?”
“去哪儿?”武独问,“天都快亮了,有什么事不能睡一觉起来就忘了的。”
“天涯海角。”段岭驾驭马儿,慢慢靠近武独。
武独一瞥段岭,说:“走吧,天涯海角也随你去。”
段岭踩上武独的马镫,翻身一跃,骑在奔霄背上,坐于武独身前,两人共乘一骑,武独一抖马缰,喝道:“驾!”
奔霄四蹄如踏云一般,踏入清晨时云雾缭绕的江州道,绝尘而去。湿漉漉的雾气掠过,天河中群星渐隐,随着一抹晨光夕照,悄然消失,一轮红日在大江的尽头喷薄而出,顿时光芒万丈,赋予这个世界新生。
“昨夜怎么了?”武独手臂环过段岭,将他置于自己保护之下,低声问道。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段岭笑着吟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武独也跟着吟诵起来。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回忆渐渐与幼时名堂里,孩童诵诗的清脆声音重合。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段岭蜷在武独的怀里,渐渐睡着了。出了江州道,道路两侧的池塘上漂浮着片片残荷,晨风吹皱一池秋水,粼粼水纹里,倒映着如洗的万里苍空。
武独带着他一路北上,渡过滔滔大河,化作一阵风,驰过金黄色的稻田,驰过候鸟飞回的广袤平原,驰过秋雨后大大小小的水洼,踏起泥泞,扬起清新的泥土气息,朝着北方而去。两道孤山白云,田野森林,已不复泼墨画般只有黑白,而是渐渐地充满了色彩。
这天、这地,仿佛俱成了灵动的画卷,五颜六色,清新高远。段岭睡着睡着,从武独怀中抬头,恍若从初春走到了盛夏,再穿过蝉鸣与盎然绿意,驰进了一片金黄色的深秋里。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是这儿吗?”
“不是。”
——于是他们越过南陈国境,穿过汝南。
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
“这儿?”
“也不是。”
——于是他们马不停蹄,离开落雁城。
最终,武独循着当年北上的路,带段岭来到了上京城外,那场战乱给这座大辽都城带来的创伤早已平复,北方最大的城市,也逐渐有了人气。
夕阳西下,群山之间传来钟声,秋风萧瑟,已渐有了寒意,天边挂着一轮浅浅的圆月,似与绛绯色的天幕同为一体。武独驻马山腰上,与段岭静静地看着上京城,城中灯火闪烁,家家户户挂出灯笼。
今日乃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元人不过这个节日,只因多年前,汉人在中秋夜的月饼中夹了小纸条,以“抗击胡虏”之名群起而攻之,在将军岭下发起了一场恶战。
元人自然不吃月饼,也不过汉人的这个节,但辽人是过的,听说每到中秋之夜,中京耶律宗真的行宫里,也会挂满花灯,籍以缅怀昔时故人。
“进去看看?”武独一身素色武袍,蹲在山崖前,朝下眺望,像只静夜中的白虎,注视着山下人间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来都来了,自然该下去看,然而武独却知道,以段岭的脾气,有时候也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
果然段岭说:“算了,还是走吧。”
“不走。”武独侧头看段岭,笑了起来。
段岭忽然觉得武独这背影异常可靠,便朝前一扑,趴在他的背上,武独笑着说:“回家喽。”
段岭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温暖,武独便背着他,沿途看看四周景色,从城外的小路慢慢走了进去。上京已不复往昔把守森严,也不再是北方第一重城,武独到得城门口,牵起段岭的手,段岭以辽语告知士兵是来走亲戚的,士兵也不多问,便放了他们进去。
“团圆了。”段岭站在城门口,面朝过节的上京城,街道两侧秋来枫红如血,映着灯笼下人来人往,以及天际那一轮明月。
这分明是他所认识的上京,从未改变,他拉着武独的大手,与他匆匆穿过正街,朝家的方向去,途经一家药堂,两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来过这儿。”武独说。
“我也来过这儿。”段岭答道。
武独搬起药堂的门,挪到一旁,段岭走到柜台后,见此处日久失修,药屉横七竖八,早已一扫而空。段岭拿起柜台上的半截蜡烛,点燃以后竖在台上,顿时满室温暖,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在窗格上。
“从这儿出去。”段岭带着武独离开药堂后院,临去时回头一瞥,整个药堂犹如一个巨大的走马灯,映着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这座城市经过那场劫难之后,仍未完全住满,段岭走过通往自己家门的小巷,推开那两扇近乎腐朽的杉木红门,院内长满青苔,桌上还留着临别时,蔡闫喝过的水碗,里头装了半碗雨水。
“我庖厨之术不精。没有郑彦那功夫,来日你吃到更好的,自然不会念这桌菜了,眼下且先凑合着吃吧。”
郎俊侠仿佛还在厨房里忙碌,段岭探头看了一眼,笑问道:“郎俊侠,我爹呢?”
郎俊侠抬头一瞥段岭,答道:“待得桃花开时,你爹应当就来了。”
段岭转身,来到院子里,武独正躺在曾经李渐鸿躺过的一张躺椅上,朝他说:“过来看月亮。”
段岭便过去,靠在武独身上,两人静静躺着。
“两手泥巴,尽往你爹脸上抹。”李渐鸿走过长廊,笑着朝段岭说。
段岭便弹了起来,只闻一阵风穿过走廊,带着生锈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武独问:“你饿了不曾?”
“饿了。”段岭说,“咱们出去逛逛吧,我记得有一家烧饼,很好吃。”
武独便收拾好剑,与段岭一同出去,来到正街时,段岭沿着城墙的墙根走,过了中央那道河,武独只不住朝河里瞥,段岭知道他想起那年跳进冰河,便忍不住打趣他玩。
不多时,武独挟起段岭,飞身一跃上了房顶,踩着瓦片,飞檐走壁地穿过一条街,落下,买了两个烧饼、两斤牛肉、四两酒,一手提着,又跃上屋檐,朝另一条街去。
及至到得名堂门外,段岭惊讶地发现,竟然修葺过一次,名堂又重新开学了。只是这时孩童们都已告假返家,守门人也换了个老头儿,喝得醉醺醺的,早早的便走了。
“我来过这马厩。”武独和段岭从后门走进去。
段岭正吃着烧饼,险些喷出来,说:“你还撞破了正厅的房顶。”
武独笑得打跌,拉着段岭,两步上墙,转身跃上房顶,两人躺在名堂的屋顶,对着天际那一轮中秋明月,赏月喝酒。
“老爷。”段岭说。
“嗯。”武独喝着酒,答道,“北方的月亮特别圆,明年带你往上梓去。”
“好。”段岭说,“还有许多高山大河,我也想去看。”
“多的是时候。”武独答道,“给你四叔留信了不曾?”
这事儿关乎武独的皮,段岭笑道:“那天出宫时便已留了。”
二人对月当空,直到月上中天时,名堂后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不知被什么人推开了,伴随着熟悉的声线。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拔都说。
“江州……去不了。”赫连搏挽了个刀花,说,“不过……陪、陪陛下,走走。”
“今夜看在朕的面子上。”耶律宗真的声音道,“便暂时休战,布儿赤金,你远道而来一次也不容易,且也未带几个侍卫,在这城里打起来,对你并无好处。”
拔都嗤之以鼻,说:“若非被你们埋伏,本来也不想露面。”
“故地重游,便当是今夜团圆了,可见你我有缘。”耶律宗真说,“着人去沽两斤酒,便在此处喝了,敬远在南方的段岭一杯,月圆人圆,千里婵娟。”
段岭:“……”
武独一瞥段岭,正要下去。段岭却拉住武独,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紧接着耶律宗真的侍卫在名堂内四处查探,武独便将段岭拦腰抱起,如同一只大猫般走到了飞檐尽头,两人匿身于隔壁楼阁的阴影之下,静静地看着院中之人赏月,喝酒。
赫连博、耶律宗真与布儿赤金拔都,三人对酌月下,段岭与武独在屋顶上静静地靠着,月落西山,银盘将皎洁光芒洒向世间,酒过三巡,拔都倏然唱起了一首狂野而豪迈的歌。
他的声线雄浑,野性,月夜早已沉寂的乌鸦一时被惊起,飞向天际。赫连博与耶律宗真则以筷子击打酒杯,发出叮当响声。
那是一首元人的牧歌,段岭听懂了,在草原的满月之下,风吹草海,卷向四方,怀念如同南飞的大雁,去而复回。
拔都唱毕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笛声却随之响了起来,它在屋顶上传下,若有若无,缭绕天际。三人随之一惊,同时抬头,只见清朗月辉下,一名青年于月色中形成漆黑的剪影,另一名男人则立于飞檐,守护于他的身旁。
守卫正要上前,却被耶律宗真抬手阻住,拔都难以置信地慢慢站起,走向院子中央,抬头看着那道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