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武独随口道:“你想回来刺杀大将军,请便就是,大家各凭本事。”
郎俊侠沉默了。
“不过在离开这里之前。”赵奎说,“还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郎俊侠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请。”赵奎让郎俊侠进了将军府厅堂,里头坐着一名老妇人,正在喝酥酪茶。
郎俊侠:“……”
赵奎说:“听说你与费连家的姑娘定过一门亲事。”
郎俊侠不答,只朝里头说了句鲜卑语,那妇人老眼昏花,忙放下茶碗,伸手来摸,郎俊侠便快步进去,以右手握着她,将断指的左手背到身后,单膝跪下,以额头触碰那老妇人的手。
老妇人笑了起来,朝郎俊侠说了几句话,郎俊侠深深呼吸,没有再说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赵奎说:“你可与她叙叙旧。”
手下关上门,赵奎便自行离去,也不再管郎俊侠,武独插着手臂,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奎身后。
“她的性命还有多久?”赵奎问。
武独答道:“不到一刻钟,待会儿再回去时,那厮会把老太婆一剑杀了,人已没了。”
赵奎笑了笑,摇头道:“应当不会。”
武独说:“连师门也可杀的人,必不念这旧情。”
“我照着影队所言。”赵奎在廊前看着天空,答道,“派人朝鲜卑山里追去,打听了数个村子,最后发现曾与他定过亲的那女孩墓前,有人放了一捧只长在悬崖上的花。”
“乌洛侯穆,想不到还是个王室后裔。”赵奎最后说,点点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唏嘘,转身走了。
第23章 兵临
这一天的上京下起了暴雨,大家只能蹚着水过街,马蹄奔踏,水花飞溅,电闪雷鸣,李渐鸿依旧是那身布衣,卷起裤腿,穿着木屐沿街走去,背着段岭,段岭骑在他爹的背上,打着一把伞去看贴出来的榜。
榜前全是仆役,唯独父子两人亲自过来,仰着头看。
“有我名字。”段岭说,“第八个!第八个!”
“唔。”李渐鸿说,“我儿自然是不错的。”
段岭大喊第八个第八个,李渐鸿兀自好笑,背着他进了辟雍馆,门房过来说:“家丁不可进来,有人替你家公子收拾。”
“我爹。”段岭朝门房说。
门房上下扫了李渐鸿几个来回,只得放他进去。
两人几乎全身湿透,辟雍馆中学子下午才来报到,段岭便去领了名牌,签押,找到自己房中。待得雨稍小了些时,李渐鸿便让儿子在房中等着,自己回去拿一应东西。
铺好床,叠好被,喝完驱寒的姜汤,段岭朝父亲说:“你回去罢,应当和名堂一般,晚上有饭。”
李渐鸿点了点头,来人也越来越多,他戴了一顶斗笠,遮去些许脸,倚在窗外与段岭说话。
“东西自个儿看好。”李渐鸿说,“莫要东放西放的,学堂不比家里,放丢了也没人给你找。”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一日三餐要按顿吃。”
来报到的少年越来越多了,正在外头彼此打招呼,段岭“嗯”了几声,牵着李渐鸿的手,送他到后门外。他更舍不得,却知道此刻千万要忍住,否则自个儿眼泪一出来,李渐鸿更没完了。
“你回去罢,爹。”段岭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渐鸿不过来了几个月,就令段岭差点忘了,从前在名堂时,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你去。”李渐鸿说,“莫管我了,得空就来看你。”
段岭点点头,突然跑上前,抱住李渐鸿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继而放开他,一言不发,转身跑了。
李渐鸿站在门外,看着后院里空空荡荡的。
“莫要舍不得了。”门房劝道,“你儿是要读书考功名呐,回去罢,回去罢?”
李渐鸿长长吁了口气,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叩”“叩”的声响。
段岭从院内另一侧里,眼睛发红,追着李渐鸿跑,边跑边张望,直到父亲走远,他才抵在拐角里,揉揉眼睛,转身走了。
雨后晴夜,空气中带着清爽的气息,段岭回到房中,却见蔡闻正在铺另一张床,蔡闫在一旁袖手看着。
“东西不可乱放。”蔡闻嘱咐道,“这处不是家里,放丢了没人给你找。”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蔡闻便朝他点点头,说:“你俩互相照顾。”
段岭上前,与蔡闫互相拍了拍,蔡闻又嘱咐几句,放下些许银钱便走了。
“你也来了。”蔡闫说。
段岭见蔡闫考了第一,知道他一定会来,没想到竟与自己同房,蔡闫又说:“赫连博在对院里头,一个人住。”
段岭便跑过去朝赫连博打招呼,赫连博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朝段岭说:“拔都,走……走了。”
“嗯。”段岭点点头,说,“他会好好的。”
赫连博笑了起来,指指自己,俩手指头做了个“走路”的动作,段岭会意,说:“走,吃饭去。”
辟雍馆里头不少孩子都是彼此认得的,韩家没有来,据说是回中京去了,相隔好几个月不见,进了辟雍馆,仿佛每个人身上都被贴了道奇怪的符,令少年们一夜间都变得稳重起来,互称呼延兄段兄……见了面也会拱拱手,点头笑一笑。
同窗再见面,稍稍冲淡了段岭与父亲分别的难过,然而吃过饭回到房中躺下,段岭又觉得孤独起来,在榻上翻来翻去,想念父亲温暖的躯体,隔着单衣下,肌肤的温度,与枕在他手臂上,感觉到他的呼吸与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蚊子?”蔡闫问。
“没。”段岭不敢再动,免得扰了蔡闫安睡,这是他第一次与同窗共宿一房,尽量很小心,不想吵了他。
“想家了?”蔡闫又问。
“哪有。”段岭答道,“以前在名堂不也一个人住么?”
“嗯。”蔡闫答道,“你那童养相公呢?还没回来?”
“没有。”段岭想起从前和蔡闫说的荒唐话,止不住地好笑,说,“我爹来了,让他去办点事。”
蔡闫转过头,瞥了眼段岭,恰好月光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唇红齿白的,段岭朝着蔡闫看,蔡闫说:“是不是不像?”
段岭茫然道:“什么?”
蔡闫说:“我与我哥,大家都会这么说一句。”
段岭倒没在想这事,只觉得蔡闫长大了,这么一说,段岭便“嗯”了声。
“不是一个娘。”蔡闫解释道。
“哦。”段岭答道。
蔡闻浓眉大眼的,蔡闫则五官很清秀,有股读书人的傲然之气,对人爱理不理的,对段岭却挺照顾,只因段岭本来就没什么攻击性,也不带竞争力,蔡闫便理所当然地生出保护弱小的念头。
外头断断续续地响起声音。
“有人在吹笛子?”段岭莫名其妙,爬起来,打开后窗,夏夜的花香飘了起来。
蔡闫坐起身,远远地看。笛声艰涩,像是一个初学指法的人在一边想一边吹,吹得不忍卒闻,还伴着些许口水堵着吹孔的声音。
蔡闫:“……”
段岭:“……”
“相见欢?”段岭总算听出来了,说,“是相见欢!”
蔡闫一手扶额,哭笑不得道:“这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曲子。”
外头那人一边吹,段岭一边替他难受,恨不得代他吹完算了,那笛声却丝毫不解风情,吹得更是起劲,大有自娱自乐的意思。
“这谁啊。”蔡闫简直全身起鸡皮疙瘩。
段岭:“……”
段岭猜到是谁,却忍不住地好笑,实在不敢说。
“别吹了!”隔壁房中,赫连博终于忍无可忍,推窗怒吼道,紧接着把一个花盆扔了出去。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蔡闫大声道。
笛声终于完了,段岭却不关窗,蔡闫说:“睡罢睡罢,明天还得早起。”
段岭便盖好被子,安静地蜷缩在被里,闭上眼睛,想着李渐鸿。在梦里,一枚落花慢慢地飘落,从窗外打着旋进来,落在他的枕边。一枚石子打在窗格上,发出轻响,窗子便自动关上。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知之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辟雍馆由四位官员监管。祭事是个胖胖的和蔼中年人,乃是馆内凡事统领,两名司业督管学业;一名馆丞掌判学生提出的要求,诸官员直接向南院负责,乃是上京培养学子的最高机构。
馆中又有数名五经博士讲书,以及助教若干,从祭事到助教,俱是有品级的辽官,却也都是汉人,学生们在走廊上遇见,都得站定,恭恭敬敬行礼。
“嗯。”每逢此时,或祭事,或博士便会点点头,然而这声鼻音里又有些许差别,听得出碰到汉人时是“嗯”而看见辽人时则是“唔”。
新的生活开始了,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从“三人行必有吾师”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夏天的阳光没有改变,同窗也没有变,段岭却觉得一切都已天翻地覆的不同。
除了读书作文章,辟雍馆里还要习练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御车早已不学,便改为骑马。每日清晨段岭便要起身,到校场外去集合,晨起先练射箭。从前陈国大多不教骑马射箭,奈何辽国尚武,重文才更重武略。
第一天骑马,便有学生摔折了胳膊,鬼哭狼嚎地回去了,段岭看得战战兢兢,生怕被马蹄踩成肉饼,幸而先前李渐鸿教过他上马,一翻身,上去了,稳稳当当。
“不错!”教头说,“骑过的,下来!你上!”
蔡闫上去了,那马儿一阵乱动,害他摔了一跤,甚是狼狈,段岭忙上前把他扶着回去。正在此刻,外头有人进来,小声说了几句,教头一怔,便去找祭事,剩下廊前一众交头接耳的年轻人,与一匹莫名其妙的马。
“不学了吗?”少年们叫苦不迭,肩酸腰痛,纷纷活动手臂,巴不得快点回去躺着。
远处发出隐隐约约的闷响,外头街道上,似乎有马匹快速经过。
“发生什么事了?”段岭问。
蔡闫也不知道,不多时,祭事进来,脸色不大好看,说:“今日课程全部先停了,都回房去待着,没有通知,不要出来。”
少年们哗然,司业却板着脸道:“做什么?”
马上又静了,祭事先行一礼,少年们同时回礼,排队出去,今天学业便算到此结束。一回房,学生们串门的串门,议论的议论,赫连博过来找段岭,朝他招了招手。
“怎、怎么?”赫连博看着段岭,意思是“你知道吗?”
蔡闫站在院子里,用湿冷毛巾敷脸,说:“可能要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声闷响,段岭吓了一跳,学生们各自大叫起来,段岭便拉着赫连博,说:“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