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相爷......”颜知归脱口而出,在他的记忆中,晏翎永远是那个丞相,过去是,现在也是。
丞相笑着抬手制止了他,又把将军领给他们看,其间不忘说笑两句,说镇北侯现在是晏家过门的媳妇。
将军一下子就局促起来,耳根子不由自主就红了。在北疆二十多年,凛冽的寒风没有把他变得冷硬,倒是让他充满了杏花春雨的温柔。
他还是跟十年前一样,被丞相撩拨两句就要红耳朵,他少年心性,被丞相压得死死的,怎么也分不开。
颜知归看着两人,忽觉时光绵长,情意温软。他看着花匠,心里隐有触动,低眉浅笑起来。
“听说这匹布卖得不错,是什么原因?”丞相问,把布匹展开,上面赫然是孔雀牡丹图,他突然笑了。
花匠有些得意,说:“知归把相爷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画下来了,摆在厅堂里,客人都说好看,争着来买。”
将军抬头望望,堂中果然挂着一幅画,上面画的确实是丞相,穿着湛蓝的孔雀牡丹,坐在梅花下研墨。丞相身姿风雅,眉眼都是可以入画的模样。
三人都笑将起来,将军却觉得很不是滋味,颜知归画谁不好,偏偏要画丞相呢?又看看颜知归拉着丞相问这问那,心里的老陈醋能把昆明湖装满。
“颜掌柜,”将军把丞相拉开一点,上前一步,“听说颜掌柜是丹青妙手,我也想求一幅画,好与晏公子那幅对上一对。”
颜知归知道将军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高兴,当即就答应了下来。丞相闻言一喜,刮了刮将军的鼻梁,说他心眼儿多。
故人回来了,生意也没心情做了,颜知归很快打发了剩下的客人,遣散了布坊中的劳工,早早地闭门歇业了。
花匠把将相二人请到自家的院子里,颜知归和花匠住在一处,三进的小院倒是住得安逸自在。
颜知归摆开颜料,走笔就为将军画了一幅,盖上印泥之后和丞相的那幅包在一起,送给了二人。将军很高兴,展开画来左看右看,说要带回去挂在卧房里。
他们与当初一样,围桌共话。将军习惯性地牵着丞相的手,颜知归走路不便,花匠就帮着他做这做那。
十年里发生的事太多,他们从四季讲到三餐,再从国家去年的收成,讲到每个人脸上的变化。
“听说柴蒲川现在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大家都说四大宗师恐怕要换人了!”花匠突然说起蒲川。
将军笑了,道:“前年冬天他还来北疆住了一阵,人长高了,个头也挺拔了,刀法确实较之前大有进步。”
“梁家那老头对他青眼有加,大有把掌门传给他的意思!”
“当了掌门好啊,蒲川从小就有一腔豪气,他热爱江湖,梁氏若能在他统领之下,必定蒸蒸日上。”
“对了,还有那个锦衣,他带着濮季松去云游四海,江湖上偶尔传来他们的消息。”
“听说上游道长五年前回青城山修道去了,还收了个跟班,好像是七宝飞燕来着......”
“七宝飞燕?那不是四大宗师之一么,怎么会跟着上游做了跟班?”
......
大家谈论着老朋友的近况,回想着他们当年的面容,死者早已成沙成土,生者在记忆中亦淡然如烟雾。
将军和丞相依旧是住在雀城的院子里,他们每逢节假,就回帝都去看看,有时候待上一两天,有时候待上半个月。将军现在封了侯,不用天天守在边疆,他时常回帝都的将军府住住,招待一些偶遇的老朋友。
每年的春天,等柏海儿湖化冻,白桦林里的积雪都化作泉水的时候,丞相就和将军一起去拜访异族王。
异族王名叫乌罕那提,是乌罕那提氏的正统后代。随着岁月的增长,异族王已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他依旧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头戴冠冕,耳畔垂挂着珍珠,高鼻深目,王气盎然。
将军骑着黑马在林中狩猎,乌罕那提牵着白鹿去湖畔饮水,他与丞相是故交,他们绕湖行走,总能说上好一阵话。
夜里,将军烤好雉鸡和野兔,三人围坐在篝火旁,听柴火劈里啪啦的声音,让星光洒在肩上,讨论着夏天该何时来到。
乌罕那提会带丞相和将军去北方的冰海,那里有世界上最长的黑夜,太阳一落就是半年。
将军说丞相怕冷,乌罕那提就提前跟神仙打好招呼,神仙略微施一个小咒,在冰封的海面上开辟出一片温暖的天地,开满了桃花。
神仙永生不死,他独自住在冰海上,看月亮高悬在永夜中。丞相问他寂不寂寞,他说寂寞,但是一想起当年的日子,就觉得不寂寞了。
当年究竟有多远,神仙不说,丞相也不知道。他们是凡人,不太懂得神仙所经历的事情。
凡人和神仙共坐花下,明月不落,初阳不起,冰海上寂静而孤独,生命在这里达到了奇妙的平衡。
年节里,将军和丞相总要回乡,他们先去济南,然后再去泸州。有一年经过青城山,丞相上山去问道,微雨迷蒙,香烟袅袅。
上游接见了二人,撑着一把纸伞在道观里行游。道观临山,上下错叠,花木掩映其中,终年飘荡着一层淡淡的雾霭。
过去了这么多年,上游还是老样子,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但丞相的眼角不笑也有了皱纹,将军的爵牟下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
丞相依旧喜欢夏天,他把梅子洗干净,熬一锅酸梅汤,加上冰块,碰壁当啷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来秋转,夏花冬雪,人间纵横八万里,总有一方天地是归属。
转眼又过了二十年,丞相已经五十七岁了,他原本光滑的脸上刻着皱纹,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美男子的风华。将军依旧守在北疆,寒风把他的头发吹白。
那一年,晏家的老爷死了,活了九十岁,寿终正寝。丞相赶回去奔丧,扶着棺材哭了一个晚上。晏家的后生们已经长大了,两个哥哥甚至都有了重孙,他已经成了家中的长辈。
大哥做了家长,泸州晏氏的人丁依旧很旺盛。孩儿们都会读书,有的上京去做了尚书,还有些进了文华殿做大学士。
将军是济南翁氏的独苗,翁家主母去世后,他就继承了家业。济南翁氏是前朝的旧臣,祖上拥有赫赫战功,到了将军这一辈,更是位及侯王。
女帝当政了四十三年,驾崩的时候六十七岁,她走得很安详,仔细地帮太子安排好了一切,才离尘而去。
这四十三年是相安无事的四十三年,国家繁荣昌盛,没有天灾,没有战乱。史书中对女帝的评价很高,后世的人们都将记得,在浩荡的历史中,曾有过这么一个时代。
新皇即位,国师依旧是国师。他出了家,除了主持重大的典礼,从不露面。
丞相去拜会梁氏山门,梁顾昭早已化鹤西去,柴蒲川成了新任的掌门。他年过半百,与羲和一起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时常在午后的梦中梦到年轻时的场景。
他终于明白了羲和那句话的意思,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等我死了,你怎么办?”柴蒲川问羲和。
羲和摸摸他的脸,说:“我把你埋在故乡,然后在墓中陪着你,等你的尸骨全都化为齑粉,我再回羲和刀里沉睡。”
“那你不会很孤独?”
“孤独。但一想起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就不孤独了。”
将军七十岁辞官,新上任的将军很年轻,有他当年的风范。将军扶着丞相去看新兵操练,看着那个年轻的将军站在城楼上号令千军万马。
“鹤山,我现在不是将军了,我给不了你千军万马了。”将军说。
丞相年事已高,身子有些瘦弱。他慢慢把头靠在将军的肩上,轻声说:“那是年轻时的承诺,你已经守了五十年了。我这辈子就想和你在一起,从年轻到年老,从尘世到阴间。”
“鹤山。”
“渭侨。”
丞相在春江水暖的时候死去了,那年他八十二岁,与将军一起度过了五十五年。他归西前的一天晚上,和将军坐在一起看月亮,人老了就容易怀旧,他们细数这些年的日子,好的坏的,历历在目。
晏氏的后辈来为丞相送葬,他们多少听说过这个传奇般的四爷。出殡那天四方晴好,将军八十二岁高龄,腿脚不便,拄着拐杖慢慢地陪着棺材走。
他的眼睛没有以前明朗了,但他依旧能看清洒在街道上的阳光,像他躺在棺材里的初恋,潋滟晴方好。
丞相葬在晏氏祖陵,他的名字被刻上灵牌,摆在了祠堂中,于其他众多的灵牌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将军在祠堂中站了一宿,然后回到丞相房中,在榻上躺下。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他愿意回到那次将军府中的宴会,重新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据史书不完全记载,翁渭侨死于同年三月初六,也就是晏翎死后的一个月。
死后破例葬入晏氏祖陵,灵牌未入晏氏宗祠,而是送回了山东济南。
说实话,写这一篇番外,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时,直接泪崩。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人都是寿终正寝,我也写完了他们的一生,也算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吧。
☆、后记
大家好,这里是作者秦九郎。
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也感谢大家能够翻到这一页,听我讲述文章之外的写文历程。
本文最初的灵感来源,是一句话: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这句话我在文章的最后一章和番外中有点出,写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写了四十多万字,终于写到了这句灵感来源。
我本人也是离家千里在外地生活,所以对“归乡”一词总有特殊的喜爱。这本并不是我在晋江写的第一本,之前写过一本,其中也用很多的笔墨描绘了故乡。
不管是丞相,还是将军,他们一个来自泸州,一个来自济南,却都在帝都生活,最后甚至远到了北疆。
更声唱晓,家国几万里,文中多次提到“泸州晏氏”、“济南翁氏”,实际都是在强调“家”的根源——氏族文化。
我曾去参观过一些世家大族的旧院和祠堂,梁椽厚重,天井通光,站在廊柱下,看尘埃在阳光中漂浮,仿佛直接在与神明对话。
也许我们官不至将相,也不曾有多少富贵辉煌,但我们总要归乡,故乡是一个铁打的营盘。
全文构思是在2018年8月,所谓构思,也就是大概的一个开头和结局,中间的剧情甚至没有想好主线。我的文件夹里还保存着最初给书定的名字和将相人设,不过后来都没有采用。
真正开始动笔是在2018年九月底,那时恰逢国庆,所以文章开头的几章充满了对国家的赞美,例如“这个国家处于被上天眷顾的时代”等等,当然,我的一腔爱国情怀无处发泄,只好诉诸笔端。
一开始写文采用意识流形式,旁白为主,想在平静的叙述中讲述一个不平静的故事。奈何我笔力不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后来回头修改,加入了许多对话。
一边写文一边思索,最后把全文主线定了下来,就是要写一个谋反叛乱最后悟到生命真谛的中二故事。前期也在日常描写中埋了很多伏笔,比如花匠和皇后都来自河北,广陵王与皇帝不和等等。
在晋江没有什么读者基础,所以一开始看文的人也非常少,我的写法也不是欢脱逗乐型,所以冷上加冷。
我双十一发文的时候已有26章存稿,之后仍坚持每天码字,有时候白天忙编剧,晚上要熬到半夜。有人曾对我说,你写的文章又没人看,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写?
我说这是一种习惯。
可能我这么说很装逼,朋友们也可以尽情抨击我,但我当时确实就是这么说的。
也许我以后要靠码字吃饭,哪天上了榜单要求周更三万,不每天码字哪里吃得消?打字手速也是要练的。
另外插播一个小日常,我平时习惯用Word码字,但Word相当不稳定,经常在我码完一章还差两个字的时候,说此文档无法保存,然后程序退出,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
那时候我非常绝望。
有一回是在夜里十二点过,就差两个字了,结果程序退出。我在电脑前愣了很久,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然后我就坐在床上想,我写的文又没有人看,为什么我还要每天加班加点码字呢?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最后感谢记事本,记事本从不出差错。如果朋友们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Word无缘无故退出的方法,务必在评论区@我。
插播结束,我们继续播报正题。
之前讲到我的文冷上加冷,除了读者基础原因,还有就是我没抓住当今市场的主导方向。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读者看文就是图个乐子,现实生活中压抑悲观,要看点欢乐的东西来调整一下情绪。如果要看悲剧,不如去看莎士比亚的悲剧,高雅有内涵,还来晋江干什么?
我也试着让文章基调明快起来,但奈何我这个人平时就是没什么乐子的严肃人,写出来的东西总是不自觉地要变成法官脸。
就连吃醋、偷亲、拥抱这种甜死个人的场景,被我一写,都是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如果这种文风给你们造成了伤害,是我的错,是我的锅。
写到后来回头看看,却暗自庆幸当初没有强行扭转文风。不然,这一定是东拼西凑的破烂,要被读者笑掉大牙。
写了四十万字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行文拖沓,总是要细致地描写每个人每件事的经过,导致两位主演火急火燎要见面,结果愣是拖了两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