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惊变
“掉头,取道澜沧关,绕一圈再回去。”王爷轻轻放下帘子,靠在引枕旁,取出墨玉戒指给自己戴上,抬起来端详了一番。
队伍重新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路慢慢下山,马车不疾不徐地,檐下的铃铛叮咚作响,昭示着王爷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王爷看上去相当年轻,不过弱冠,头上戴着皇家御赐的爵牟,两边垂着珠玉。
领队的武士这次骑马走在王爷的马车旁边,他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按住腰间的青铜短刀,眉目平视,气宇轩昂。
武士十九岁上编进了王爷的卫队,那个年纪对他来说已经不年轻了,但武士确实功夫了得。武士之前经历过劫难,在那之后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武士虚心向王爷请教:“王爷,您是怎么知道前面有危险的?”
王爷转着手上的戒指玩,说:“你看到刚才那只鸟了吗?那是白隼,太行山里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生活在大漠荒原上的鸟类,物出反常必有妖。”
“万一是山里的猎户自己养的呢?”
“你的眼光,怎么不见得以前那般锐利了?那是矛隼,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你说,中原有哪家的猎户竟会蓄养这样的神鸟?”王爷背靠松软的靠垫,长长地叹一口气,“矛隼性烈,难以驯服。不知道是谁拥有,还不让本王知晓。”
武士偏头想了一想,道理确实是这样,方才那大鸟,翅展翩跹,身形傲岸,确实是天骄模样。每扇动一下翅膀,仿佛就能听见关外万里长风在呼啸。
“按照方才报上来的,”王爷继续说,“那两人杀完人就走了,海东青也随之离开。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王爷轻轻笑起来,他心很放得开,并不畏惧这些歪门邪道的刺杀。王爷心里思量着,这海东青估计是和那两个杀手一路的,看来,来者还颇有些排面,竟请得出海东青。
“王爷,江湖凶险,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那两人来历?”
王爷连忙抬手制止他:“欸,不用不用,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么大费周章干什么。我的封地在江浙,天高皇帝远的,犯不着为这事发愁。”
武士不太放心,仍想进言几句,王爷就掐断了他的话头,说江湖朝堂上想让他死的人不计其数,方才二人,不必放在心上。
王爷总是这么胸有成竹,好像全部的命运,都被他自己握在手中。王爷年少,血气方刚,向来不认天命,大鹏一日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天地比寿,日月齐光。
王爷前两天才从帝都离开,他是去面见天子的。天子是他亲外甥,他的长姐就是已故的皇后。
皇后是在天下人的注视下从东大门抬进来的国母,那天她站在整个帝都最高的高楼上,皇帝亲自为她戴上凤冠。足下蹑丝缕,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皇后虽早逝,但慈悲善良。当今的天子,心怀天下,这一点像是遗传了他的母亲。王爷对这位外甥还挺有兴趣,虽然外甥似乎并不喜欢他。
王爷时常怀念皇后,而天子的面容和仪态,处处都透着皇后的影子。天子眉心有一朵天生的朱砂梅花,明艳漂亮,常开不败。
王爷闭上眼,揉揉眉心,努力地想赶走一些记忆,但无济于事。
夫人在太行山的大雾中被杀害,身首异处,但这事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夫人的娘家自然是不会得到这样的消息,而夫人的夫家,早就巴不得她不要回去。太行山离帝都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深山野岭,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半个多月后,开封柴氏依旧没有听见夫人来敲门,家中的长辈简单讨论了几句,就认定夫人是回了沭阳娘家,从此不再过问,这个世界少了谁都照样运转。
蒲川居住在将军的府上,期间丞相登门拜访过几次,丞相雍容尔雅的气质给蒲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将军说你别被丞相的外表骗了,他自个儿在家时,整日衣衫不整地走来走去。
每当将军悄悄在蒲川面前编排丞相的时候,丞相总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丞相看起来大人大量,肚里能撑船,其实他就是个小心眼,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在背后议论他表里不一的生活方式。
将军被丞相吓到过几次,一次是在深夜,将军和蒲川坐在院里侃大山,将军侃侃而谈,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他所看清的丞相的本质。
蒲川说:“将军您不怕被丞相听到?”
将军说:“不怕,丞相脾气很好,对我更好。”
蒲川说:“我看丞相不好惹,要不咱们还是不说了吧,小心隔墙有耳。”
这时忽然有凉风从背后吹来,风里夹杂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月光照在不大的院子里,像朦胧的一层秋霜。
周围忽然沉寂下来,就像千帆过尽,万木凋枯。原本聒噪的虫鸣声也一下子远去了,飕飕的凉意窜进袖口,仿佛入了秋。
“将军我怎么感觉好冷,怎么回事?”蒲川忽然紧张兮兮地问。
将军仔细聆听了一下,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将军常年习武,敏锐地意识到背后有危险,在战场上背对敌人是大忌。
于是将军瞬间暴起,劈手要去砍倒来者,却愣是直直地停在了半空中。
蒲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惊天动地,树叶纷纷落地。
将军和丞相一般高,将军转身的时候就直接对上了丞相的鼻尖。他看到丞相在月光下的眼眸,里面虽有星辰大海,但更多的是不易察觉的愠怒。
将军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好巧不巧被丞相听见自己在讲他的轶闻趣事。
将军尴尬地摸摸后脑:“相爷啊,您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丞相不进不退,就站在原地,鼻尖对着鼻尖,笔直地看着将军的眼睛,一下子就能看到他心里去。丞相说:“哪有来了就走的道理,本官想跟将军讨论讨论。”
将军连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相爷,这事我们私下解决,私下解决。”
蒲川还在笑,没等丞相去撵他,将军抢先一步,伸出手就在蒲川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力道还不轻。
“笑什么笑!你现在赶紧给我出去!丞相有话要讲,不许偷听!”将军佯装呵斥,外强中干的,丞相看了突然忍不住想笑。
蒲川心领神会,大人们谈论公务哪有小孩子插嘴的道理。蒲川拱手拜别了两位大人,三两步就离开了院子,留下满地的月光,和月光中的两个人。
丞相眼梢瞥见蒲川转出了垂花门,才若无其事地掖掖袖子,在院子中央踱起步来,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听说你夸我脾气好?”丞相问,仰着下巴,露出漂亮的弧线。
将军连忙脱掉自己的外袍,拿去给丞相披上。虽已入夏,毕竟夜里凉快,丞相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还是不要着凉了才好,不然将军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丞相竟不推辞,顺手就拢过袍子,把自己裹紧。将军的袍子还带着温温的热度,温暖绵长,丞相愉悦起来,心里雀跃一阵,却不在面上表现出来。
将军赶紧给丞相赔不是,这个时候绝对是要先认错,丞相心性高,说什么都不会觉得是自己错。
将军曾试图与丞相讲道理,奈何口才确实比不过状元郎,最后铩羽而归。于是将军总结出的道理就是丞相生气了一定是自己的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错再说。
将军态度诚恳地表示歉意,将军当年也读书,腹中自然是有不少经纶。他引用孔夫子的话来表示自己的良心,一面说,一面觑着丞相的脸色。
“将爷说了这么多,不表示一下什么吗?那本官可真是吃了大亏。”丞相摆着架子,扼腕叹息,那样子看起来颇像是上街买菜被小贩狠狠宰了一笔。
将军思忖一下,说:“那我明天亲自给您倒茶?亲自赶着马车送您回去?”
丞相停下来,扭着身子看自己背后的倒影,摇摇头说:“你是将军,怎么能做这些下人做的活儿,太折杀脸面。”
“那要不我现在亲自送您回房间休息?陪您睡着了再走可以不?”将军期待地看着丞相,眼里有微微的亮光,看得丞相心里一颤。
丞相心里其实非常赞同将军的这个提议,但他必须得在这时候表现出端庄的仪容,于是他以不符合礼法规矩为由委婉地拒绝了将军。
拒绝完之后心里又有点小小的惋惜,心想大好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这下将军没法子了,两个建议均被驳回,将军面色窘然。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大方的张开双臂,说:“那我就只能牺牲一下,勉为其难给你抱一抱吧。”
丞相顿住,月光倾洒在他身上,朦胧得像隔着一层雾。丞相突然闻到什么花香,好像是昙花,又好像是夜来香,袅袅的,能把人心融化。
“不愧是将军,大丈夫能屈能伸。”丞相平时坐怀不乱,但这一次还是紧张了,“既然将军这么主动地邀请我,那本官,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将军听出来了,丞相的尾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他猜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绪。将军突然觉得自己今晚真是伟大,勇敢地跨出了这一步。什么家国,什么天下,在这时候都不重要了。
丞相走过去,解开身上的袍子,突然呼啦一声抖开了,扬手罩在将军头顶,把自己也罩在了里面。
丞相笑得很开怀,袍子罩着,隔绝了月光,里面忽然昏暗下来。将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丞相这是在做什么,他惊奇地看着丞相漂亮的眼睛,明亮得像湖泊,
“鹤山?”将军说,语气温和,叫他的名字都带着氤氲的水汽。
丞相咧嘴笑,轻声跟他说:“渭侨,你表弟的母亲,死掉了。”
☆、遑论
将军凛然,他万万没想到丞相会告诉他这样一个消息,他原本以为丞相是在开玩笑,确认了一遍之后,方才得知这是事实。也对,丞相从不说谎。
“柴蒲川知道吗?”将军问。
丞相没直接回答,而是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挨得更近了,气息都交缠在一块儿。
丞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军的眼睛,眉里眼里都是温暖的情意。将军没来由地觉得兴奋又紧张,耳垂也跟着热了起来。
丞相没有做其他动作,忽地一下子掀开袍子,大笑道:“当然不知道了!”。
哗啦一声,将军漂亮的刺绣袍子铺展开来,月光照在上面,泛起煌煌一片明光。丞相把袍子重新穿回身上,裹紧了,像拥诗人笔下的长安一片月光入怀。
将军觉得丞相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在他身上,能看到烟花三月,桃李芳菲。回想起自己所经历的长河落日,铁马秋风,将军忽然有种整个四季都是春天的错觉。
将军无法准确地描述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情感,他突然想起市井中有关于他们的传闻。将军当初视其为洪水猛兽,现在看来,倒还是有共剪西窗的温柔。
“这事是谁干的?”将军询问,和丞相走到一处,并肩而行。
丞相把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抬着下巴去看天上的明月。
丞相抿着嘴思量了一下,说:“这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本来这事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一位故友传书给我了,我才来告诉你的。”
“半个多月前的事了,开封柴氏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将军背着双手,挺着脊梁往深深的花木看去,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藏着浓重的黑暗。丞相看看他的脸,又低头去抚摸袖子上的孔雀花纹。
“人心凉薄呗,当家的已经死了,一个寡妇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重视。”丞相说,声音像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真是丧心病狂。”将军低声说,他抬手揉揉额头,烦躁地撩了撩头发。
丞相抬手帮他把头发抚平,丞相说话向来波澜不惊,像流淌的酒,一不小心就有了醺醺的醉意。
将军觉得自己先是栽在了丞相的声音里,然后再是他的相貌。将军曾听江南的女子弹琵琶,辑商缀羽,潺缓成音。
将军问丞相那位故友是谁,丞相说洛阳梁氏,你小表弟的师父。
将军说他不是我表弟的师父,是我舅舅的师父。
“我娘被杀了?”突然有人声从门外传来,丞相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有少年的身影逆着月光,被磨上了一层毛毛的边。丞相看将军一眼,神色安宁。
“蒲川,你怎么在那里?”将军说,走过去要把蒲川拉过来。垂花门上攀爬着蔷薇花,微风拂过,露出藏在叶底的花瓣。要是在白天,还能听到花底黄鹂在啼鸣。
将军伸手,蒲川却一下子打开了,他往旁边挪了一步。借着明亮的月光,将军分明看到蒲川眼睛里有蒙蒙的水雾,晶亮亮的,仿佛一下子就要涌出来。
将军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那些大漠荒烟和孤云野月又包围了他。他想起军中的某位将士坐在土坡上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还有人就着琵琶弹唱,唱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突然有种凄凉的情思悠悠地爬上心底,将军想起了自己老爹,老爹出丧的时候将军硬是没流一滴眼泪。他经常提着酒壶去拜他老爹的灵位,陪着月亮和花香,一喝就是一整个晚上。
柴蒲川突然就哭出来,丞相拉过他,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柴蒲川今年十六岁,丞相对他来说算是不大的长辈。蒲川不敢在丞相面前造次,丞相这样的大官他惹不起。
“我娘是怎么死的?”蒲川问,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泪水从他脸颊上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