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掌印把风袍抖开了,众人皆看到风袍被锋利的箭头划破的一条条口子,更引人注目的,是那背后绣着的一大片图案,由暗金色的丝线编织而成。
这样的颜色在黑暗中并不醒目,如果遇到晴好的天气,被阳光一照,粼粼一片金光,比荡漾的湖面更加夺目。
掌印把风袍的背面呈现给皇帝看,那些丝线虽然做工精良,但杂乱无章,在任何人看来,就像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线条随意地拼凑在一起。
皇帝上下端详一阵,这些图案太抽象了,皇帝一时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皇帝走上前去,撩开风袍的侧襟,伸手去抚摸色彩绚烂的衬里。
风袍的衬里是斑斓的图画,皇帝一一辨认,那上面分明画着宫阙重楼、梅花仙鹤、川河山水,还有万千的人潮。
前朝欧阳氏写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大概描绘的就是这样的景色。
皇帝定睛看去,里面的人物眉眼清晰,神态分明,恍惚地,好像是会动的画面。
那些朱翠、靛蓝、赤金,一层层叠加上去,不知是梦境的第几层。这大概就是文人笔下的人间天国,像蓬莱方丈、桃花源中。
“铺开来。”皇帝命令道,他退后一点,顺手抽出身边一位侍卫的腰刀。
众人皆凝神屏息,注视着皇帝的举动。掌印把风袍平整地铺开在搬来的桌面上,眉目低垂,神态安详。这是掌印常有的姿态。
皇帝提着刀,弯腰小心地用刀尖挑开衬里周围的缝线,周围噤若寒蝉,除了细碎的雨声,再无其余的声响。
一炷香之后,皇帝才把紧实的丝线全部挑断,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面对着传世的宝物。皇帝把刀丢在一旁,伸手去揭起衬里,缓缓地把它举起来。
庭院中的众人都看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皇帝手中举起了一幅山水大画,远远望去,斑斓夺目。更令人惊奇的是,透过蒙蒙的雨帘,他们竟看到画上的事物在慢慢移动!
最上方的浮云缱绻地卷舒,中间的楼台街市旗帜飘摇,最下方是湛蓝的大海,潮水滔天。
浑浑的声音仿佛从背后传来,人声、潮水声,还有其他人间的一切声音。有些士兵的双眼开始涣散,神思被抽离到远方,渐渐地要失了精气神。
“醒醒!”突然有人一巴掌扇在某个士兵的脸上,怒吼道,“别盯着那幅画看!”
皇帝一下子把画收拢起来,快速地折叠好。刚才所有的声音都通通消失了,沙沙的小雨打在树叶上,雨中传来一两声清越的鸟鸣。
“是前朝欧阳氏的画,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不知是谁站起来说道,人群一片哗然。
“欧阳氏的画?不是早就失传了吗?听说是毁于天火。”
“毁于天火?我怎么听说是被异族盗走了?”
“不会,江湖上有个出了名的大盗,常穿着锦衣夜行,有人说画是他偷走的。”
“锦衣?那个侠盗?”
“好像是这样传的,前几年传的沸沸扬扬,这事儿还闹得挺大。”
……
皇帝抬手平息下面众人的议论,掌印抱着风袍站在他旁边,乌纱帽一丝不苟。
“众人都看到了,这是前朝欧阳氏的名画,但还不知真假。此事涉及到多年前的案子,移交东厂和六扇门处理,其余无关人等,不必再议。”
皇帝吩咐下去,遣散了众人,独自站在雨中,看细雨无边无际地落下。他遥遥地望着远处低矮的青山,若有所思。
“皇上,还下着雨呢,该回去了,小心淋雨着凉。”掌印走到他身边,跟皇帝站在一处,看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转头看掌印没有撑伞,就把伞移到掌印头上,掌印低眉浅笑,顺手接过伞柄,把二人遮住。
皇帝拢着两袖,抬起下巴看远方,被雾气遮住了视线,看不真切。
“是不是入秋了?怎么感觉天气凉下来了。”皇帝轻声说。
“还没呢,再过段日子才是中秋,夏天,还没有过完呢。”掌印说,把伞往皇帝那边送了送,好让他不被雨淋湿。
皇帝叹一口气,说:“多事之秋。北方也不安宁,异族一点都不老实。”
掌印陪着皇帝往回走,一路上都带着温和的笑容,跟皇帝在一起的时候,掌□□里一直都是愉快的。那种心情,被雨水一润泽,美妙得像是要开花。
“北方有将军镇守,将军少年英才,驰骋沙场十四载,国家的栋梁。皇上放宽心,异族掀不起什么大浪。过段日子是中秋,异族的首领还要来朝贺。”
皇帝略微回想一下:“异族的首领,可是那个少年郎?”
掌印微微颔首,说:“不,去年冬至宴会上的少年郎是异族旁支的首领,叫图甘达莫古道恩。这回要来的,是大首领,乌罕那提氏。”
“那可还真是不得了,看来这回中秋,咱们有的忙了。”皇帝疲惫地揉揉眉心。
掌印摸摸皇帝的脑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把温度全部拢在手心里。掌印一直都很疼惜皇帝,不管是尚在襁褓之中,还是到现在,一直都是。
掌印忽然想起皇帝小的时候,包在松花锦缎中,抱在怀里像个小小的宝贝。那时候掌印才七岁,还是孩童浪漫的年纪。
那时的掌印每次看到皇帝眉心的朱砂梅花,都忍不住要轻轻去触碰一下,偷偷地,不让外人看到。每次掌印成功得逞之后就望着小皇帝笑,昏暗的人生里骤然多了一丝明光。
等皇帝再长大一点,玩闹起来的时候总是把掌印辛辛苦苦扫起来的落叶弄得满地都是。那时秋光明媚,金黄的落叶在庭院中飘洒。
有一回冬至,下了鹅毛大雪。小皇帝贪玩时失足落了水,掌印那时十三岁,在寒冬里当即脱掉了身上的袄子,跳进结了冰的湖中把皇帝抱上来。
那时的皇帝已经被册封了太子,这样一下把老皇帝和皇后都吓得不轻。皇帝小时候身体不好,受冻之后高烧了三天,皇后宫里太医来来往往。
掌印曾偷偷站在高大的柱子后面往里面望,他看到皇后坐在床边照料小皇帝,婢女把热汤端上又端下。外头是飞扬的大雪,屋内烛影摇红。
皇后曾亲自给掌印送来治疗冻疮的药膏,看到掌印当时四面透风的住处时,又吩咐下人多送了两床棉被来。
皇后是来自河北的美人,慈悲善良,掌印对她一直心存感激。
之后的有一天晚上,掌印忍着疼痛给自己的腿上药。白日里,他遭到了老公公的打骂,腿上还没好的冻伤又被打得皮开肉绽。
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掌印连忙把药膏藏好,把腿上的伤遮好了,才走过去开门。
“公公,有何……”掌印下意识地说,因为一般这个时候,都是老公公来喊他去做事。
但是掌印的门前没有满脸皱纹的老太监,只有一个粉瓷脸面的小娃娃,披着猩红斗篷,正冻得瑟瑟发抖,跳着双脚在哈气。
掌印慌忙跪下:“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没理他,而是三两步跳进掌印的屋子,抱着身子抖抖索索,半晌才喊掌印起来。掌印忍着剧痛站起来,本来想去点灯,但想想又算了。
屋子简陋狭小,冬天里根本挡不住寒冷。掌印把门轻轻关上,那时屋外煌煌一片白雪,翠绿的竹子却依旧鲜活。
“殿下,您有何吩咐?奴才现在就去办。”
太子朝小小的手心哈两口气,才说:“本宫偷偷跑出来的。听说是你救了本宫,本宫就想来谢谢你。”
“奴才不敢,奴才为保主子的安危,死不足惜!”掌印伏在地上回话。
“快起来。你这里有没有棉被啊,本宫快冻死了。”太子催促他。
“殿下稍等,奴才这就去拿。”掌印说着从柜子里翻出皇后赏赐给他的锦被,他没舍得用,一直藏在箱底。
掌印拿被子裹住小小的太子,裹严实了,扶他坐到自己的床榻上去。掌印去翻出炭盆,拨弄了两下,拿来靠在太子脚边,好让他不要被冻住。
“草药味?”太子吸两下鼻子,“你受伤了?”
“奴才不敢。请太子责罚。”掌印惶恐答道。
“责罚什么,你伤到哪了?给本宫看看。”小太子一板一眼地说着,看上去颇有帝王之姿。
“奴才不敢,奴才罪该万死,腌臜东西,不该脏了殿下的眼睛。”
“大胆奴才,你竟然不听本宫的话?”太子说,腔调中带着别扭的愤怒。
掌印连连磕头,说奴才不敢,然后站起来,撩开了一层破布,露出他皮肉模糊的小腿。
“啊呀!这怎么还能见人啊!”太子当时就惊呼起来,掌印慌不择路,连忙抬手去捂住太子的嘴,提醒他小声一点。
太子不出声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掌印。掌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逾越了,他跪下来,磕头:“奴才冲撞了太子,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没,没,你先起来,起来。”太子从被子里钻出来,把掌印扶起来,“你先抱本宫一会儿,本宫好冷。”
“殿下……”掌印觉得太子的要求真是没有道理,主子奴才的身份都去哪了?
“我冷的时候,母妃就是这样抱我的,所以你也要这样抱我。”太子认真地看着掌印的脸,说。
掌印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做了。掌印裹上一件袄子,侧身坐着,把小太子抱在怀里,再披上棉被。
大雪下了一整夜,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简陋的平房里相拥而坐。那时,掌印和皇帝正当年少,没有高堂明镜,没有上下尊卑,有的只是依偎着相互取暖。
☆、意同
丞相摘下斗笠,从马上下来,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招呼店家来给他沽酒。
店家是手脚麻利的伙计,一看有客人来,赶忙擦净了手迎上来。
丞相在简单的木桌旁坐下,看店家取走了他的酒葫芦,到一边去舀酒来倒在里面。丞相粗摸着看了一下,那酒有些浑浊,不像是泸州老窖那样清冽。
塞北的浊酒,倒是很配当地的气质。丞相想。
他把自己的斗笠搁在手边,眯着眼睛去看外头的景色。大风裹着沙尘一阵阵吹过,路边却长满了野花。
山脚下一条驰道弯弯曲曲地延伸,路面被来往的马蹄磨平了,在艳阳下闪闪发光。
此时正值晌午,为数不多的行人都在店里歇息。
“客人,您的酒来咯。”店家把酒葫芦放在丞相面前,搭着肩上一条毛巾,笑呵呵地看着丞相。
店家是个中年人,体格魁梧,说起话来豪气横生。
丞相看了店家一眼,再环顾四周,说:“这是什么酒?”
“客人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我家自己酿的酒,好喝的很。”店家热心地回答。
丞相给自己斟一杯酒,晃了晃,看着杯子里的酒倒映着他的脸。丞相语气突然飘渺起来:“以前,我只喝泸州老窖。”
“泸州老窖,那可是上等的好酒。”店家给丞相擦桌子,“客人是西蜀来的?”
“差不多吧,反正也走了几千公里。”丞相浅浅地抿一口酒,他看向别处,透过朦胧的沙尘,好像在想什么事,又好像在看什么人。
丞相一说起泸州老窖就会想家,这是他多年来不变的习惯。
“哟,西蜀来的客人倒还真是少见,不知客人这是要去哪里?”店家问。
“去北疆,那里有荒原和雪山。”丞相停顿一下,再补充一句,“还有一位将军,他一直镇守在那里。”
丞相说完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塞北的酒跟它的风土人情一样,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丞相的一点浩然气,都在此时油然而生了。
店家听得丞相这样一说,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此时店里人不多,几个商人在剥着花生喝酒,谈论市场的物价。周围静静的,只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客人是要去北疆?那里乱得很啊,异族三天两头来进攻,您不怕?”
店家蹙起了粗粗的眉头,不可置信地说。在店家这样魁梧的人眼里,丞相的身板更像是博识风雅读书人。
“不怕,不是有将军守着吗?不怕。”丞相拂去桌面上新沾上的一层薄灰,轻轻巧巧地说,他唇角带笑,藏山不露水的,似远又似近。
“那倒也是,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店家点点头赞许道,“不过听说这次异族死了一位公主,于是就天天来闹事,据说,前两天乌罕那提还亲自出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