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丞相戴上自己的兜帽,遮去了大半的野风,他笑着说:“你去啊,你上回偷来的春风上国图还在皇帝手里,你去了就把你拿进诏狱。”
“嘁,甭提了。上回帮你一回,就丢了老子好不容易偷来的宝贝,一万两黄金就这样打水漂咯!”
锦衣撑着手,遥遥地望着凄清孤旷的原野,目光放得长远起来。他身上有江湖的气质,好像所有的逍遥自在、浩然正气,他一并都拥有了。
丞相可不认这个账:“你做一次本官的任务,本官要支你多少钱?你知足吧,天下除了我这一家,你哪去找这么便宜的好事。”
锦衣素来知道丞相是出了名的嘴硬,当然他的心也不软。丞相从来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错,他骄傲自大之余,还有一点糊涂健忘。
锦衣耙耙自己的头发,黯然道:“东厂和锦衣卫到处缉拿我,甩都甩不掉,老子只好跑到这里来了,想想真憋屈。”
“大盗锦衣也害怕锦衣卫和东厂?按你以前的性子,可不是这么窝囊的一个人。”丞相故意激他,
“什么窝不窝囊,老子早几年就金盆洗手了。春风上国图都让我搞到手了,还用得着去做这营生吗?”
锦衣不服气地嚷嚷,一甩手把那根野草甩出去一丈远,一下子又被风给吹跑了。
丞相可不听他在这里自吹自擂,他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可惜咯,你那宝贝被皇帝给抢了,算不算是倾家荡产?”
锦衣一下子泄了气,丞相一语中的,他锦衣现在,真的是倾家荡产了。哦,锦衣没有家,他仗剑天涯,四海为家。
丞相瞥瞥今锦衣的神色,见他垂头丧气,心里倒还生出点得意来,夜里的冷风吹得他有些发冻,丞相使劲吸了吸鼻子,闻见冷冽的花香。
“谁叫你上回二话不说,直接把你的袍子给丢下去了。现在后悔了?”
锦衣咬咬牙,瞪了丞相一眼,一手捶在地上,当即砸出一个坑来。他愤愤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算了,我没有狼要套。”
“没生意做了?所以来找本官要活儿?”丞相在他旁边慢慢踱步,时不时扫他一眼,神色倨傲。
锦衣现在不服也得服,丞相是他的大东家,未来的财路都在他手上。锦衣蔫巴了脑袋,摇头晃脑道:“相爷有活做吗?杀人放火的事不干。”
“有啊,当然有。”丞相站定,一旋身弯腰凑近了锦衣,“本官手上刚好有个美差事,酬劳多,油水厚,还不用你多操心。”
锦衣睨他一眼,一脸的不信任:“真有这样的美事?相爷您怎么不自己去做?”
“本官当然想做了,捞钱的机会谁想错过。但是时不待我啊,本官怕是,捞不到这个好处了。”丞相比划着,有指点江山的气度。
“多少酬金?”锦衣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丞相蹙起了眉头:“本官哪次少过你吗?这次若是办得好,好处一样少不了。要什么药材,什么刀剑,也只管跟本官说,旁的你不用管。”
“是是是,相爷出手阔绰,小的自然是知道的。”锦衣连忙赔罪,丞相是他东家,得罪不得。
“这事你干不干?要是拖泥带水的拿不定主意,本官可就另择他处了。”丞相背着手,语气不容置疑的,就是要把锦衣一举拿下。
锦衣连忙起身拱手:“请相爷示下。”
丞相听他这么干脆地就接下了,脸上又换上了笑容。丞相拢拢袍子,抬手招锦衣到面前来,轻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风声浩荡,人声模糊。
“记下了?就这么一个活儿,统共你也不露几次面,闲得很。”丞相说着拍拍锦衣的肩膀,示意他放宽心。
锦衣眉头皱了皱,左右思量了一下,抬眼看看丞相绵里藏刀的微笑,再相想自己前无出路,后无退谷的境地,叹一口气,只得应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丞相轻轻笑出声,转身拢着两袖去看北疆的月色,被冷风吹着,脸上微微有点发烧,他的心情莫名地舒畅起来。
“你为什么要挡箭?!”
“是你们违约在先!”
“带上你的兵,赶紧滚回北疆去,这笔帐,本官日后再找你算!”
“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
将军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大梦中,谁人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又是谁人的声音铿锵如晨钟暮鼓。
大汗淋漓,身上的三层中衣都已经湿透,他紧紧攥住绣着蒲葵叶的被单,伏在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
将军感觉头好痛,昨夜的酒劲还没有完全散去。他模模糊糊想起丞相陪着他喝酒时的情形,丞相端着酒杯朝他笑,眼尾有浅浅的皱纹。
将军看看旁边,空空的,丞相不在。
“将爷,醒了没有?起来把这碗醒酒汤喝掉。”门边突然传来人声,紧接着有天光倾泻进来,房中的纱幔被层层撩起。
丞相端着釉陶碗,一手打起紫金弹墨刻花的缎子,曳着后裾走过来坐在床沿,一扬手拿袖子在将军脸上拂了一下。
将军坐起身,看看身上浸湿的里衣,伸手就去解腰带。
丞相一看事态不对,连忙按住将军的手:“将爷,本官知道你心急,但现在还在白日里呢,这些事做不得,做不得。您兴许是醉了,来,把这碗汤喝掉。”
将军没反应过来丞相在说什么事做不得,他偏头想了想,没想出所以然来:“相爷说的是哪桩事情做不得?”
丞相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中的碗往他面前送了送。将军见他笑得意味不明,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将军招架不住,只得接了过来。
丞相伏在床沿,撑着下巴看将军慢慢地喝那碗汤,将军脸色不好看,眉峰都聚在了一起,一脸的嫌弃。
醒酒汤里加了苦参和高良姜,丞相亲手下灶熬煮的,他知道这药苦辛,于是额外在里头加了蜂蜜和青梅。
不过现在看来,蜂蜜的青梅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怎么这般辛辣还苦的慌?”将军好容易才喝完一碗,顺手把陶碗搁在一旁,抿着嘴等那股药劲散去。
“本官亲手给你煮的,将军莫非还嫌弃?本官好歹也算是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今日给你煮一回,还挑三拣四?”丞相吊着嗓子顶将军的话。
将军知道丞相嘴上功夫不饶人,自己怎么能甘拜下风,这些日子过去,丞相的一手倒噎人的本事他还是学到了不少。
将军凑近一点:“想必相爷是在为上回给你喝的那碗药耿耿于怀吧?今天想了这么个法子来报复我?”
“将爷,您说的是哪档子事?本官怎么全然不记得了?”
丞相睁着一双眼睛看将军,众所周知丞相糊涂健忘,这个时候忘记了一些事情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丞相的眼睛清澈照人,让人想起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将军着了迷,他凑过去,与他平平地对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将军说:“相爷满腹算盘,就是糊涂健忘,今天可让本官抓着了你这个软肋。”
丞相一下子在将军的唇上狠狠亲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重重地碾过去,趁着将军酒还没完全醒,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将爷不是嫌药苦吗?那现在呢?现在还苦吗?”丞相按着将军的后颈,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他,语气里缱绻眷恋,花叶芬芳。
将军按住上升的心跳,他经历过大场面,这些时候自然不能是自乱阵脚。将军笑,抬手刮刮丞相的鼻梁,在他的鼻尖上亲了一下。
“现在不苦了,本官很乐意再来一点。”将军撑在床沿,垂着两边的头发。
丞相一把松开了手,起身抄起桌上的陶碗就往外头走,把话撂在后头:“本官先把碗还回去,不然,灶间等急了差人来催,本官可不想被人看到。”
“不想被看到什么?”将军下榻来,披上搭在椅子上的外衣,问丞相。
丞相回身,满身的山川祥云像是将军曾经的梦境,梦中铁马冰河,背后是花海,有人站在山坡上瞭望。
丞相盯着将军笑,眼尾打着浅淡的皱纹:“就是刚才我说的白日里不能做的事。”
将军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看丞相,丞相勾着嘴角笑,轻轻巧巧地哼着小调,准备出门去。
这时,门一下子被推开,有卫兵急匆匆跑进来,当即跪在屏风外,报:“将军,帝都的信使来了,就在外头等着。将军,带上来吗?”
丞相还没绕出屏风,停在原地,他转身看将军,眉峰微蹙。
两相沉默之间,忽然一道声线滑进来,沙沙的,拉着拖长的尾音:“将军,咱家可是有急事要禀报,万分耽误不得。”
说着一个人影就抬腿跨进了门槛,丞相甩袖,一旋身进了内堂,放下帘帐遮住外头的光景,只听得外头细碎的人声。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丞相在线开假车。
☆、峰回
将军见丞相一闪身就没了影,他也没多问,他知道丞相毕竟是偷偷跑来的,要是被帝都来的人认出来,这事情可不好交代。
纱幔晃动,屏风后头的光影摇摇曳曳,丹桂皮的香气被吹散了点,随之而来的,是宫中御用的香料和不浓不淡一股脂粉味。
将军微微皱了皱眉头,难不成来的还是个女内官?这老大一股脂粉味又是怎么回事?将军知道宫中有些女官上了年纪,也学着后妃一样涂脂抹粉,不说是沉鱼落雁,至少还有犹存的风韵。
卫兵躬着身子把来人请进来,脚步声急急碎碎的,金紫朱红的蟒袍富贵夺目。
将军三两下整理好身上的衣裳,抖抖袖子迎出去,拱手道安:“北疆守将翁渭侨,见过公公。”
“将军不必多礼。”沙沙的声音和着脂粉香气飘来,皂靴踩在地板上急促有声,还有不知谁人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
将军站直了身子,他倒要好好看看这来者是怎么样一个大人物,这么大的排场,连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一品京官也自愧不如。
当然,将军看到的跟他想的并不是一回事儿,涂脂抹粉的,不一定是女官,也有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公公。
穿青衣的小黄门小跑着过来,跪趴在地上,老公公一甩袍袖,似云霞铺展。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小黄门的背上,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捻着翡翠珠串。
“咱家是司礼监的秉笔,这里见过将军。”
秉笔操着一口漂亮的京腔,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的,像是台上的名角儿。他朝将军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行了礼。按说,这样的礼数,是不周到的。
将军看他一眼,绷住了嘴角。初次见面,他心里对这个秉笔太监甚是不满。司礼监的掌印算是东厂的一把手,待人谦恭有礼,也没见得有这么嚣张。
“上茶来。”将军抬手吩咐下去,平平淡淡地,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老公公打断了将军的话头,说:“不用了,咱家喝不惯这边的茶水,涩得慌。”
将军微微一笑,他今天偏要礼尚到底:“本官看公公上了年纪,面上不似从前那般焕发。正好,本官前几日偶得了两株药材,听说可以使人返老还童。既然公公喝不惯本官的茶水,那不如现在就叫人下去熬了,一会儿就端上来。”
秉笔一听将军说他上了年纪,当即瞪起了眼睛:“嗯?你是嫌咱家老了?”
秉笔面上抹了脂粉,用圭笔描了眉毛,嘴唇上还点了朱砂。这样的装扮,在年轻姑娘身上倒还是一顾倾城的模样,但秉笔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皱纹爬满了额头,看起来颇是诙谐。
将军带着融融的笑意,在秉笔对面的圈椅里坐下:“不敢不敢,秉笔舟车劳顿,本官不上茶水,有失脸面。这不,还不是为您着想嘛。”
侍卫来给他倒茶,清洌洌的,看得清杯底的蝶戏兰花。这些都是帝都带过来的用具,釉下的锦鲤、莲花、竹叶,一笔一钩都是盎然的古意。
秉笔盯着将军,眼睛里放出鬼精的光。他虽然老态龙钟了,眼睛里的精明倒还是一分不减。
将军闲闲地喝着茶水与他对视,两人剑拔弩张了一会儿,秉笔竟扯着嘴角笑起来,哑哑的声气,尽是深宫中的肃杀气息。
秉笔是在宫中摸爬滚打数十载的人物了,虽说位分上比掌印还差了点,但也算是个比狐狸还精的家伙。
他六十二岁了还屈居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掌印手下,心中自然是忿忿不平。但奈何掌印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做事又没有错处,老秉笔也难以下手。
“不知公公远道而来,可有要事禀报?”将军搁下茶水,问起正事来。
秉笔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扯动了满脸的皱纹,连着他那张惨白的脸面一起,看起来颇是瘆人。要是在半夜,还真能把人吓死。
“咱家奉命带了皇帝的旨意来,给将军知会一声,监军大人明儿下午就到了,将军可要好好准备准备。”
将军蹙起眉头,推开了面前的茶杯,说:“监军?本官怎么未曾听说?”
秉笔翘着兰花指,转转手腕上的翡翠珠链,飞了将军几眼,摇头晃脑地说:“皇帝前几天批下来的,圣旨写得明明白白,盖上了大印,难不成咱家还会做假?”
说着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小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来。将军见了,连忙起身行礼,见圣旨如见皇帝,这是固有的规矩。
太监把圣旨递到将军手中,他展开来看了,上头写的明明白白,末了,还盖上了传国的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