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皇上怎么突然增设监军一职,还要监察军中三品以上官员的饮食起居?”
将军觉得这个要求不可思议,甚至还有点没理。
“将军莫要担心,这回来的监军是个不错的人物,懂得一手好医术。咱家之前听说边疆苦寒,士兵多有伤冻之人。想是军中的大夫手艺不精,于是这回特意提点皇上要找个懂医术的,好给将军分忧。”
将军一听他这话头头是道的,心里鄙弃了一番。什么边疆苦寒都是借口,说起来多好听的样子,暗地里打着什么算盘大家心知肚明。
将军收好了圣旨,心领神会地笑,躬身作揖:“公公心系家国,是个难得的人才。是本官多虑了,公公不要怪罪才是。”
他的话温温的,都是从丞相那里学来的本事。杏花春雨般润泽,谁听了都不会多怪罪。
秉笔笑着指点将军两下,说:“将军你身上倒是有几分丞相的影子。”
丞相听得秉笔提起了自己,他靠在门边听外头的动静,抓着陶碗的手加重了力度。丞相不能走出去,因为秉笔是见过他的,到时候说不明白。
“此话怎讲?”将军抬眼看看秉笔,虚心地请教。
“咱家虽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不过如今皇帝要下手整肃朝堂了,将军您说说,凭您跟丞相的交情,是不是应该躲一躲这风头?”
将军听出事态不妙,他稳住神情,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不知丞相犯了什么罪?滥权?贪污?还是说跟本官不清不楚的,迂腐的老头子们看不下去了?”
秉笔一听他这话就笑了,笑得很开怀:“将军太会说笑了,丞相之前做过皇帝的老师,在朝中兴风作浪的,皇帝也管不了他。可是现在局势不一样咯,我们的小皇帝,正准备瞅准机会满朝文武一锅端呢。”
“满朝文武一锅端?皇帝好大的手笔。”将军面上带笑地坐下,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自古君权相权就难说,树大招风,像丞相这么个人,之前再怎么才华横溢,到头来还不是乱臣贼子。”
“还是公公看得通透。”
“看得通透有什么用。”秉笔突然长叹一声,“混到这个年纪了居然还被那小子踩在脚底下,咱家不甘心呐。你说他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凭一副好皮囊。要说咱家之前,也是京中的美男子!”
将军好容易才忍住了笑,不管当年怎么风华绝代,现在的秉笔,不过是日暮西山的老迈模样。涂脂抹粉的,再也看不出当时的年月了。
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丞相才是帝都的美男子。也许放到天下四海,也算是属一属二的好相貌。
秉笔突然就不想说了,也许想到他的逝水年华,再阴狠的人也会有伤离之感。他扶着膝盖站起身,一手搭着小太监的手腕,行动之间倒是有皇家的贵气。
“咱家说多了,咱家不过是个宦官,本不敢非议朝廷事。咱家在这里好心提点你一句,将军仔细着点,莫要一头走上了黄泉路!”
将军起身去送他,嘴上说:“本官心中有数,有劳公公提醒了。”
“赶明儿监军来了,可要好好地接个风。那是皇上钦点的人,得罪不得。”秉笔掖着袖子,不像来时那么急碎,这回他走得从从容容。
将军目送秉笔的背影,长长地揖下去,拉长了语气:“公公慢走。”
他在庭前站了一会儿,方才折回房中去。屋子里点着丹桂皮和雪松木,温暖的味道。秉笔走过的地方还留着一点脂粉味,将军皱着眉抬手重重地扇了两下。
丞相一掀帘子从内堂走出来,他径直走到桌子前,一手拉开了圣旨,一目十行地读起来。丞相才不管这是什么圣旨,什么上下尊卑都跟他没关系!
将军脱掉了外袍丢在一边,靠在圈椅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撑着额头,手指插进头发里,莫名烦躁起来。
“哪里来的什么监军!”丞相低低地骂一句,“分明就是想监视你。”
将军拉他的手,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和他十指相扣。丞相的手很漂亮,写得一手斐然的好文章。
“个个心怀鬼胎的,应付不过来。”将军说,声音轻轻的,带点微微的惆怅。
丞相坐在圈椅的扶手上,长袍广袖盖住将军的半边身子,他本想再痛快地骂几句,丞相读书多,骈俪句,四六体,骂起人来不带一个脏字。
不过他忽然心软了,摸了摸将军的手背,看着摊开的一卷圣旨沉默。
光从窗外打进来,照亮了砚台中未干的墨汁,还有清水碟子里勾勒的松花泉水,看上一眼,只听得万壑惊雷般的松涛,层层入梦而来。
将军靠在丞相的手臂上,闭着眼睛,问他:“这个监军,是个什么人物?听说是皇帝钦点的,你见过吗?”
丞相抬手摸摸将军的头发,说:“未曾认得。兴许是下面提拔上来的,我还没有见过。”
“他明天就来了,你要怎么办?你从帝都到这里来,真的没事吗?”将军抬起头看丞相的脸,丞相偏着头,长发垂落在肩上。
丞相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他低头亲将军的眉心和嘴唇,轻声细语的,氲出一片桃花清酒,明月蒹葭。
“没事的,皇城里有我的心腹,办事妥当。明儿监军来了,我也悄悄去看看,看看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能担此大任。”
将军想起方才秉笔的一番话,刚想开口,丞相一下子吻住他,没说出来的话硬是被咽回了肚子里。
“你丞相爷爷手段多着呢,没什么大事的。监军来了多照顾着点,他是个狠角色,不好惹的。”丞相换上一如既往的笑容,戏谑着,把万事都抛在脑后,“好了,去洗个澡吧,我陪你去。”
☆、监军
“不是说了不偷看的吗?”将军坐在池子里,往自己的身上浇水。岸上架着一扇金丝楠木的八扇屏风,将军脱下来的衣服都搭在上面。
丞相笑意盈盈地曳着袖子从屏风后头走出来,他手里捧着香料盒子,打开了,给旁边的铜兽香炉添上小花茉莉和瑞脑香。
香气四溢,丞相细细地闻了一下,这个味道刚刚正好,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帝都的宅子里,一到春天就点上这个香,如百花盛放。
“你都是晏鹤山的人了,那还不是,想看就看吗?”丞相走路的样子像是踮着脚尖在舞蹈,轻薄的中衣打着漂亮的褶子,走一步都要开出花来。
将军回头瞥了他一眼,丞相占起他的便宜来毫不含糊,将军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呼啦,丞相一手展开了一方绸缎,金红打底的颜色,上面绣着牡丹和雉鸡,上头还有一轮皎皎的明月。
突然眼前红艳艳一片,很喜庆的颜色,将军措手不及,就被丞相盖住了头。扑面而来的是瑞脑的香气,将军一下子着了迷。
“嘿,红盖头,还真像那么回事。”
丞相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一边调笑将军,一边帮他把头发绑在脑后。丞相眼睛明亮得像月下的山泉,眼尾的淡淡皱纹折满了情思。
将军一听他说红盖头就红了脸,丞相怎么这般的会挑逗人!他素来就知道丞相满嘴跑骆驼,对着他的时候什么稳重自持的风度都不要了。
丞相故意矮下了身子,看看将军的侧脸,疑惑道:“将军面上怎么这么红?莫非是水温太烫了点?”
“丞相你瞎说,水温刚刚好,你可以自己来试试。”将军目不斜视,他不太敢去看丞相的眼睛,看上一眼就要沉沦在里面。
耳边传来轻轻一声笑叹,丞相重新站好,垂着眼帘给将军挽头发。不知是心间忙乱,还是丝绸滑手,半天也没有绑好一个髻子。
将军可没由着他折腾,他一抬手握住丞相的手腕,哗啦啦一片水声。
丞相手上一抖,火红的绸缎滑落下来,落在洒满花瓣的水面上,不一会儿就被洇湿了,满目尽是绯绯的颜色。
丞相顺着他的意思坐在水池边,他不下水,因为早上他刚刚沐浴过。
将军抬手泼了一手的水在丞相身上,温温的,带着氤氲的热气。丞相往旁边躲了一下,几瓣花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难得是个安稳的日子,丞相不再去想其他糟心的事。看到将军就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没有家国,没有天下,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似水年华。
“你身上的伤好点了没有?”将军问他,视线落在丞相的胸口上,他腰带绑得松,领口敞开着,露出他漂亮的锁骨来。
丞相无所谓地看看,轻描淡写地说:“早就好了,可你每天还叫大夫来看。”
将军换了个姿势,伏在丞相的腿上,说:“不让大夫来看看,万一落下了什么病根子,到头来,可不是要怪我?”
“尽瞎说,乌鸦嘴。”丞相拍一下将军的肩膀,“我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将军一听就抬起了头,眼里亮亮的:“当真刀枪不入?”
丞相一时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他面上带笑,微微蹙着眉头看将军的脸,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
他们相视而笑,无边的暖意漫散开来,连小花茉莉的香气都有了甜滋滋的味道。
“将军,撩人的功夫倒是日益精进啊。”丞相点点将军的鼻尖,“你这套用在二八年华的姑娘身上,还不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哪里哪里,都是跟相爷学的,一点皮毛而已。”将军故作君子,揶揄他。
丞相撑着头,眯起眼睛端详将军的神色,正色道:“本官可不是姑娘。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过了这阵子,日后尽管来吧。”
“为什么还要过一阵子?”将军反问他。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本官这阵子有的忙,等万事具备了,将军,恭候光临。”
将军把花瓣放在丞相的膝上,轻轻捻着,声气放低了一点:“那听起来,你要回帝都去了?”
“嗯,是要回去的,日子长了,会让人看出端倪来。”丞相的声音忽然黯然下来,尾音里带着委婉的叹息,一声声飘落在将军的心上。
将军枕在丞相膝上,鼻梁挺拔着,眉上沾了点水汽。他沉默了一会儿,那期间无边的光景都消融在他的目光中。
丞相知道将军的心思,他惆怅之余还有点隐隐的高兴,他好不容易记住了将军的名字,再住进了他的心里,曾上高楼凭栏望,英雄少年郎。
“将军莫愁,本官下手稳得很,不会有大事的。将军在边关安心戍守便是。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了,皇帝要摆宴席,到时候将军可一定要来哦。”
将军数了数日子,大概也就还有那么几天。中秋是个团圆的节日,听起来,充满了绵绵的祝福。
丞相心里压着心事,他没跟将军说。他笑得没心没肺,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像他的名字一样逍遥。
“鹤山,我回去的那天,记得来接我。”
丞相挑起将军一缕头发,说:“好,我去接你。站在城楼上,看着你策马而来。”
监军的人马到达北疆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
盘旋在天际的虎头海雕发出悠长的鸣啸,穿破几万里的长风,笼盖整片原野。
将军穿着整齐的轻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丞相亲手给他绑好腰带,帮他打整好上下的行装,一身利索的,巍巍如明光。
丞相看着镜子里的将军笑,他想起过往的很多事情,想起将军那身绯红的衣裳,绣着松山明月,丞相不曾忘记。
“好了,去迎接监军的队伍吧,你是一品的大官,莫要失了脸面。”丞相搂搂将军的腰,抿着嘴笑了笑,眼睛像夕阳下的湖水,波光潋滟。
将军和他并肩走出门去,问他:“当真不再多留两天?”
丞相拉紧风袍的衣襟,站在风里说:“不留了,再过段时日就是中秋了,宫里有很多事要打整。这回监军都来了,万一被人认出来,很麻烦。”
将军还想多挽留一下,丞相就这么走了,他一个人的日子可不好过。
丞相握住将军的手,像往常一样,十指相扣。之前他给将军看手相,说跟着自己必定是福寿绵长万寿无疆,虽说那时是骗人的瞎话,现在,他倒有点信了。
风中传来了虎头海雕的呼啸,远远的,听不真切了。
“你听,鸟儿在给你报信呢。快去吧,被耽误了时辰。我就在城外看着,等你把监军接进城了,城门关上了,我就离开。”
丞相淡然地说着送别的话,心平气和的,冲淡了日暮里的飕飕凉意。北疆已经入秋了,城外萋萋的芳草很快就会枯萎。
将军看看夕阳,快落下去了。辽阔的天穹像是要压下来,漫天的祥云往东方漂移,鸟雀呼晴,声音洒落如雨滴。
丞相一抬手按住将军的后颈,吻过去,重重地,带着满心的别离。四周难得的静谧,人声遥远,风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当初将军从山庄离开的时候,丞相都没来及的跟他道别。一滩鸥鹭被马蹄惊起,他一遍遍喊将军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听清。
疯长的相思,像极了南国的红豆。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丞相骑马狂奔出城门,没人敢拦他。将军带着一队人马站在南门前,旌旗猎猎,马鞍上的朱缨漫漫飘扬。
远远地,有车辇过来了,前头举着旗帜,两边是皇家的卫兵。车辇的四角挂着流苏和铃铛,轮轴驰过,留下深深一道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