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丞相避开了人群,他遥遥地观望着,大风带起他的风袍,背上垂下的白色流苏像双燕逐风。
将军转过视线去看平原上那个孤单的人影,巨大的夕阳在他背后沉下,不愧是南国桃李花,满身都是灼灼的辉光。
车辇上的帘子掀开了,坐在里头的人往外面探望了一下。丞相仔细地辨认那人的面容,可是大风吹起车上的帘帐,拂动着,时而把那人的脸面挡了些去。
忽地,那人把帘子掀得开了一些,他看到了远方夕阳下驻马的人影。有些疑惑,眯起了眸子去看,奈何逆着光,没看得有多清晰。
丞相的目光直接与其对上,等丞相彻底看清那人的面容,脑海里轰一声巨响,仿佛年夜的烟花在头顶炸开,霎时世界一片空白。
血腥的记忆忽然涌上来,丞相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胸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了,无数的悲伤和愤怒从心底的裂缝爬出来,决堤成浩瀚的江河。
车辇停下了,将军站在御马前,拄着手中的长刀,看着帘子被掀开,里头伸出一只手,搭在内官的手腕上,款步走出来。
那人生的美貌,目如紫魇,眉如银针。手中拿着鹤骨烟枪,上头雕着松针,袅袅的烟气从烟管中飘出,苦里带香。
走到将军跟前,那人拱手行了一个礼,紫金交叠的花翎衣灿然有光。腰上绑着二叠紫裉的宫绦,垂着洋红八角铜璎珞,前襟别着翡翠双鱼。
“监军濮季松,见过将军。”声音婉婉的,无星无月,无波无澜。
“北疆守将翁渭侨,有失远迎。”将军同样拱手回礼,这个监军虽说跟昨天来的老秉笔一样像个女人,但礼数风仪可不是秉笔能相比拟的。
丞相远远地看着,看监军紫金的衣袍,还有不俗的仪仗。他握紧了缰绳,指甲扣进掌心,骨节都被他捏的发白。
没想到还是个老朋友,叫什么来着?濮季松?好名字。
双方在交换任命书,一样一样的公文都要仔细检查。监军扶腰站着,闲闲地吸着手中的烟管,烟雾缭绕,不似其余的烟那般苦涩,竟还带着清冽的香气。
监军偏头去看夕阳,看到夕阳下那个人影,驻马站在那里,不即不离的,任大风呼啸着刮过。监军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这个身影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监军想不起来了,他走过去问将军:“翁将军,那边那个人,您可认识?”
将军停下手中的动作,抬手遮光看了看,摇摇头说:“不认识。”
他帮丞相打掩护,面上平平常常的,看不出来是在说谎。
监军吸了一口烟,喃喃自语:“我怎么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将军听到他的话,再一抬头时,夕阳下已经空无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开完假车又是离别。
☆、国师
皇帝坐在他的偏殿中召见了国师,国师已经算不清年龄了,据说开国时他就跟在□□身边征战,多少个皇帝须归去了,他却依旧是年轻模样。
国师抱着麈尾,一手掂着小巧的净瓶,晃悠着,坐在藤椅上眯眼看院中的石楠花。
皇帝落下一颗棋子在棋盘上,一手扶着膝盖,手腕上绕着火红的玛瑙钏儿。
“国师您看,下嫁公主,可还是个主意?”
皇帝闲闲地问起来,他午间刚批完了折子,偷得了半日的空闲,便召来了国师对弈。国师下棋的手法并没有多高明,除了做法,琴棋书画他样样都不精通。
国师听到皇帝在问他,他没有立刻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信手掂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中央,被白子团团围住。
“国师,这是什么意思?”皇帝抬眼看国师的脸面,国师神色清冷的,乌黑的长发用冠子束起来,身上青白的旧道袍,上上下下都是出尘的模样。
国师抿着唇,略微沉吟了一下,说:“主意是好,若是换一个人选,我觉得更加妥当。”
皇帝垂下眼帘,嘴角微微下拉,他看起来有些不满意:“你总是说换一个人换一个人,可眼下,朕实在是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可以是重臣家的千金,比如那个尚书家的小姐,贤良端庄,跟丞相,也是门当户对。”
“不妥。朝堂上大半都是晏鹤山的党羽,三品以上的大官,更是趋之若鹜。朕还听说,连远在江浙的巡抚,都与他有些交情。”
国师眸子里冷冷清清一片光,好像凡尘入不了他的眼睛。国师推开红木明窗,把外头的天光放进来一点,紫色的石楠花盛开了,满院子都是花香。
国师将手中的净瓶搁在桌子上,说:“皇上,公主是你唯一的姐姐,你把她嫁出去了,宫里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皇帝心知肚明的,他听出了国师话中的意思,深宫重闱,他一个人顶不住。
北方有异族,南方有他的小舅舅虎视眈眈。朝中还有一个丞相,把他们皇家的权力,一点一点地偷走。
皇帝今年十八岁上,再等两年,就是弱冠。第一代皇帝,上一任的皇帝,都是文韬武略的明君,十四上战场,十八振朝纲,二十坐明堂。
依稀记得当年的光景,万国朝拜,锦衣华服,王气盎然。这个国家,处在被上天眷顾的时代,盛世像夏季滔天的海潮,把天下人的命运,藏进大海深处平静的海床。
皇帝闭上眼睛揉揉眉心,那些都是他遥远的记忆,被搁置在比天涯更远的地方。
“把公主嫁给他,算是牵制他的一步棋。朕现在不想把他怎么样,我那个小舅舅,还得要丞相多出点力。”
国师收回了下棋的手,他微微颔首,眼底看不清什么表情。国师已经在皇帝面前求过很多次情,那回在明堂上,皇帝把大印摔在他面前,向来清高的国师跪在地上,额头贴地,广袖铺展。
皇帝也觉得索然无味,他心里有很多心事和忧愁压着,转头去看外面的光景,夏天还没有过去,蝴蝶在石楠花和风铃草中间飞舞。
突然门外传来掌印的声音,朦朦的,隔了一层纱似的:“皇上,丞相到了。”
“传他进来。”皇帝随口吩咐了一句,垂眸去看面前的棋局。
门一下子被推开,门外露出海棠花的树梢来。掌印穿着鸦青常服跨进门槛,躬身比了手势,请外头的人走进来。
虞景明提起衣裾,面不改色地走进了偏殿中。他戴着乌纱梁冠,帽沿中心那棵翡翠玉熠熠生辉。帽缨系在颚下,腰上垂着石青松烟玉,窄裉缂丝的袍袖一如既往的婀娜。
“爱卿,你可算来了。国师等了你很久了,这般可不合礼数。”皇帝转过眼梢看虞景明的脸,看到他深刻的眉目。
虞景明抬袖拱手,敞花大袖顾盼生辉:“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没来得及禀报。”
虞景明知道皇帝是在膈应他,什么来迟了,他接到皇帝的诏令,起身穿戴好袍子就来了。路上掌印催着,掐着时刻到了这殿上。
皇帝微微笑了笑:“爱卿不必多礼,不知路上可遇上了什么要紧事?”
虞景明施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搭着扶手,让他的袍襟拖曳在地上。按说,这是不合规矩的,朝臣要等着皇帝说赐座才能坐下。
但是丞相不,虞景明知道晏鹤山向来就不理会这些,皇帝也不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虞景明是晏鹤山的影子,他的一言一行,都要与晏鹤山有九分相似。
“爱卿,朕还没给你赐座呢,你怎么就坐下了?”皇帝敲着棋子,声音一下一下叩击,屋子里安静得如绣花针落地。
虞景明叠起双手,长眉深目,气象庄严。他听到皇帝的话,面上带着极为轻浅的笑意,说:“之前一直都这样,习惯了。”
皇帝目光沉了沉,转而又笑了,丞相说话藏山不露水的,皇帝自然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转了个话弯子就把矛头对准自己了。
“之前跟你说的那档子事,国师已经答应了。”皇帝抬眼去看国师,虽说唇角带着和乐的笑意,但他的眼睛里是没有笑的。
国师没说话,端坐着,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国师心里承认,嫁公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但国师一心想让皇帝换一个人,他找了很多借口,全部被皇帝驳回了。
“皇帝说的是哪回事?”虞景明装作糊涂的样子,尽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丞相真是忘性大。”皇帝不轻不重地批评一句,“莫非这么快就把朕说的话给忘了?”
绵绵的,带着针刺,都是些笑里藏刀的活儿,没准的下一秒就真刀真枪亮出来了。朝堂乌七八糟一团黑,摸着悬崖走路,一来二去的,心尖都在打颤。
国师在一旁发话了,他拱手,垂下飘飘的广袖:“既然相爷已经来了,那臣就告退了。”
“难得丞相来一回,国师不多留一会儿?这盘棋还没下完呢。”皇帝坐在原处,转着自己手上的玛瑙。
“不了,臣的丹药房中还有些事,先行告退。”
这时,掌印带着几个内官进来换青花缸里的冰块,宫女们捧着香炉进来,点燃了,霎时满室都是熏香。瓷瓶里插上时鲜的栀子花,很是应景。
国师瞥了一眼,皇帝没发话,他后退几步,转身就出了殿门。掌印回身看看他的背影,又隔着屏风往里头看去,两个人影对坐着,正在说什么事情。
掌印得要拖着机会留在殿中,万一虞景明漏出马脚来,他得要上去救场。掌□□里祈祷着丞相快点回来,皇帝都赐婚了,礼部马上就要接手。
掌印低声招呼着下人们干活,背着手站在细腰美人觚前品闻栀子花的芳香。他凝神听着皇帝和虞景明的对话,越听越觉得心惊。
“丞相,这旨意,你接还是不接?”皇帝捻着手中一颗白子,琢磨着棋盘。
虞景明蹙起眉头:“皇上,这强买强卖的生意,到头来怕是不尽人意。”
“公主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年方二八,是个不错的年纪。莫非,你是嫌我皇家,还配不上你一个朝臣了?”
皇帝的话越来越带刺,压抑着隐忍的愤怒,显然,这么多天的磨蹭,皇帝已经心烦了。
虞景明心里也糟糕,早几天他就收到了皇帝的旨意,那时他站在丞相府门口,听宫里来的内监宣读圣旨。朝阳正从飞檐一角升起,一朵红云落在了墙头。
那次的旨意虞景明没有接,他伏在地上说望皇上收回成命。
圣旨被拒接,皇帝自然是勃然大怒,摔裂了大印,差点没叫人去抄了丞相的家。
奈何他现在动不得丞相,皇帝攥紧了拳头,一腔的愤怒压在肚子里。真是可笑,他是一个国家的皇帝,却对一个朝臣无可奈何。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皇上这样骤然赐婚,也许公主已有意中人,您这样做,恐怕不妥。”
“丞相多虑了,朕前几日找过公主,公主说她很想见见你。”皇帝按下胸口的怒意,春和景明地说,好像是平常的人家,坐在一起谈论着婚嫁事宜。
“臣未曾见过公主。”
“无妨。谁不知道当今的丞相,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帝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当年殿试的状元郎,多少姑娘的心头好。如今二十七岁了还未娶妻,说不过去啊。”
虞景明喉头动了动,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虞景明没有从老妈妈口中知道多少。丞相是否有意中人,又是否定过亲,虞景明一样也不知晓。
毕竟,丞相和将军的事,没有人敢拿在明面上来说。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一说出来就是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而这些,虞景明是一概不知晓的。
皇帝见虞景明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丞相,如果你再这样拖泥带水的,你等得起,朕等得起,但你府里的那些人,他们可等不起。”
虞景明猛地收敛了目光,聚在一处,骤然能刺进人的骨头里去。他坐直了身子,一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朕忘了告诉你,朕派了一些人到你的府上去问安。但他们都是武人,至于会做出什么事来,朕还真不好说。”
皇帝慢条斯理的,语气里尽是曼妙的花香,说出来的话却一刀一刀剜着人心。
虞景明目眦欲裂,站起身提着衣裾往殿外赶去,绸缎料子拖在地上,沙沙的,促狭有力,像谁的心跳,忽而跳到了嗓子眼。
府里有管家,还有一个童子,童子今年才八岁,那可是丞相心头的宝贝!皇帝还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不知现在的丞相府,是个怎样的情形!
“拦住他!”皇帝一声断喝,霎时周围出现几个黑影,腰间佩着短剑,刷拉一下把虞景明围在中间,寒光噌然乍现,刀剑皆已出鞘。
殿里正在忙活的下人们吓得面无人色,掌印朝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方才收拾衣摆,擦着那些凶器,鱼贯而出。
虞景明停下脚步,他转过身,袍袖被他翻起漂亮的弧度。皇帝看到他的脸上带着冷笑,眼中波光潋滟的,灼灼泛着光。
他说:“皇上,你有这个功夫来拦我,你怎么不去拦着你的国师?指不定他现在,正在谁的宫殿里,做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君臣杠上,晏鹤山快点回来吧,虞景明顶不住了。
☆、情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