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 第5章

作者:秦九郎 标签: 甜文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童子之前是个孤儿,那年天灾,干旱旱死了很多人,父亲给他取名叫长宁,一世长安,一世长宁。

  天子下诏接济灾民,那天帝都城门大开,城外红日微风。童子看到少年天子站在高台上宣读他自己写下的圣旨,日光正盛,华盖盈天。

  那是年少的皇帝啊,眉心一朵朱砂的梅花。那些金光粼粼的金吾,遮蔽半个天空的华盖,飘扬在空中的云幡,上升到碧落,再坠落到山涧中的黄泉。像星辰升起,北斗指路;像黎明冲破黑暗的牢笼,举起火炬,大江流东。

  丞相到难民营里去视察下属官员的工作情况,丞相那天没有穿官服,只是穿了一件很寻常的长衫,连花纹也没有。

  丞相去炊事房里看,勺子一舀,只有稀稀拉拉几粒米。丞相当场骂了管炊事的官,朝廷拨下去的银粮全被狗吃了。

  丞相身后一会儿就冒出了几个锦衣卫,杖责之后就架着炊事官走了。

  那天掌印也在现场,东厂专门负责抓捕那些不听话的官。丞相一查就查出了几个小官克扣银子,再往上查,就是大官,再查,就是军饷。

  这就是几年前那起案子,将军和他老爹就是这样被抓进大理寺的牢里,当然,他们是被污蔑的。

  自丞相加大了监察力度之后,发到灾民手里的白粥也不再是清汤寡水。

  丞相穿着便服,站在人群中分发那些救济粮,他笑起来慈悲又善良。

  童子也曾从丞相手中接过热腾腾的白粥,那陶碗的温度,像火焰一样滚烫。

  童子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丞相,看着掌印,看着锦衣卫,看着偶尔到来的天子。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那个笑起来很善良的先生,一定是宫中有头脸的人物;那个长得很美的先生,一定是天子面前的红人;那些穿着斑斓衣服的人,武功都那么高强。

  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巍巍如明光。他们站在日光下,像松柏,像泰山。那天子到来时的笙歌,吹到帝都上空,吹到秦淮的两岸,吹到大漠的更北方。那时的童子,还不知道何所谓志气,何所谓不败的繁华。

  童子和丞相坐在一起,是一个雨天。丞相收了伞走进破败的棚子里,童子正好坐在他旁边。

  童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丞相空出一个位子。

  丞相把伞放在脚边,坐下来,与他闲聊。

  聊着聊着,丞相就把童子带回了家。丞相指着朱红的大门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童子生来就没有母亲,又在天灾中失去了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家就是那间灯光昏暗的小屋和坍圮的篱墙。

  童子仰着头去看门匾,丞相教他那个字的读音,说自己姓晏,名翎,字鹤山。

  童子年纪小,还不知道一个姓氏代表的是怎样一种荣光。

  那场天灾过后,天子威仪四海,时代再次送来久违的太平。盛世像夏季滔天的海潮,把天下人的命运,都安放在大海深处平静的海床。

  童子年少天真,将军很乐意与他讲话。

  童子喜欢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抑扬顿挫地发表自己的观点。童子蹦蹦跳跳,小辫子一起一落像蛱蝶飞舞,他脖子上的璎珞叮当作响。

  “相爷可厉害啦!他是状元郎!”童子得意地说,“他教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哎呀,窈窕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将军顺着给他补充,童子说话漏风,音也读不准,读啥都是平舌音。

  “呀!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童子有蹦跶起来,“看来将军也读书啊!”

  将军慢慢喝一口茶,说:“难到将军就不读书吗?”

  童子飞飞袖子,说:“可是相爷跟我说不要去当兵,当兵的都四大老粗,说话凶,没文化……”

  “你再说我就让你抄关关雎鸠二十遍。”有声音从门外的台阶上传来,原来是丞相回来了。

  他今天回来得格外早,太阳都还没有落山。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与皇帝商讨大事才对。

  丞相提着长长的黻黼走上台阶,身后跟着儒雅的管家。

  丞相的官服还是那样红艳的颜色,远远看去,像火红的云霞。丞相头上戴着梁冠,帽沿正中镶着一颗碧绿的翡翠。丞相身段优美,刺绣官服穿在他身上,朗朗的美男子。

  将军急忙起身拱手相迎,丞相笑着扶他坐下,给自己添了新茶。

  丞相把童子叫到自己身边,说这是将军,不得无礼。

  童子躬身作揖,朗声拜礼:“见过将军。”

  将军连忙把童子扶起来,温声道:“不必不必。”

  丞相在童子脑袋上敲了一把:“还不给将军道歉,什么当兵的没文化,将军当年是武状元。”

  童子捂着脑袋,委屈地撇撇嘴,别扭地跟将军道不是。

  将军摸摸他的脑袋,说:“没事,小孩子真可爱。”

  丞相叫童子回房去背昨天新学的诗经,晚饭后抽背。童子诺诺地去了。

  “不知将军突然造访,所谓何事啊?”丞相给将军倒茶,眼睛看着将军的脸,将军长得那么好看,应当多看几眼。

  丞相还发现将军今天穿着新做的红衣裳,松山明月,满身都是月光。

  丞相心里高兴起来,他们的衣服,都是红色的呢。

  

  ☆、新衣

  寒暄过三句,丞相才问起将军来访的事,丞相语气很温和,像窗外袅袅的花香。

  将军今天前来,只是想说说为他提拔一位副将的事。将军前几日去询问过皇帝,皇帝没啥表示,这事就搁置了下来。将军知道丞相也是国家的半边天,于是来与丞相一一探讨。

  丞相说将军想举荐谁,写在折子上,回头就给你批下来。将军说他以前那个手下就不错,人长得相貌堂堂,跟了他五六年,是个得力的助手。

  丞相盖上杯子,说:“相貌堂堂可不是用来升官的手段。军中的大官都是你们一家人,皇帝恐怕会不高兴啊,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将军,你才刚刚上任,很多东西你都不知道,皇帝那些明里暗里的规矩,可要多学着点。”

  将军拱手,说:“丞相教训的是。”

  丞相看他一眼,轻轻咳了一声,抬手压下将军的揖,不自在地说:“将军是一品的武官,我是一品的文官,我们之间,不分尊卑。”

  将军笑着说:“不是尊卑,是长幼。丞相资历比我高,应当称呼一声前辈。”

  这话说得丞相心里极受用,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泰然自若的。

  丞相掖掖袖子,锦衣绸缎悉悉簌簌地响,他说:“这样吧,把你那个手下调到帝都兵部来做个官,过段日子再擢升去做副将。虽费一番周折,但总没有错处,京官流动,是固有的规矩。”

  “那边疆的事务谁来管?”

  “皇帝会管。皇帝既然封了你做将军,还准许你休假,那边疆的事,皇帝自有打算。到时候怪罪下来,万事怪不到你头上。”

  丞相甩锅的本领确实不一般,天大的事他都能甩得干干净净。将军虽然觉得不妥。但想了一想,确实这样的道理。

  将军也不再多说,喝了一口新添的茶,不再去想这些事。

  丞相抖开将军叠好的新衣,湛蓝的色彩在夕阳下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上面绣着孔雀和牡丹,繁华富贵的图案。

  丞相很满意的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番,转过来给将军看,那一身盛开的牡丹,国色天香。

  将军夸丞相好看,天下难得的美男子。丞相高兴坏了,夸将军有眼光,拉起将军往后堂走去,红艳的官服灼灼似桃花。

  丞相府很大,假山花木,曲径通幽。丞相平日里很有情趣,在雕窗下种着一丛丛的芍药,台阶两旁是葱郁的竹子和兰花。

  将军忽然觉得丞相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真清静,来往的只有低眉疾走的婢女和小厮。那层层的树影背后,有光线在慢慢游走,夕阳的余晖温柔得像母亲的怀抱,沙沙的,是竹叶的声音,又是孤独的长啸。

  丞相打开自己卧房的门,回头瞥见小厮经过,连忙打个招呼:“跟厨房说一声,今天翁将军来府上做客,菜式做得多一些!”

  将军慌忙拱手:“丞相客气了,本官稍后就走,不必留饭。”

  丞相没理他,挥手招小厮下去,小厮看了将军一眼,躬身领命。

  小厮还没走远,将军就被丞相邀请进房中,说来看看他的新衣裳。

  丞相带上门,将军环顾了一下四周,丞相的卧房很大,垂着紫红色的帘帐,桌椅都整齐地布置着,地上铺着洋红色织金穿花的地毯,上头有百花绽放。

  屋子中央摆着屏风,两边是景泰蓝的花瓶,香炉里点着烟,鼠尾草和风铃花的味道。丞相的书桌摆在东头,书卷散落,老墨生香。将军听到悦耳的鸟叫,以为是风铃,循声望去才知是一只金翅雀。

  将军还想再多看几眼,丞相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他换好了新衣裳,宝蓝宝蓝的中衣和外袍,一眼望去,如湖心波纹荡漾。

  前人写诗,南国有佳人,容华如桃李。丞相虽在帝都,但他的容貌不输佳人,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丞相曳着后裾,脸上笑得像城外梅花,他把将军拉到屏风后面,那里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镶着红木的边。将军家里也有镜子,但他不常照,久而久之,就落了灰尘。

  夕阳从床边照射进来,斜斜地擦过镜面,煌煌一片明光。丞相站在镜子前愉快地舞着袖子,喜不自胜,他还年轻,喜欢漂亮的新衣裳。就像女子喜欢新出的花钿,少年喜欢新赋的诗。

  将军赞美丞相的气度和才华,恰好都是丞相爱听的话,丞相听了喜上眉梢,仿佛当年中状元的时候都没这么高兴。

  丞相拉过将军的肩膀,凑在一起往镜子里看,他们今天穿的都是新衣服,在同一家店里买的同一批面料。

  将军今天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照了一回镜子,往常在沙场上,没人有心思顾及自己的容貌。他是个武人,衣服也裁剪得利落有序,身量匀称,体格高挑,满身的松山明月生气盎然。

  将军看丞相的脸,早就听说丞相是朝堂上出了名的美男子,眼角眉梢都是风情。将军听闻川渝多美女,将军没去过西蜀,但如今一见丞相,便可窥见一斑。

  丞相拉将军入座,婢女在布菜,厨子做了九样菜,样样齐全。

  将军坐在丞相对面,丞相靠在圈椅里,搭着两手看盘子一盘盘端上来,长长的外袍像流水倾泻下来。最后端上来的,是两盘凉糕,淋着红糖,撒着干桂花,旁边缀着薄荷叶。

  丞相这才坐直身子,管家做了用膳的手势之后就退出了房间,将军本想客气一番,丞相就把筷子递到他手中说不要拘谨,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丞相这话说得好像是一家人在吃饭。其实丞相在帝都是孤身一人,他的家族都在泸州;将军老爹刚刚过世,是为国牺牲的将领。

  将军一时也不好推辞,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老爹,多年前,老爹在帐中与将士豪饮,今朝有酒醉,醉庆同袍沙场归。那时将军点燃帐中的蜡烛,帐外,风雪连天。

  他听到将士的高歌,听到黎明升起的低吟,远方大风漫过负雪的山头。

  丞相指指桌上的菜,说都是西蜀的特色,将军多尝尝。传闻西蜀的菜式多辛辣,将军吃了几口,说要喝冰镇的凉茶。

  丞相看将军已经吃完了一整盘的凉糕,笑了笑,说:“我这里还有半多的凉糕,不如分给将军,免得添茶。”

  将军嘴里辣的说不出话来,嘴唇红漾漾的,像朱砂。丞相也不怠慢,端着盘子走到他身旁,拨了一半的凉糕在他盘子里,然后回头朝门外吩咐:“端凉茶上来,冰镇的。”

  将军这下不敢多吃了,将军生在济南,济南的菜品与帝都类似。后来将军去了边疆,吃炖煮的牛羊肉,加了花椒生姜,专门驱寒。

  上回在他自己府里的宴会上,将军特意了解到丞相是泸州人,就命人多做了几份川菜,当然,他自己是没有尝过的。

  丞相没动筷子,而是打开了一罐泸州老窖,霎时,满屋都是酒香。

  将军胡乱喝了几口茶,才把那股辛辣的劲头压下去。这种味道容易让人燥热,在西蜀就是用这种方法祛湿气。

  将军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他脱下外衣,搭在旁边的椅子上。

  “将军,喝几口酒吧,泸州的老窖。”丞相给将军斟酒,酒声晃荡。

  将军这下不推辞了,丞相待人磊落大方,让人客气不起来。丞相和将军碰杯,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庆贺故人归来。

  “好酒好酒,闻上一闻就觉得不是凡品。”将军将酒一饮而尽,动作很潇洒。

  丞相浅抿一口,低眉浅笑,像化开一汪春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丞相心里有些得意,那是他家乡的窖酒,来自西蜀泸州,有一条大江从城中穿过,两岸是堆叠的青山。

  “这酒用初冬上游的江水酿造,埋在山脚的竹林下,汇聚山水灵气,令人神思怅然。”丞相慢慢地说,看着将军的脸,那双眼里有烛光摇曳。

  “丞相对酒颇有造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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