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哪里哪里,这是书上的话,照搬照抄罢了。”丞相撩起袖子给将军斟满酒,温声细语,像夜里听到春雨,猜想花落多少。
将军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听惯了秋风号角,听惯了短兵相接,他所接触的,是大漠和荒原。却不曾想,帝都的丞相,声音像江南,杏花春雨,明月蒹葭。
将军端着酒杯去看丞相,恰好丞相放下酒壶,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丞相眉梢带着温情的笑意,像烛影摇红。
“丞相看着本官作甚?”将军不动声色地收回神,朝丞相递递手中的酒杯。
丞相噎了一下,心想你崽子恶人先告状。不过丞相才不去在意这些,将军是自己一手举荐上去的,再怎么嚣张,也得被他压得死死的。
“看将军形貌端庄,有栋梁之相。”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不进不退的,很有耐心,“多年前,我在大理寺的牢房中见过你。”
将军没说话,自顾自喝着酒,面前的菜品活色生香。他知道丞相说的是那档子破事,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牢狱之灾,虽说关进去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但说出来总归是没有面子。
“那时我公务繁忙,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你一眼,”丞相继续说,话语中带着点洋洋自得,“看你那时候长得那么可爱,一看就不是坏人,所以就去说了个情,把你放出去了。”
将军心里扁了扁嘴,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说得跟有多重视他一样。不过将军心里还是很感激丞相的,听丞相这自高自大的口气,将军抖着肩膀笑,一边笑一边喝着酒,一边听丞相说起近日里市井中关于他们的传闻。
☆、传闻
丞相把这些天在街坊邻里听到的一系列传闻一字不差地说给将军听,丞相讲故事的本领很强,要知道他当年殿试时的口才,妙语能生出花来。这些本就不是机密之事,偶尔拿出来当个风花雪月的谈资,岂不美哉。
将军听了半晌才知自己与丞相已经被人传了个七□□十,说自己与丞相关系微妙。将军年轻人血气方刚,当场就差点炸了毛。将军直白地问丞相关系微妙是怎么回事,他们没有谋反没有图谋不轨。
“断袖。”丞相也不再绕弯,单刀直入往往更加深得人心。
将军一听才知原来与自己想的不是一码事,这帮市井刁民思想为何如此龌龊!将军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袖口,完完整整的,刺绣生动鲜明。
丞相一看就知道将军被吓住了,就算将军经历过无数次战争,料想他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丞相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继续和将军讲更加有意思的事,讲那天他与皇帝的对话内容。然后顺理成章地讲到皇帝与掌印的事,跟将军说你看连皇帝都断袖,所以这都是小场面小场面。
丞相并非故意要编排君王,只是他觉得,有将军这样一个人在,这些事也值得分享。丞相不跟将军玩朝堂上阴谋诡计那一套,因为将军年轻,少年脾气。跟他说话,不会有太大的负担。
将军放下酒杯,比划了一下,说:“将军和丞相是断袖,小场面?”
丞相笑嘻嘻地打哈哈,意思是这些不足为奇,断袖怎么了,上面有皇帝打头,自然不怕被闲话。丞相就是这么心大,仿佛什么事都不是事,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
将军若有所思,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酒。他转念一想,丞相长得这么好看,朗朗的美男子,如果真能跟他在一起,倒也不是件坏事。
什么鬼玩意儿!将军猛地反应过来,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一下自己,翁渭侨堂堂大将军,竟要为了丞相而折腰!
将军抬眼看丞相,看到丞相侧着脸在感叹些什么,那时将军完全没去听丞相的喟叹,他看到丞相的侧脸,被烛火照着,有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将军心里隐隐有点触动,像被烛火点燃了,星点燎原。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再给自己满上。今朝有酒醉,醉庆同袍沙场归,丞相不是他同袍,但与丞相喝酒也是一件值得的事。
一场酒喝完已经是半夜,明天还要上早朝。丞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坛酒就喝了四五杯。将军是来自边塞的男子,自诩千杯不醉,几坛子的酒下去也不见脸红,丞相心里佩服。
将军看看夜色说好晚了,丞相顺着他的话头说将军不嫌敝府简陋,今夜就在府中留宿吧。没等将军答应,丞相就朝外头招呼说打扫一间上房出来,把澡堂也洒扫干净。
丞相深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这是他的府邸,主人盛情款待客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按照将军的性子,肯定要推辞一番,将军总是这么礼貌拘谨。推辞来推辞去,把人推辞走了,就不像话了。
将军愣愣地看着丞相飞快地吩咐下人去干活,先发制人,丞相总是这么强势,就像他在往常朝堂上一样。下人们都是手脚伶俐的伙计,对丞相的心思心领神会,领命之后便不敢怠慢。
“丞相,这样不好吧?”
“欸,”丞相挥挥衣袖,“夜路不安全。明日上朝去,从我这里走也很方便。”
将军知道丞相这种道理自在我心中的的性子,他说啥都很有理,条条框框,说得头头是道。将军腼腆,对付丞相这样的老狐狸,显然火候不够。
婢女给将军脱衣,她们小心翼翼地褪下将军身上织金弹花的绸缎,抖开来挂在一旁的桁架上,抚平了,就是一幅明月山水画。将军心里赞叹了一声布坊的绣工好手艺,卓然天成。
将军往里头看去,裙摆打着赭色褶子的婢女往池水中抛洒花瓣,朱红的花瓣抛起又落下,像夏季的大雨,池水上一片涟漪。里面不知点着什么香,朦朦胧胧像床头的白霜。
将军问婢女问题,但她们却不回答,诸事完毕,她们朝将军莞尔一笑,侧身福礼之后款款离开。将军不解,对着她们的背影喊姑娘留步,却无人答应,两旁的烛火点得很亮,有金碧辉煌的盛大之感。
丞相还没来,将军看看身上只剩一件单衣,只得先行下了池子。丞相的生活真精致,连浴池里都要洒着花瓣。将军掂起一瓣花来看,估摸着这也许是芍药。
后头有丝绸悉悉簌簌的响声,将军回头一看,丞相绕过屏风,打起帘子过来了。丞相穿着松松垮垮的酒红色中衣,领口开得很深,所以将军一眼就看到了丞相的锁骨,平平的,很有凹凸感。
丞相曳着袖子走路,走起路来像在吟诗,很有盛唐诗人的气质。他皱皱眉头,嘟囔了一句,甩着袖子去香料桌子旁,拿着长长的勺子舀起一勺香料往博山炉里添。他的动作像美人入画,就差头上簪朵花。
丞相步子又碎又急,拉着中衣下摆急急地朝将军走过来,绸缎本就飘逸松软,被他的脚步一晃,飘荡起来像火红的旌旗。
忽地丞相又惊呼一声,扶着头说忘带了簪子,今天他不想洗头。丞相在岸边徘徊了两下子,看看自己身上漂亮的丝绸,只得脱了下来绑头发。
将军本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丞相走来走去,却见丞相直接脱掉了中衣,将军迅速转头看其他地方,心里说非礼勿视。
丞相下水来,挨在将军旁边。将军看看他头顶包得相当漂亮的红绸缎,这个样子像是西蜀少数民族常有的装扮,他们喜欢在头上绑头巾,就绑成丞相这样子。
“哎呀,我是泸州人嘛你知道,我们那边,很多人都这样,所以我也会绑了。”丞相往自己身上浇浇水,“怎么样,漂不漂亮?”
丞相转过来与将军对视,得意地指着自己头顶。丞相笑得很开心,将军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开心。将军说漂亮漂亮,心里说丞相你本来就长得漂亮啊。
将军觉得丞相挨太近有点不好意思,倒不是说他害羞,边疆战士聚在一起洗澡大家都坦诚相待了,但丞相不是那些兵,丞相是一品大官,还是提拔自己的恩人。
丞相看将军挪了挪,为了方便说话,丞相也挪过去。丞相话很多,尤其是面对将军的时候,只要有时间,上下五千年都能让他讲一遍。
这下将军没法了,丞相都这么主动了,自己一再避让也不是个意思,索性坐定了,与丞相畅聊起来。
将军在边关的时候,闲来无事就与几个小手下侃大山,将军是世家大族出身,见过世面,眼界与那些小兵就不一样。将军很会说话,多半都是从他老爹那里学来的,他老爹比他更会吹牛。
每当将军开始讲的时候,总有几个小弟坐在他旁边,勾肩搭背的,像兄弟。将军是年轻人,没那么多尊卑的规矩。将军给那些来自西北的小兵讲大海,山东出去就是海,将军曾站在山崖上眺望,远远地,他就听到大海在轰鸣,那声音,远比帝都的钟声隆重。
丞相看将军不挪了,心里舒了口气,将军也不是等闲之辈,这种场面也能从容应对。丞相让自己下沉一点,把肩膀也埋进水里,拨了拨水花,看那些花瓣慢悠悠地飘散开去。
将军说丞相你讲讲西蜀的风土人情吧,那地方我没有去过。丞相听了这话就高兴了,他可是来自西蜀的名门望族,讲讲这方面的事,丞相还是拿得出手的。
“嘿,将军这下找对人了。要说啊,这西蜀的风土人情,皆姿色可喜。”丞相笑着比划,将军看着他的眼睛,很有礼貌地在听。丞相心说这将军的眉眼怎么长得这么好看,都快把自己比下去了。当然,这只是他夸张地想法,丞相对自己的面容,很有自信。
将军心说丞相这美男子的叫法还真不是盖的,身段都快赶上戏台上的花旦了。将军觉得自己真有福气,能被丞相赏识,还能与丞相共沐一室。这恐怕是别人求之不得的美事。
丞相津津有味地讲自己家乡的事,讲那里漫山遍野的竹林,讲他们家宅子旁边那家卖酒的作坊,讲那里头上包着绣花头巾,脚踝上系着铃铛的女子。没办法,丞相就是这么爱说,他兴致一来就停不住了。
将军根据丞相所说的时间判断,丞相今年大概二十七岁,生日在十月初一。将军想了想,自己的生日在十月初十,与丞相同年生。将军心里拍拍手,自己居然比丞相大十天,也算是前辈。
说实话,将军真的很想知道丞相的夫人,该是怎样倾国的美人。毕竟丞相也算是城北徐公,他的夫人,一定也是万里挑一。
趁着丞相说累了,在另找话题的时候,将军凑过去,贴着他肩膀,在丞相耳边轻声说:“丞相是否已有家室?”
☆、上朝
不得不说,将军敞开心扉与丞相畅聊之后胆子也变大了,他贴着丞相的肩膀,说话的气息都扑在丞相的耳垂上。
丞相万万没想到将军什么时候也这么主动了,不过这样也好,省的每次都是他主动,显得很不要脸。
将军提的问题,丞相当然是要回答的了。丞相转过脸去,将军稍微让开一点,好让他们的鼻尖不要碰在一起。丞相沉得深,一上一下的站位有些暧昧,但丞相神仙护体,牛鬼蛇神刀枪不入。
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看他眼睛里氤氲的目光。将军歪着头笑,笑起来像苍山的风雪,容易让人迷路。丞相可是一点都没脸红,他见过生死的大场面,这些都只是小事,小事。
“回将军,当然还没有了。”丞相说,铿锵有力,生怕将军听不到。
这个回答可让将军有些意外了,丞相今年二十七岁,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又是难得的美男子,不应该还没有娶妻才对。将军转念又一想,自己也二十七岁,威武赫赫的大将军,不也还是一个人过活吗?
将军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他拍了拍丞相的肩,说没事,很快就有了。
丞相看一眼将军,然后笑得坦然骀荡,看着别处说,承将军吉言,也许很快就会有了。
将军没多想,帝都那么多漂亮的姑娘,总有一个配得上丞相。
丞相头上包着的绸缎忽然滑落了,绸缎本来就丝滑,丞相又没系紧。将军眼疾手快地按住丞相头顶,才没让那头发散下来,按说,这样摸别人的脑袋,是不礼貌的。但丞相才不管那么多,先把他的头发救下来再说。
将军很小心地帮丞相拆头巾,那其实是他穿的浴衣,宽袍大袖的,拆起来有点麻烦。将军把浴衣放在岸边的木盘里,然后果断地拔掉自己头上的簪子,给丞相挽了一个髻在头顶。
没有了簪子,将军的头发自然就散落下来,长长地,全浸没在了水中。将军无所谓地拨弄一下,沉下去,把头浮在水面上,任由头发像墨水一样散开。
丞相给将军的头发打胰子,握在手心很仔细地打理。将军闭着眼睛说他当年的辉煌战绩,一脸的春风得意,像个大英雄。丞相经常忍不住低头看将军的脸,长长的眉毛和挺拔的鼻梁,是个少年将军该有的相貌。
那天晚上丞相没睡好觉,辗转反侧挨到天明,将军的脸一直在他脑海中浮现。
第二天五更时候,丞相就早早地下了床,他一晚上没睡好,精神居然还很不错。丞相甩着袖子跨出门槛,转了个弯去推开隔壁的门,掀开床帘,将军裹着被子还在睡,晨光熹微。
丞相拍拍将军的被子,催促道:“爬起来爬起来,上朝去了。”
将军翻过身,伸了个懒腰,好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看向窗外,黎明的微光里漂浮着细小尘埃,外头有细碎的人声,走廊上点着几盏明黄的的灯笼。
丞相把将军叫起来之后又甩着袖子去换衣服,还是一套绯红的官服,没什么特色。丞相几下子把头发簪好,戴上描金紫梁冠,朱红帽缨系在颚下。丞相在镜子前左右扭转一下身子,确认前前后后都穿戴妥当了,才提着下裳跨出门槛准备去用早膳。
丞相在桌前坐定,张望了一下,将军还没有来。正要询问,才见将军慌忙从□□走出来,扶着头上的发髻说他的梁冠和官服还在府上。
丞相连忙吩咐将军府的车夫赶回去取,取好了直接送到宫门口去。车夫领命去了,丞相府的管家塞给车夫两个酒糟饼路上吃,说是丞相的意思。车夫说多谢相爷,管家站在台阶上挥手招他去了。
丞相今天吃核桃糕和龙须酥,龙须酥比较干,另外又配了一碗玫瑰冰粉。这些都是有名的甜点,丞相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糖糕。
将军是第一次吃西蜀的特产核桃糕,甜糯适度,入口即化,是上等的佳品。
将军吃得心不在焉,他还在为他的梁冠和官服担忧,这可是上朝去面见天子,是一件严肃的大事。
丞相知道将军在忧心啥,他拍拍将军的手背,安慰他说没事没事,小场面小场面,大不了,我的那套借给你。
将军说那怎么行,我是武将,补子上绣的是雄狮。
丞相说在外头披一件披风,进去了再脱下来,皇帝坐得高,你站第一排,谁看得见衣服上绣了啥图案。
丞相轻描淡写地说出应对方案,好像他对这方面驾轻就熟,看来这事他也没少做。将军虽觉得丞相说得在理,但心里还是不舒坦,一碗冰粉只吃了玫瑰,丞相特意给他多掂的几块核桃糕也没有吃完。
丞相坐上马车的时候果然给他带上了另一套官服和丞相自己的披风,差人从柜子里翻出来,叠好了装在盘子里放在马车中间。丞相真是想得面面俱到,为他这个将军也是甚为操心。
好在将军骑马先行赶到宫门外时,那车夫后脚就到了。将军夸车夫办事得力,赏了他一些小钱。宫门外还没有什么人到场,将军打了头阵。将军身上只穿了件深衣,为的就是方便套上官服。
等将军坐在马车里整理好自己的衣领,稳稳当当地别上梁冠的簪子,丞相的马车正好停在了旁边。丞相掀开帘子,搭着仆从的手臂走下来,那姿态很有气势。很难想象他在家里成天甩着袖子,拿自己的浴衣当头巾的样子。
将军虽然知道早上才与丞相见过面,但他还是拱手去迎丞相,嘴上说着:“丞相大人,好早好早。”
丞相知道他在做戏,遂相当配合地拱手,说:“哪有将军早,将军今天一身,相当得体啊。”
“好久不见,丞相大人真是愈发得逶迤生光,相貌堂堂了呢!”这是将军的真心话,他是真的觉得丞相好看,顾盼生辉。
“哪里哪里,将军也是西北一枝花呢!”嘴皮子功夫丞相从来不落下风,西北一枝花也不知是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称谓,将军自己都不知道。
丞相从仆从手里接过白玉圭,斜斜地抱在怀中,给将军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往前头走。车夫很快就牵着马往别处去了,他们要一直等着自家主人下朝出来。
周围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是尚书,有的是侍郎,各种颜色的官服代表了不同的品阶,一品到九品,各自问好。
朝阳完全升起来了,光线爬上东面的宫墙,照在官员们身上。宫墙边种着老梧桐,初夏刚至,枝叶始茂。将军抬头看到巍巍的宫殿,鎏金贴碧瓦,錾银雕花楼。那是天子的明堂,是盛世的明光。
将军曾镇守长城,他站在烽火台上瞭望北方,看到群山浩渺,孤雁彷徨。山脊上有长墙蜿蜒,像远古沉睡化石的巨龙,那是华夏的脊梁。长城背后就是天子坐镇的殿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