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当年岸桥谁家女,策马当歌有何求。有何求?举杯将进金樽酒。
“爹,人间的北方有冰封的大海,还有一个氏族,他们的首领,世世代代都叫乌罕那提。”道士说,“爹,去北方看看吧。”
神仙沉默了半晌,喃喃道:“乌罕那提……霾昭。”
“爹,还记得你的姓名吗?”
“我本名伏羲,但我不喜欢伏羲这个名字。我叫燕池故,池鱼思故渊。”
道士微微笑了,伸手摸了摸神仙的头发,冰凉凉的。
伏羲褪了衣裳躺下来睡觉,蒲川摸摸他的头,在他额头上亲一下。蒲川给他掖好被角,坐在床沿陪他睡觉。伏羲一手抓着蒲川的衣袖,一边聊着天,聊着聊着就睡熟了过去。
蒲川悄然笑一笑,起身去吹灭蜡烛。却不想眼梢忽地瞥见一个转瞬即逝的人影,从半开的窗外一掠而过。
蒲川心惊,推窗往外看去,漆黑的人影翻过篱墙,消失了。
下一瞬,气流荡起,架在案上的长刀不见了。蒲川翻出窗,把长刀背在背上,拉起风袍来遮住脸面,关上窗户之后追着人影而去了。
广陵王府的格局很复杂,俯瞰过去是个八卦阵的图案。很多地方的屋宇惊人地相似,若是不懂得的人,进来了就要在里面转悠到死。
前面那个人影形色匆匆,蒲川在屋梁上跳跃,用大树和花木来掩蔽自己。蒲川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偶尔往下方望一眼,看自己已经到了哪一卦。
忽地蒲川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人,好像是故意在引着他往什么地方走,每次蒲川找不到他人了,下一瞬又准确地出现在前方的巷子中。
正想着,黑影刹那消失了,蒲川悚然,环顾一下四周,轻轻落在地上。正当蒲川环视四周准备找路回去时,两道人声突然从另一头传来。
蒲川瞥见摇摇晃晃的光影,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蒲川紧紧贴着墙根,看那团光晕慢慢移过来,心脏紧紧地跳着。
“王爷,这回中秋是个好机会,您可千万要把握住啊。”一人说,声音有些老迈,虽然可以放低了,但依旧铿锵。
随后是王爷低声的笑:“梁老爷多费心了,本王自有打算。本王那小侄儿,迟早要从王位上落下去。”
蒲川一听这对话就觉得不妙,骤然拧紧了眉头,挪过去一点,藏身在黑暗中,凝神细听。
“梁老爷那边准备好了吗?”王爷闲散地问,两人转过回廊,往另一边去了。
蒲川一伸手捞住房梁,腾身跃上,伏在屋顶,轻盈得像月下飞燕。
老迈的声音响起:“早就准备好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连丞相那边,老夫也打点好了。”
“晏鹤山。”王爷咂摸一下,“倒是个难整的人。不过没关系,他这种人,迟早要变成乱臣贼子。”
说话间二人便行至门前,王爷抽出钥匙开了房门,下一瞬整间殿堂都亮起了灯火。王爷站在门前朝梁顾昭拱手,梁顾昭客套了两句,也便提着灯笼离开了。
转过一间院子之后,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梁顾昭身前,蒲川看得清清楚楚。
梁顾昭站在月光下,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他对着人影说:“这回一定要仔细着点!上回刺杀没成,让那广陵王找了个替罪羊!这回务必一击到手,老夫要给丞相一个交代!”
人影诺声领命,消失在墙头。蒲川靠在垣墙背后,所有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梁顾昭,他说的,正是自己母亲被杀害的事。没想到,自己母亲的死,居然会与这个广陵王脱不了干系!
他突然有点想通了,想通了丞相为什么会让他来找广陵王。梁顾昭和丞相是一伙的人,来龙去脉他们自然是心知肚明。
丞相,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真的只是开恩帮个忙,让自己给母亲报仇?
蒲川呼出一口气,靠在墙上,颓然滑坐在地,仰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家国天下,突然压在他肩头,山一般的,喘息都成了困难。蒲川吸了吸鼻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败落的家门,想起伏羲,想起丞相和将军。
蒲川忽然忆起自己那天在山里看到的军队,还从那人身上搜出了广陵王府的腰牌。果然,这是要起兵造反!
小舅舅想把小侄儿拉下龙椅,一点都没有人情味。蒲川想。
他撇撇嘴,这个仇迟早要报,再过段时间也不急,到时候乱起来了,反而更好得手。蒲川叹口气,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回去。
一墙之隔,梁顾昭仍然站在原地,月光洒落在他的肩头,帽子下露出他的银发。方才那些话,都是他故意说给柴蒲川听的,这是丞相的意思。
可算是完成了任务,梁顾昭难得露出了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部新文《山海有归处》预收已开启,“山南海北”系列第一部,讲诉尔雅爹娘的故事。
网络名《穿越男配在线普通话教学》。
轻松略微沙雕风。
毕竟神仙爸爸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呢。
☆、情关
濮季松在剧痛中惊醒,眼前血色模糊,汗水从他的额头一直流到锦绣堆叠的欹枕上,洇湿了一朵灼灼的芍药花。
他张开嘴,竭力想要呼吸更多的空气,但是有什么一直堵在他的喉头。濮季松死死抓住自己湿透了的衣领,手背上的骨头一根根突起,他艰难地翻转身子,蜷缩着,剧烈的疼痛疯狂地往他骨头里钻。
将军带他回来的时候他就痛晕了过去,体内的邪气压抑不住,随时都要破体而出一样。濮季松的手在绣着朱雀楼台的褥子上抓着什么,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濮季松睁大的眼眶里突然涌出泪水,眼前的模糊里终于出现暖黄的一线明光,有人握住他的手腕,濮季松反手死死抓住,再不放手。
铛一声巨响,一柄白银的长刀就深深竖在了他旁边,光线一照,刀身生寒。
濮季松开始剧烈地喘息,像哮喘病人,气息只出不进。将军见状,单手狠狠掐住他的气管,抵住他下颚猛地一贯,一口污浊的黑血直接吐在了地上。
濮季松撑着床沿喘气,低垂着头,头发凌乱,一言不发。
将军蹲下来,一手拄着长刀,撩撩自己的头发,露出他深明的眉目来。将军看着濮季松,唇边冷冷地笑:“你想干什么?”
“将军是个聪明人,心知肚明的,也就不用来问了吧?”濮季松抽着气说话,断断续续的,他抬眼看着将军的脸,神色莫名。
“你是来杀我的?谁的意思?”将军问,他不进不退,不疾不徐。
濮季松半眯着眼睛,散落的长发遮住了他半张脸面,露出的一双透亮的桃花眼。他停顿了半晌,才扯出一个笑,说:“那当然,是丞相的意思了。”
丞相两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将军一抬手就掴了他一耳光,声音震得濮季松脑内嗡嗡作响。
“别拿你这蹩脚的杀人技术砸了丞相的招牌。”将军咬着牙说,屋外的黑夜沉沉的,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到黎明。
濮季松垂着头发,笑了两声:“派我这种蹩脚的人来杀你,丞相他,是真的很爱你啊。将军,难以置信的事情多了去了,丞相他串通异族,你信吗?丞相他图谋篡位,你信吗?丞相他想除掉你,你信吗?”
将军站起身,猛然拔出刀来架在濮季松的脖子上,窄长的刀身上,夔龙游弋,云海翻涌。
“他串通异族,我就护着他来去无恙;他图谋篡位,我就赠予他千军万马;他想除掉我,先过了我这道情关再说。”
濮季松弓着腰,捂住自己的心口,闭了闭眼睛,断续道:“自古情关难闯,将军,还希望你看清楚些,晏翎究竟是个怎样的蛇蝎心肠吧。”
说完,他阴阴地笑,发出桀桀的笑声。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将军俯身抓住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你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有什么好处,我都不管!但你别试图来挑拨我们两个,还有,晏翎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吗?”
骤然,濮季松的眼睛里骤然裂开了黄金花纹,如有熔岩缓缓流淌,屋子里似乎暗下去三分。将军一下子皱紧了眉头,这黄金色的花纹,怎么跟那些怪物一模一样!
濮季松突然暴起,抬腿踢向将军的腰,力道之大,差点把将军掀翻了过去。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吼声,指甲霎时变得细长尖利。
将军一下子松开手,侧身避过,濮季松站起来,却又忽地捂住了胸口,登时又吐出一大口新鲜的血来。
黄金花纹明明灭灭,将军一看不对劲,猛力压下濮季松的背,扳住他的腰,提起膝盖抵住他腹部,催发内力使劲一顶。
濮季松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切又模糊起来,天旋地转。
“吞□□?你发什么疯!”将军怒吼着,大惊失色。濮季松吐得很凶,直到吐出了黄胆水,眼看黄金瞳就要熄灭了,下一秒又华光大盛!
“安息香……安息香!安息香!”咕噜噜的吼声中,濮季松死命扣住自己的喉咙,朝着将军喊。他的人性在和□□的兽性抗争,眼里的金黄色颤抖着,似飘摇的烛火。
濮季松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发出嘶哑的喊叫。将军翻出一炉子的安息香来,抛洒出去,剩下的用蜡烛点燃了,香灰腾起,满室云烟,如苍山的云海。
安息香浓烈的香味冲的将军掩鼻,濮季松的在地上翻滚,他很痛,痛得蜷起了身子,全身就想要炸开似的,手背上浮现出紫黑色的鳞片。
将军拂开灰尘,跨过去拎起濮季松的衣襟,却被濮季松一下子卡住了脖子,冰凉的利爪一下子刺进肉里去,顿时夹杂进一丝血腥味。将军一手扯着他衣领将他掀翻在地,一刀把他的手钉在了地板上。
濮季松痛得撕心裂肺,将军拔出刀,将其拖拽到墙边,按着他的头用力往墙壁上撞,重重地扇他一耳光,怒吼道:“你去死吧!”
濮季松挣扎着,他本就神思混沌,眼里璀璨的花纹正在慢慢褪去,暖黄的光线也渐渐消失在眼前。
最后一丝金黄色熄灭的时候,濮季松终于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整个身子像是沉没在海中,渐渐忘记思考,再无还手之力。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之前的日子,满墙春色,绿柳扶窗。那个江湖的侠客,骑马倚着斜桥,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锦衣。”濮季松喃喃低语,果真世上情关最难闯。
将军看着濮季松嘴角浮起的浅淡笑意,混沌过去,再无动作。浓重的安息香让他喘不过气,不过好歹让濮季松安静了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把长刀收回刀鞘。脖子上有濮季松抓伤的痕迹,抹了一把,手心全是鲜血。
将军推开门出去,外面星月漫天。安息香扑散出来,消除了夜色中的凉意。将军招来了士兵,让他们守在门前,有情况及时禀报。
晚风飕飕钻进将军的袖口,老大夫上来为他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之后也就退下了。将军脱下衣裳,换上青花袍子,坐在靠窗的躺椅上喝起酒来。
青花袍子丞相曾经穿过,于是将军一直很喜欢穿这件衣裳。他浅浅抿一口酒,抬头望天上的明月,心里盘算着日子。
后天就该回帝都了,将军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你为什么要挡箭?!”
“是你们违约在先!”
“将军,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
“丞相他串通异族,丞相他图谋篡位,丞相他……想除掉你……”
“本官会对你很好的。”
“我喜欢你。”
……
将军轻轻摇晃着酒杯,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纷杂的人声蜂拥而上,闯进他清明的脑海,嘈杂着,像蝙蝠绕进头发,逼得他发疯。
丞相身上藏着秘密,深山隔雾,月下探花,将军很早就着了迷。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就好像是二十七年的城池波澜不惊,忽然那个人骑着马横冲直撞而来。
撞到心坎里去,从此日思夜想,寤寐难忘。
串通异族我就护着他安然无恙,图谋篡位我就赠予他千军万马。不止有家国天下一肩挑,还要有骑马踏花的情怀和思量。
生死又何妨,哪有情关难闯。
将军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拨亮了灯火。桌上铺着一张纸,上面是丞相抄写的《三都赋》。将军看了一会儿,抽出宣纸磨上松烟墨,提笔描摹。
描完了赋文,把字练得相当漂亮了,他才去写信。丞相说他的书法没什么特色,将军便日日照着丞相的字练习,字里行间都是温暖的情意。
写着写着,将军突然写不下去了,他搁笔,捂着眼睛叹气。
“鹤山,我真的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