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那时他无边地希望日子过得快一些,快到一日三秋,一眼万年。
中秋将至,各方都在准备着,藩王们准备着进京去,外国的使节乘坐驳船在港口靠岸,舳舻千里,旌旗蔽空。
道士正炼完丹药从房中走出来,夏夜里的小虫绕着廊下的灯笼飞舞。他整理袍袖,散去了大半的炎热,准备提袍往神仙的院子里去。
神仙摇着扇子纳凉,见道士进来就给他搬来了椅子,蒲川从里屋走出来,给他们倒上新煮的茶水,有股袅娜的花香。
几人说话还没三句,外头突然传来总管的声音:“上游道长,帝都来的信使说要见见您。”
道士心中疑惑,拂袖起身去开了门。总管对插着两袖站在门外,躬身行礼。
“帝都来的?求长生问丹药之流贫道一概不见。”
“除了信使之外还有一位道长,他自称是您的师弟。”总管从容道。
道士眼中亮了亮,说:“可是腰间别着猴儿面具,背后插着旗子,上头写着‘活华佗’三字?”
总管抬眼看看道士,复又低头:“正是。”
道士沉吟了一下,挥手招总管下去了,说他随后就来。道士回去交代了几句,神仙摇着蒲扇,似眠似醒,桂花树下煮着一壶茶。
半个时辰之后,道士才从门外进来。蒲川问他何事,道士方才娓娓道来。
“原来喊您上京去救人啊。什么□□这么难解,不远千里跑来请您去?”蒲川好奇,一边擦拭着羲和刀,一边询问。
道士抿唇想了想,说:“不好定论,听他描述着,倒有点像伏渠。”
“伏渠?怎么会是那玩意儿?”神仙一听停下了手中的扇子,“你不是说神魔界早就没有了吗?人间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蒲川看着二人,他是个凡人,不太懂得那些上古的秘事。
“听闻那种怪物居住在北方,不如我们这回随王爷北上,一并也去北方看一看。”道士说着,转过视线去看神仙。
神仙的眼神暗了暗,攥着蒲扇的手紧了一下子。
“好啊,我们一起去北方看一看。”神仙说,微微地笑了,抬头去看月亮。
丞相难得回一次府上,马车刚在门口停下,童子就从门缝中钻出来,脖子上的璎珞项圈叮当作响。童子扑上来抱丞相的腰,袖子飞起来像是盛开的花。
丞相笑着把童子抱起来,走上台阶去。却见花匠开门出来,趋步上来递给丞相一封信,急促道:“相爷您可算回来了,将军的信前日就到了,您快看看吧。”
丞相二话不说,劈手夺下。一边走一边看了,坐在堂上的椅子里捂着眼睛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蒙蒙一片水光,眼尾都扫上了绯红。
“他今天晚上,就能到了。”丞相笑,一滴泪落下来,“我要去城门上接他,看他策马而来。”
☆、聘礼
“阿宁,过来帮相爷看看,哪件衣服好看?”
丞相从柜子里翻出衣裳来,一件一件叠好了摆在漆花木盘上。童子跟在他旁边一件一件看着,那些衣裳,有些是缂丝穿花,有些是点翠轧花,还有一些叫不上来名字,上头绣着流水桃花。
童子不懂这些,丞相本来也没有让童子来给他把关的意思。他轻轻快快地拂过每一件衣裳,哼着江南的曲调,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古人写诗,诗里有一个双鬓鸦雏之色的姑娘,想念郎君的时候就折一枝梅花寄往江北。丞相悄声唱着勾栏里头的曲子,腔调优美,没有繁华绚丽,却有些灵动和寂寥。
什么时候梅花才会开呢?丞相眼梢瞥见景泰蓝瓶子里头的桂花枝,默默地回想了一下院中梅花盛开的那段日子。
等梅花开了,就和他一起看吧。温一壶泸州的老窖,并肩坐在枯树下头,丞相提笔赋诗,将军就坐着看大雪落满日暮时的池塘。
丞相把日子想的这么美,就像他的心思,人还未到,情思早就飘到天外去了。
“阿宁,还没有选好吗?”丞相心情好,随口招呼了童子一声,“晚上相爷要去接将爷回家,你说说,哪件衣裳好看些?”
童子拧着小眉头思忖一番,视线在衣服中左右搜刮,半晌,才抬起手臂一指:“阿宁觉得这件好看!”
丞相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一件湛蓝的外裳,丞相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上面绣着孔雀牡丹,国色天香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衣服上开出来。
听得童子这么一说,丞相当即咧着嘴笑了,笑起来眼睛里灼灼的,泛起了半湖的波光:“阿宁真有眼光!就这件了,相爷一会儿就换上。”
丞相一直不舍得穿这件衣服,因为将军也有一件跟他一样的,绯红绯红的颜色,看上一眼就能让丞相沦落在里面。将军不穿,丞相自然也不穿。
这么具有意义的衣服,自然是要等到有意义的时刻才用上。
丞相心里美极了,想着不久之后就是中秋,他满心的蜜糖,能在他心口画一个满满的月亮。扳着手指算一算,多少天没见着他了,想想都让人发疯。
丞相在屋里头点着熏香换衣服,童子出去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边背着诗经,一边一瓣一瓣地数落花。
不一会儿花匠匆匆忙忙从外头转进来,见童子在门前坐着,撒花洋皱裙晃晃荡荡的,背书的声音清脆如铃铛。
“哎呀相爷他怎么罚你在门外背书呢?快起来,等会儿把衣服都搞脏了。”
花匠嘴里絮絮叨叨,把童子拉起来,拍拍他衣裳上的尘土,往半开的房门望一眼,急切地问道:“相爷呢?在里头不?”
“在呢,相爷在换衣服。”童子抿着红红的嘴,乖巧地回答。
花匠一听又急了,站起身来跨着步子就进了门:“怎么这会儿还在换衣服呢?出大事儿了!”
“什么大事儿?将军回来了?”丞相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一手别着腰带上的别针,一手打理着袍子的下摆,出来时不忘在镜子前打量一番。
他披了满身的湛蓝,漾漾似湖光秋月,两相调和。丞相很满意,脸上带着融融的笑,长眉落尾,眼梢情重,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这种时候花匠可没心思去欣赏他家老爷的姿色,他可是比老爷还急:“相爷,殿使来府上了,说皇帝和公主一会儿要来,喊您去外头接着。”
丞相的融融笑意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再一看,哪还有万树梨花开的景色。
丞相虽说心里膈应,但他做事是从来不会慢半拍的。丞相冷着声简单吩咐了几句,喊花匠在里头看着童子,不要乱跑,便一个人曳着袖子往外头去了。
丞相的背影带着隐隐的愤怒,花匠可是瞧得真切。低下头来看童子,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这时正值午后,盛夏过去了,日光没了那么强烈,但照在身上仍然暖得发烫。
丞相与殿使站在朱漆大门前,厚重的檐头压在头顶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来。前几天叫花匠把檐下那盏灯笼给撤了,现在看起来,还有点空荡荡的。
殿使就是掌印,皇帝有个什么大事,都是派掌印去传话。
“相爷,您今天这一身,下了很大功夫啊。”掌印拢着袖子站着,打趣丞相两句。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怕是丞相那个日思夜想的情人,就快回来了。
丞相心里烦闷,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他走到一边去,闻到漂浮的桂花香,抬手折下一枝,放在鼻尖闻了闻,慢慢的,唇角带上了笑意。
将军回来的日子里,满城的桂花都开了,丞相想想都觉得美妙。
掌印见丞相但笑不语,转了个心思又去气他:“怎么,今儿个听到公主要来,在里头好好拾掇了一番?”
丞相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像北疆的大雪,一下子刮得人肉疼。掌印凛了一下,也没多动作,只是翘首望望官道尽头,看车马来了没有。
“你要是再贫嘴,回头本官就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丞相淡淡地说,眉眼垂着,神思却飘渺无垠。
“甭说了,我知道您的厉害,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掌印揶揄他,却见那边旗幡飘扬,铃铛四响,不消说,定是皇帝的依仗来了。
丞相把桂花枝别在腰带上,垂袖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
步辇着地了,纱幔垂垂,丞相却只是在想坐在里头热不热。皇帝先下来,玄鹤衣袍,宽襟博带,头上爵牟扶冠,少年天子坐镇明堂的气势巍然似泰山。
丞相没抬眼皮,只是微微弯一下腰,说一声微臣参见陛下,就算行了礼。
随后便是环佩叮咚作响,暖风吹来时裹着百花的香气,那分明就是女子的脂粉味,把这空气中浮浮的桂花香冲淡了一些。
味道确实曼妙,但丞相心里只觉得恼愤,这个时候他本该坐在小叶石楠下,看缸中的芰荷,想着他的翁渭侨。
将军身上带着苍山籽的香气,清冽照人。他的每件衣服,每一根头发,都渗出这种味道,把丞相缠进去,从此念念不忘。
“爱卿,今儿来下聘了。”皇帝面上温温地笑,把丞相的神思拉回来。
公主走上来,丞相没有抬眼看她,只瞧见那一身霜白的缎子,打着漂亮的褶皱,走一步就跟着翻飞。腰上叠着翡翠妆花缎,下头只系着红鸾玛瑙,颜色烁灼。
公主也不走近,隔着一段距离,微微屈膝福礼。丞相抿了抿嘴唇,拱手抬袖。
要是这是将军就好了,丞相想,我去他家下聘礼,黄金珠玉、绸缎绫罗,想要多少宝贝都送给他,然后再把他带回家。
外人看来,丞相拱袖,公主屈膝,确实是相敬如宾的景象。若不是两人各自的心思,这盛世怕是要来一桩可人的婚事。
众人进了厅堂,皇帝在上首坐下,正对着门外一大片花木和照壁。仆人上茶来,众人皆落座,公主坐在丞相对面,眉目妍丽,品相端庄。
外头不断有人抬着椴木箱子进来,很快就堆成了山。上头捆着红绳子,喜气洋洋的样子,看得丞相眼睛刺痛。他喉头动了动,突然想起将军,眼眶有些酸涩。
如果这是我们两个的婚事,那该多好。我上得朝堂,下得厅堂,你提刀策马,游川踏花。
自古婚姻,是为阴阳相合。可惜他们两个都是男人,丞相这辈子,都别想像平常人家那样,一顶轿子就把人娶回了家。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将军晚上就回来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滋味,妙不可言。爱一个人,耽于美色,无关男女。
丞相就这么浑浑地想着,好像是在梦里,茶叶的香气又增添了他思念的味道。皇帝坐在上首说着什么,丞相装模作样地回答,公主则是一言不发。
“国师说,中秋过后,八月二十二是个吉日,到时候礼部会来操办婚礼。”皇帝抿一口茶水,眯着眼睛看茶叶在杯中沉浮。
公主攥着袖口的手紧了紧,丞相靠在椅子里,一下一下撩着自己的头发。
“爱卿,你意下如何?”皇帝转过视线去看丞相,看到他清朗的眉眼。
丞相敲着椅子扶手,声音叩进在场的每个人心里去。半晌,他看着公主眼中略带期待的目光,笑了笑,说:“但凭圣意。”
但凭圣意。公主一下子低落下去,她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中一片灰暗。
丞相看清了公主神情的变化,轻轻笑了声,端起一旁的茶水品一口,把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氤氲进热腾腾的水汽里。
国师在公主殿上坐着,这是个难得的午后,皇帝不在宫中,他感到一丝久违的自由。躺椅摆在公主寝殿的窗下,外面开着石楠花。
他喝酒,斟一杯喝一杯,殿上很快弥漫出一阵酒香。外头的老妈妈闻见了,心中疑惑,走进来一看,国师坐在窗下,朦胧着眼睛瞧外头的景色。
老妈妈先是惊了一惊,转而又恢复平常了。国师和公主的事她略知一二,这是对苦命鸳鸯,老妈妈心中也忍不住叹气。
国师目光越过窗棱,手中慢慢抚摸着一块红鸾玛瑙,与公主腰上那块正好可以凑一对儿。想来,应该是两人私下里赠送的信物。
老妈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殿门时听到里头传来物品砸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一声醺醉的怒斥:“去他的璞照吾!”
老妈妈手上一抖,璞照吾,是皇帝的名讳。
丞相的堂上,众人左右说了两句,皇帝看看日头,也便起身回宫去了。掌印扶着他的手腕,送他坐上步辇去。纱幔垂挂着,掌印见四周没人注意,在皇帝脸上亲了一口。
丞相送公主出门,他心中一阵雀跃,总算送走了两尊糟心的大佛。
丞相在门前止住了脚步,公主迟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挨近了丞相一点,扑鼻的百花香气萦绕起来,把丞相弄得更加心烦。
“你为什么不拒绝皇上?你完全可以拒绝的。”公主看着丞相的眼睛,低声严厉。
丞相垂眸看看她的眼睛,公主的眼睛生的这般灵动,难怪国师那样神仙般的人物都能为她落入红尘。
“本官心思长远着呢,不必拘泥于眼前的苟且。”丞相笑得阴狠,“跟本官想要的相比,你根本不算什么事。”
公主蹙起了眉头,丞相已经换上了得体的神情,朝她拱袖:“殿下请回吧,本官还要去接人呢,耽误不得。”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