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丞相耐心地听完,他抚弄着袖子上那朵海棠花,这是将军的衣裳,穿在身上妥帖安逸。将军平时讲究,衣上要熏香料,走起路来满袖飘香。
“他想贿赂本官?”丞相语气不善,“早些时日来也许本官还会考虑考虑,不过现在嘛,他来晚了。”
虞景明眼皮一抖,这是什么意思?晏翎虽然与广陵王不合,但他们谋划的不是同一件事吗?怎么这会儿却说翻脸就翻脸了?
丞相瞧见了虞景明的神色,微微笑道:“看你的脸色,怎的,你是答应他了?”
虞景明额上冒出了汗,惶恐答道:“是。”
“无妨。”丞相说着站起身来,“本官不介意当他的同伙,只是这出多少力,本官就由着自己心情来了。”
丞相走到虞景明身边,抬手搭在他肩膀上,矮身在他耳边轻声悄语:“本官现在的心思,已经不是那些宏图大业了,没意思。下回你再遇见广陵王,替本官祝福他两句。”
说完笑一笑,拍拍虞景明的肩,甩袖走下堂去。堂下双燕啁啾,他忽然觉得轻松起来,方才说出那番话,仿佛胸中再无沟壑,只剩下明媚的山河。
虞景明垂袖站在堂上,袖下双手握拳,白银扇子硌得他掌心生疼。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这么努力地去模仿晏翎,为什么到最后还是没揣摩到他的心思!
这个老狐狸,他到底想干什么?!
丞相走回房间里时,花匠正在给童子浇热水洗澡。童子红着一双眼睛,一头白亮亮的头发贴在两颊,花匠温声说着什么话,童子瘪着嘴泫然欲泣。
“下去吧,这里我来。”丞相拍拍花匠的背,一手接过花匠手中的木瓢,舀起一汪水来。
花匠正为自己照看不周导致童子落水感到惭愧,见丞相这般,心中自然是忐忑。觑觑脸色,丞相没什么表示,花匠只好诺声领命了。
关上门,童子就委屈地哭了起来。丞相见他哭,知道他是吓的,忙去安抚他。
“相爷,阿宁想管家了。”童子抽抽嗒嗒地说。
丞相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抿了抿唇,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回答。管家被丢进牢里,至今也有不少时日了。丞相常去狱里探望他,远远地瞧一眼,管家整天坐在窗下,垂着一条腿,不言不语。
“没事的,管家挺好的,中秋节过后,相爷就去把他接回来。”
“那些人为什么要抓管家啊?”童子还在哭,“等阿宁长大了,阿宁就要把那些人全都抓起来!”
丞相垂着眉目,一瓢瓢给童子浇水,帮他驱除身上的寒意。丞相心中也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在外面待太久,颜知归也不至于搭了进去。
管家对他有恩,这恩情,他晏翎何时还得清?
“好了,不哭了。”丞相心里烦躁起来,“再哭就不给你洗了!”
说着佯装把木瓢丢在水里,童子吓了一跳,见丞相脸色不好看,便把那点哭声憋回了肚子了。丞相不喜欢他哭,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丞相希望童子能做个刚强的男子汉。
洗完了,丞相用毯子把童子裹起来抱回床上去。童子拢着毛毯不住地发抖,手指扯着丞相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丞相:“相爷,阿宁好冷啊,真冷……”
丞相看看他,面色有点泛红,眼里也没精打采的,忙去探他的体温,触手便是滚烫的温度。这小子,恐怕真是着了凉,这会儿便发起烧来!
“好冷……怎么这么冷……”童子抖抖索索,时不时打颤儿。
丞相三下两下把衣服给他穿上,抱了一床弹花金丝的厚被褥来,伺候他躺下了,方才摸摸他的脑袋,安声道:“阿宁你发烧了,先睡会儿吧,相爷去给你买点药来。”
童子红着大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丞相见他头发还是白亮的,忙扯了一条帕子来仔细裹住了,又去垂下帘子,方才微微放心。
出门去喊了花匠来,吩咐道:“阿宁病了,本官去药铺里买药去,你好生照看着,别出了岔子。”
“相爷,买药这种事就交给下人们做吧。”
丞相振振袖子,面无表情:“无妨,统共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明儿晚上便是中秋了,你去喊厨房准备点管家喜欢吃的,明天送点去。”
年轻的花匠听闻这话,眉间忽有喜色,拱手称谢。
“不要谢我,“丞相把他扶起来,神色有些飘忽,转而去看看日头,“我知道你很想他。”
丞相唇边微微浮着笑,花匠本想问些什么,丞相帮他掸去衣领上的木屑,巧笑道:“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面上装得再满不在乎,眼里那种感情却是藏不住的。”
花匠笑起来,丞相抿唇徘徊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什么裂开了似的,他慌忙拂袖便离开了。花匠看着他背影不见了,方才满怀喜气地上厨房去吩咐。
屋里日光昏昏,竹帘拉着却挡不住暖风。床榻上童子睡熟了,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头,粉瓷模样像极了海外那些可人的娃娃。
忽地,一阵风飘过来,吹起了纱幔,一只手打起帘子,悄步走进床榻。虞景明坐在床沿,掖着潮水袖子,垂眸瞧着熟睡的童子。
看了一阵,虞景明伸手欲解开包在童子头上的帕子。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一阵香风,是花匠提着花蓝子走进来了。
花匠转过帘子,屋内四下无人,见童子睡得安稳,便轻轻巧巧地一瓶一瓶插花。回头见童子翻身蹬开了被子,上前去给他掖好。
“好渴,要喝水……”童子梦呓般喃喃。
花匠凑近了点听,才听清他在说什么,匆忙去倒了热水来,扶着童子的背一点一点喂给他。童子浑身没力气,摇摇晃晃地,一不小心将头上的帕子弄散了。
虞景明侧身藏在纱橱后面,从小缝中可以看到里头的光景。只见童子头上的帕子散落了,头发垂下来,却分明是一头乌发!
怎么可能?!虞景明半点不敢相信,他时间掐得这么精准,如何也应当看到那人所说的白金色的头发啊。
花匠不紧不慢地把帕子捡起来,再细细地包好。眼梢转过去,状若无意地扫过纱橱,垂眸笑了笑。
童子喝够了水,迷迷糊糊躺下去。花匠嘴角噙着笑,温声哄着他睡安稳了,才起身去放茶杯。
虞景明正转身要走,一回身却见眼前一黑,一股大力把他按在墙壁上,喉咙就被人掐住了,与此同时他闻到了凛冽的花香。
“看了这么久,看清楚了吧?”花匠扣着他喉管,强迫他抬起下巴来。
“你……”虞景明想说什么话,但花匠手上又用了点劲,险些把他喉咙掐断。
花匠挨近他一点,鼻挺眉高,他早些年从战场上下来,身上有种凶气。他虽伺弄花草,但终究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武人。
“果不其然。”花匠沉着声音,眉宇间有种了然的神色。他目光冷硬,煞气横生,方才那喜笑温暖的神情全都消散了。
“老爷说的不错,你果然是骨头贱,给你点好脸色胳膊肘就往外拐。”
“你干过很多背叛老爷的事了吧?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流的血比你喝的水都多。”
“颜知归是怎么被抓的?你没见到那场面吧?你除了躲在背后唯唯诺诺你还有什么本事啊?!”
花匠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出声,他一下子把虞景明摔在地上,桌子一角撞到虞景明腰上,花瓶哐啷一声碎了一地。
虞景明怒吼,声音中却带着哭腔:“圣命难违!你以为我不想杀了那个狗屁皇帝吗?他剜了颜知归的膝盖骨啊!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两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而你呢?你又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花匠一手把他扯起来,眼中岩浆翻滚,地裂天崩:“你刚才……说什么?”
“皇帝剜了颜知归的膝盖骨啊!他站不起来了……”虞景明的眼里忽然滚出老大一滴眼泪,“再也站不起来了……”
☆、上游
花匠从战场上下来,什么生死没见过,他一身的铁骨像铮铮的松柏,可偏偏在这时候,那双握过刀剑画戟的手,竟颤抖了起来。
“你混蛋!”花匠怒吼出声,一步跨过去把虞景明锁在墙上。旁边是纱橱,还有一扇屏风,矮桌上的香炉被虞景明带了一下,摔落在了地毯上。
花匠一脚踹开那个香炉子,虞景明的后脑被撞击了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似的疼痛。他瞪着眼睛,眼泪滴到花匠的手上,竟是烫人得灼热。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受吗?”虞景明咬着牙齿发声,“我比你更早进丞相府,我在那间屋子里锁了四年。除了教习妈妈,我见过的就只有先生。”
先生姓颜,名知归。长衫素袍,鼻梁上架着眼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
“你知道那种日子吗?没有光,没有人,没有世外的声音。”
“先生常来看我,穿过风花雪月四扇门,隔着一扇屏风。他来的时候带着门外的天光,我一边弹着琵琶,一边想象他的模样。”
“先生看我跳舞,说我跳得好看。先生会送东西进来,有时是时鲜的枇杷,有时是刚摘下来的牡丹花。”
虞景明说着开始哽咽起来,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花匠的手松了些力度,虞景明靠着墙壁滑坐下来,他满脸是泪痕,神色却显得平和又悠远。他说着一些琐碎的小事,说他的过往,说他心里深彻的悲伤。
“先生是我的恩人。”虞景明抬袖擦去眼泪,“他对我很好,我很尊敬他。”
花匠说:“他对你好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
虞景明抬眼看花匠的脸,目光却放得遥远:“我知道,我要是没有利用价值我也不会活到现在。我预见了所有悲伤,但我依然要前往。”
在我生命中无穷无尽的大雪里,只有他为我送来了炭。
“你呢?”虞景明擦干了眼泪,笑得一脸颓废,“你呢?你是喜欢他的吧?”
花匠垂眸,眸光里有水色,他说:“是,我是喜欢他,刚进门就喜欢他了。”
虞景明了然,他眨了两下眼睛,转头看向别处。窗外有两只飞燕在徘徊,他看着看着又涌出了泪水,抬手捂住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先生他……”虞景明抹自己下巴上的泪,“他很好的,我比你早进来,我知道的比你多,他很好的,真的很好的……”
泣不成声。最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把脸埋在手心,所有的话都在低声的呜咽消失。
花匠在鸟雀啁啾声中沉默了一会儿,外头突然有仆人匆忙来禀报:“秦公子,您在里头吗?将军来府上了,老爷不在,您快去接待一下!”
花匠姓秦,来自河北邯郸,家中祖上三代都是出名的花匠,祖父还曾伺候过皇家的林苑。丞相府上下都知道邯郸秦氏的大名,皆称他一句“秦公子”。
花匠应了一声,把人打发下去了,转过视线来看虞景明。
“看我干什么?”虞景明故意戏谑,“难不成还要我去?没听见他说吗?老爷不在府上。”
花匠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芳香四溢的药丸来,卡住虞景明的下巴强迫他吞了下去。虞景明开口就骂,花匠冷冷看着他,不为所动。
渐渐地,药效上来了,虞景明疼得蜷成一团,天旋地转,他看到花匠起身离去了,而自己也也在剧痛中逐渐不省人事。
花匠把童子用毛毯裹好了,抱到外间去。童子睡得迷迷糊糊,一张小脸烧得通红,花匠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蹭,心疼了一下。
刚跨出门槛就见着将军行来,花匠心下一紧,想退回去又来不及了,只得躬身行了一礼。
“你们家老爷呢?”将军问,他穿着丞相那件画眉圆领,身量颀长。
“回将军,童子生病了,老爷他出去买点药,一会儿就回来。”花匠垂眸答道,不动声色地带上了房门。
“童儿生病了?怎的不在里头休息,却还抱在怀里?”将军上前一步想看看童子,却被花匠挪一步避开了。
花匠笑笑,说:“相爷屋里头太热,童子睡不惯,这会儿正好抱他到秋院里去。”
秋院是童子的住处,四四方方的一个小院子,庭中种着银杏树。
将军恍然,转了个身子,招呼一下:“我来背吧,童子之前嚷嚷着要我背,被你家老爷赶跑了。”
花匠踌躇了两下,将军催他一句,也只好小心地把童子放在了他背上。
将军稳稳地背着童子,像背着个宝贝。他心里忽然愉快起来,听童子在他背上安稳地呼吸,满心欢喜地转过回廊往秋院去了。
丞相特意找了匹快马,抽着马鞭就往将军府去。幸好相隔得不远,半炷□□夫就到了,上门前去一问,将军刚刚出门去了。
丞相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来将军去哪里了,心里有些沮丧。他本想瞅着这个买药的机会,上府里来跟他的心肝儿抱个歉,结果他前脚刚走心肝儿后脚就出门去了。
他去哪里了呢?这么急急忙忙的,也不跟管家打声招呼。
不会是去找他的什么小娘子了吧?丞相脑中突然爆出一个念头,浑身一哆嗦。
绝不可能!丞相心里咆哮一声,要是找小娘子被他晏翎发现了,削他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