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谢过了老管家,丞相骑马朝西市转去了。老管家拢着袍袖站在门前纳闷,这堂堂的丞相大人,怎么天天往他将军府里跑?
丞相打马过了桥,桥上行人络绎,绸缎氤杳。
远远地河上传来琵琶声,隔着烟柳画桥,听起来婉转似黄鹂。丞相听得那姑娘弹的是昭君出塞的那一出,弹着弹着就变成了艳曲儿。
原先丞相对这些勾栏里头的玩意儿一概是不待见的,但自从他遇见将军之后,听那些艳曲儿都变成了天籁,直叫人心思荡漾,百转千回。
丞相三两下赶到城中最大的药铺前,把马栓好了,提袍进去招呼掌柜来。掌柜见是丞相亲自露面,忙不迭跑到跟前来伺候着,腰都要哈到地上去了,生怕得罪了这位主子。
报完了要抓的几样药材,掌柜麻利地跑到里间去忙活。丞相扶腰在厅堂侧首等着,瞅着药铺里的热闹样儿,忽觉人间之温暖。
蓦地,来往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个身影,鸦青道袍,头上挽个髻子,眉眼清越,谈笑有神。再一看,那道长已经瞧见了丞相,趋步迎了过来。
青城山上有个上游道长,常年云游四海。传说他有长生的丹药,被他洒在了碧海蓬莱。
能在帝都遇见故人,丞相心中也是喜悦。上□□至丞相面前,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方才拊掌而笑。
“上游?”丞相眉梢带喜,“怎么到帝都来了?莫非是想来做个官儿过把瘾?”
上游也不理会丞相的玩笑,笑道:“贫道的师弟喊贫道来帝都,说叫我去瞧个病人,这会儿正好赶上中秋,就随广陵王北上了。”
丞相微微皱眉:“道长何时与广陵王走到一处了?”
“听闻广陵王广招门客,”上游从旁接过小厮给他送上的几包药,“贫道之前正好在江南,于是便去王爷府上探了探。王爷也不是求仙问药之辈,贫道颇觉难得,就在其府上住了一阵。”
丞相笑着打趣他:“你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蹭吃蹭喝,江南的佳肴这会子没少尝吧?”
“哪里哪里。”上游拍拍丞相的肩膀,“王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去的。”
这时掌柜已经把药包好送出来了,瞧见两人站在一处,颇觉惊奇。
丞相笑着把药接过来,付了银子,也没跟掌柜多话,挥手打发下去了,比了个手势,带着上游走到街边去。
“老朋友,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去我府上小坐一会儿,道长可否赏这个脸?”
上游面上有喜色,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清俊,璧玉似的一尘不染。上游没有推辞,拱袖谢过丞相美意之后,两人并肩往府上走去。
途中路过卖煎饼果子的摊儿,丞相特意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似乎忘了童子还病着这事,站在那里仔细地瞧着摊主的手法,摊饼、打蛋、浇油……
“相爷,您可是想买一个?”上游看他面色奇怪,眼里泛着光,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丞相眨眨眼睛,“我在学他呢,人家摊的饼怎么就那么好呢?”
上游没懂他意思,侧目看看丞相的脸色,见他眉峰微蹙,若有所思。天边快日暮了,斜阳夕照,夜市将开,人声渐渐鼎沸起来,街上飘着糖糕的香气。
走了没两步,丞相折返身子,到那摊位前要了一个新摊的煎饼果子,兜在油纸包里,竟还有点烫手。他面上乐滋滋地,眼中波光潋滟,整个人神采焕发。
上游正纳闷,却见丞相转进糕点铺子,左右看看,掂了几块月饼,顺手捎了一盒,一并喊人包起来,麻利地付了银子。
“相爷,为何买这么多月饼?明日宫中摆宴席,恐怕还要赏赐很多。”
“中秋嘛,买几块土月饼尝尝,味道比宫里那些还要好上几分!”丞相语气轻快,好像遇见了什么喜事,呼吸都变得温热起来了。
丞相牵着马加快了点步子,他得赶回去给童子煮药,童子的头发还没染好,保不准会出什么事。
滚烫的煎饼果子揣在怀里,烫的丞相有点儿受不住,他摸出油纸包来,左右吹了吹,瞧着煎饼果子的眼神活像是要嫁姑娘一般喜气。
“相爷,饼儿烫手,贫道来拿吧。”上游朝他伸出手,刚要接过,丞相却一下子把煎饼果子收回去,说什么也不给他。
上游看了想笑,平时威风八面不苟言笑的丞相这会儿哪去了?他指点着丞相逗趣道:“晏翎,不知你这饼儿,可是要送给什么人?”
直呼其名丞相也不在意了,他琢磨两下,问:“道长算卦准,那您且算算,这是要送给谁去?”
“贫道想想,丞相府的主母,必定是一位倾城的美人。”
丞相一听就笑了,抬手让上游凑近一点,在他耳边轻声说:“是济南翁氏啊。”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丞相府门口。门前有两棵老梧桐枝叶蓁蓁,将军正站在树下门前等着谁回家,圆领袍子下摆绣着黄莺,在风中翻飞。
于是,将军就看到了这样一幕:丞相眼角眉梢带着笑意,抬手让一个道士靠近,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随后两人相视而笑……
放肆!将军一甩袍袖,大踏步走下台阶去。
☆、误撞
“哟!相爷,”将军拱袖就迎上去,脊背挺得笔直,“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丞相一见将军来,心里欢腾得不知道了九霄还是云外,一时也没听出来将军语气里的酸味。他把马缰塞到上游手中,揣着烫人的饼儿,三两步走到跟前去。
“渭侨?”丞相眼角眉梢喜气盎然,“你去哪里了?方才我去你府上,却让我扑了个空!”
上游知道这就是北疆的守将,来自济南翁氏。他在旁边听着就纳闷,丞相什么时候一口一个“渭侨”叫得这么亲昵了?
将军见丞相过来,故意把步子停下来,往旁边一靠,拱手抬袖就是一个揖:“相爷,本官来您府上有些时辰了,可您却在外与友人说笑。本官好歹也是个将军,若是相爷这般怠慢本官,那本官还是就此告辞了。”
说完,弯腰行个礼,振袖就要转身。将军体格纤长,身量高挑,丞相的圆领袍子穿在他身上棱棱角角有模有样。
丞相脑子快,一听就听出来将军这是在跟他置气,若不是这样,他们连床都上过了,将军见到他还犯得着行这大礼?分明就是在膈应他!
“渭侨!崖旗!”丞相忙喊住他,伸手去勾将军的手臂。却不想将军故意走得急了一些,弹墨缂丝的袖子刚好就从丞相的手指间滑了出去。
将军仍没有回头的意思,丞相瞧着就急了,怎么一回来就把人给气走了呢,他提袍追赶两步,喊他一声:“心肝儿!”
这一声,上游可是真真切切地听在耳朵里,他全身僵硬了一下,看着面前的两人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好在上游云游天下什么人情世故没见过,心下当即就了然了。
他抬袖笑了笑,瞧着这掂酸吃醋的两人,颇有些人间烟火味。
不光是上游,将军在听到这一声后也顿住了脚步,他没回转身子,唇角却是不着痕迹地咧出一个笑容。他就等着这三个字呢,丞相那杏花春雨般的声音,喊他心肝儿的时候堪堪能把人的魂给勾了去!
丞相见他停下了,心中一喜,快步趋前扳过他的肩膀。瞅着四面无人,顺手在他腰上搂了一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占了便宜。
将军又喜又气,面上还是装得安稳平常的,他退开一点,正要搞一套酸腐的说辞来堵丞相的嘴巴,却不想一个煎饼果子塞到了自己手中。
“出去给你买的,比我做的好吃点。”丞相不好意思地说,“中午那顿饭你也没吃多少,委屈了。”
将军垂着眼睫,神色看不出悲喜。手里那个煎饼果子油香四溢,捧在手心里头烫烫的,油纸揉得有些皱巴了,想必他揣了一路。
怎么会不好吃呢?你做的我都喜欢。
将军抬眼看看丞相,看到他眼里的波光。丞相突然有些局促,撇着眉毛站在面前不知进退,平时妙语生花的口才这时候也一并消弭了。
将军心里甜得跟蜜糖似的了,但一想到丞相之前的种种恶劣行为,面上还是得板着,断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好欺负!
“将军难得来一趟府上,先进去坐会儿吧。”丞相扶着将军的手臂,比个手势请他,“中秋了,就当我请个宴。”
“不许喝酒。”将军嘴上虽冷着声,手上却把那个煎饼果子捂紧了些。
丞相眼尾叠着浅浅的皱纹,像潭中的鲤鱼似的快活。他知道将军嘴硬心软脸皮薄,嘴上嫌弃着,身子却是实诚的。
上游牵着马上前,将军瞥了他一眼,一甩袖子把马缰从上游手里夺过来。
上游知道将军那点心思,他不恼,微微笑着见了一个礼,再跨进门槛。
众人行至厅堂,丞相提着月饼盒子还有药包,搁在了八角供桌上。却见供桌上的琉璃荷花盏里头摆着几样糖糕,仔细一瞧,竟是玫瑰乌龙的月饼。
丞相惊奇:“这月饼哪儿来的?宫里头的还没赏赐下来呢。”
花匠在一旁躬身回禀:“回老爷,是将爷带来的,说老爷喜欢吃,特地送来了几样。方才老爷不在,将爷就让摆开了,说等老爷回来再尝尝。”
将军面上没什么表情,闲闲地在侧首坐下来,叠起腿,抬起下巴看丞相。手中的煎饼果子香气四散,他当着丞相的面咬了一口。
丞相听了花匠的回禀,再看看将军的模样,心里那股子温热的情感流淌成了江河。一时间,整个人腾云驾雾似的,才知道原来中秋是这么个味儿。
将军慢慢地咬着那个煎饼,他吃东西很雅气,没有平常武人那么粗鲁。将军的目光就没从丞相脸上移开过,他要把这张脸刻到心里去,这辈子都别想忘掉。
丞相当面掂了一块月饼,一口下去,只觉得很甜,到底是月饼甜还是心里甜,恐怕只有自个儿才知道了。
丞相夸了两句,明里暗里地夸将军最得人心,将军听出了他的意思,绷着嘴角笑,煎饼果子的芝麻香味竟变得醉人起来。
“本官去给小公子煎药,你好好伺候着。”丞相吩咐花匠,“这位是上游道长,本官的好友;这边是翁将军,可千万不能怠慢。”
花匠垂袖:“老爷,煎药这种事就交给下人们做吧。”
“无妨,你们做事情本官不放心,小公子的药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说罢,丞相转眼瞧瞧将军的脸色,见他只是看着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手中的东西,神色莫名,一言不发。
丞相头疼了一下,知道他是在生自己的气,遂不可指望了。心一横,提着药包就下堂去,往厨房那边走去了。
瞧着丞相走远了,将军用自己最快并且仍保持良好风仪的速度吃完了煎饼。上游刚喝一口茶,却见对面的将军已经站起身,撩袍就离开了。
上游垂眸笑,摇了摇头。这两人,可还真是别扭的主儿。
花匠在一旁伺候着,瞧着将军一点不剩地吃完了一个三文钱的煎饼果子,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丞相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好像也是在烙饼。
莫非,是想让将军尝尝自己的手艺,能不能收服将军某位姐妹的芳心?
有道是,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不知姑食味,先遣小姑尝?
花匠觉得,丞相对这姑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用心。
丞相正弯着腰在灶台前扇着蒲扇,锅上隔着红泥炉子,里头煮着苦黑的药水。他时不时揭开炉盖来看看,老大一股苦味,冲得丞相直皱眉。
忽地背后有人打帘进来了,丞相招呼一声:“给本官抱点柴火来。”
没人应,丞相心里不高兴了,这帮下人都被惯坏了么,老爷的话也不回!
刚想回头开起嗓子教训人,忽然就被人环上了腰,一阵苍山籽和苦藿香的味道包裹着他。这个味道很熟悉,丞相的梦里时常弥漫着这种香气。
“叫谁抱柴火来?”将军把下巴搁在丞相的肩上,问他。
丞相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说道:“叫我的心肝儿抱柴火来。”
将军笑着在他脸上亲一口:“这会儿心肝心肝地叫,刚才跟那道士怎么笑得花枝招展了?”
丞相一听脸上就挂不住,他动了动身子,温声道来:“方才出去给童子买药,药房里见着了那道士,想着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了,就请他上府里来叙叙。”
“嗯?”将军眯眼瞧着炉子里的中药,“那你在他耳旁边说了什么?”
丞相反手用蒲扇拍了拍将军的脑袋,说:“那道士问我煎饼果子送给谁去,我说啊,送给济南翁氏去!”
将军心里蜜似的,脸上忽然红了,埋在丞相的脖子里咬他一口:“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瞅你那小肚鸡肠的样儿。”丞相嘴上嫌弃一句,拾了根木头丢进灶膛里,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容,长眉深目,品相端庄。
“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那样说话,笑也不行。”将军继续他的孩子气,“你长着这么一张面皮,要是把别人拐走了,岂不是祸害人家。”
丞相心里好笑,拿肩头顶顶他,巧笑道:“你这是在骂我呢?我这面皮怎么了?帝都难得的美男子让你抱在怀里你还挑三拣四的?”
将军嘻嘻笑,把丞相的头发揉乱了,又给他抚平:“以后要是让我再瞧见了,你上半夜就别想在上面了。”
“你拿这个来压我?那你且说说,我从你府上出来之后,你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