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花匠不知所措,他不知管家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发疯的猛兽,然而人性的本能又强制他清醒,两者一矛盾,逼得他神魂分离,五脏六腑都要被搅碎了似的。
花匠握住管家的手,把管家抱在怀里,亲他的额头,颤声安抚道:“九郎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都在……”
骤然,管家双手的指甲变得尖利如刀锋,堪堪扎进花匠的肌肉里,登时留下了几个血洞。他双眼大睁,瞳孔里流动着熔岩,赫然是一对黄金瞳!
倏尔,牢房中传来撕心裂肺一声怒吼,鲜血四溅,童子跌坐在地上,捂住眼睛害怕地大哭起来,他声音尖细,一声儿下去能把人的耳膜震破。
动静惊动了外头的狱卒,他们神色一变,忙派出一人快马加鞭赶往宫中。其余人按住腰间的短刀,神色凝重,死死把守住甬道的尽头,皆无人上前。
前殿中,笙歌靡靡。皇帝坐在上头,披着朱红袍子,上面绣着梅花和仙鹤。他神态有些淡然,遥遥地望着堂前的歌舞,眉心一朵朱砂梅花栩栩如生。
掌印站在一旁给皇帝添上一杯新茶,垂眸轻笑:“皇上,您的茶都凉了,喝一口吧。”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只见手中端着青瓷镶金的茶杯,里头的茶水凉了大半。他慌忙回头看看掌印,见掌印就站在他旁边,方长舒了一口气。
“皇上心情不好?”掌印把茶杯端起,语调轻和,“可是歌舞看不上眼?那奴婢喊人换换场来。”
皇帝低眉浅笑了一下,头上的梁冠整肃威严。他坐直了些身子,抬手挥了挥,无所谓道:“再看不上眼也得看着,谁叫这是中秋的宴会。”
“委屈了。”掌印俯身伺候皇帝喝茶,声音低低地,钻进皇帝的耳朵里。他手指状若无意地从皇帝脸颊旁擦过,猫儿似的挠得人心痒。
皇帝红着脸笑,再看堂下的风景时,却觉得颇是赏心悦目了。
没等一曲琵琶弹完,偏门中忽然有人匆匆行来,看衣装,竟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指挥使平时不轻易露面,怎的这会儿居然亲自来跑了一趟?
指挥使的衣服飒飒有风,眉眼沉着,走上来的时候扣着腰间的绣春刀,那天生煞气的模样把来往的宫女吓得不轻。
一撩袍子从后面上堂来,靠在掌印耳边悄声说了什么,随后掌印神情剧变,但转瞬就恢复如常了。
挥退了指挥使,掌印整了整衣袖,面不改色地朝皇帝禀报:“皇上,后宫出了些事情,奴婢先去打理一番。”
“什么事?”皇帝挑起长眉,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
掌印抬眼瞧瞧皇帝的侧脸,见他的目光长远,似是饶有兴趣地在听着西域来的舞姬弹琵琶。掌印稳住心神,语气沉稳谦和:“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奴婢去去就回。”
皇帝轻轻叹了一声:“去吧,早点儿回来,朕还等着你呢。”
掌印提着曳撒下摆转身离去了,皇帝撑着脑袋,目光从西域美女的舞姿上转回来,压着眉尾瞧杯中的茶叶沉沉浮浮。眼梢瞥过去,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随手把玩着手腕上一串金钏儿。
几名狱卒把守入口,死死地盯住前方的甬道,牢房里阴暗,甬道中只点着几支蜡烛,光线死灰一样黯沉,在周围投射下浓重的阴影。
了无人气的牢房中回荡着怪物的发狂的吼声,在那吼声中,似乎还有谁的呼唤声,谁的哭声,交杂在一块儿,从眼前黑暗中爬出来,血流满地。
几个狱卒腿都软了,他们见过管家兽化的模样,那简直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牙齿尖利,手臂上尽是紫黑的鳞片,指甲足足有一根筷子那么长!
最慑人的,还是那双黄金瞳,如初阳一般灿烂,光是看着就能让人肝胆俱裂!
刚才还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进去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会被怪物吃掉吗?不被吃掉也要扒掉一层皮!这晦气东西,怎么这会儿突然发起狂来?!
忽地,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像是有风在吹,阴冷冷的,寒得人背上发毛。
一个狱卒缩了缩脖子,抱怨道:“怎么凉飕飕的,真他娘丧气!”
说完猛然发觉不对劲,这时正值晌午,外头的秋老虎威势正盛,地上能把蚂蚁烫熟。何况背后的门是锁好的,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哪里会有风吹进来?!
狱卒的手微微颤抖,一层冷汗刷一下冒出来,脑子里闪过很多可怕的故事,比如被砍断了手脚的犯人,死后会变成人面蜘蛛藏在牢房的角落里……
“让开。”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沉静安详,威仪难当。
几个狱卒吞了吞喉咙,背后的门明明是锁着的,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里面?还有这种巨大的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有股力量压在他们头顶,逼迫他们伏地跪拜。
“老子喊你们让开听不见吗?!”突然一声咆哮如平地惊雷般炸起,然后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几个脑袋上狠狠敲了一把,登时肿起一个疙瘩。
平时在牢狱里翘着鼻子走路的狱卒哪里受到过这种委屈,眼一闭心一横拔出腰刀正要放手一搏,却见眼前白光一闪,然后就被一股大力掀飞到一边去。
狱卒抱着脑袋哇哇大叫,眼睛里好像是被洒了什么粉末,刺激得他们眼泪直流,如何也睁不开了,只在勉强的一丝视线中看见一个神仙般的人物走了过去。
管家虽竭尽全力与体内的兽性抗争,但区区人类如何能与上古的异兽的相比?最后他的神智还是被吞噬干净了,黄金瞳犹如喷发的岩浆,竟是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
花匠已经被咬得满身是伤,肩头处一大块肉被整个咬下来,白骨已经裸露在外!但他仍然是紧紧抱着管家,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像招魂一般,要把管家的魂灵召唤回来。
鲜血泼到童子身上,一身弹花褂子被浸透了三四层,浓稠的血液从他的鼻梁上流下来,有些渗进眼睛里,他捂着眼睛不停地大哭,恐惧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童子的哭声吸引了管家,他朝着童子发出吼叫,一边想要推开花匠,一边把手臂伸向童子,想要把童子抓住。
“阿宁快跑!快跑啊!”花匠拼尽全力对童子大喊,双臂搂住管家把他往旁边带。管家被激怒了,一口咬在了花匠的脖子下方,血液染红了他半张脸。
童子害怕极了,他往牢房的门口跑去,锁住颜知归的那间牢房在尽头处,门锁起码有十斤重。童子攀住锁链,拽也拽不动,只得朝着外头喊,声音孤独地在甬道中回响。
突然哐啷一声巨响,有人飞起一脚把门锁踹得稀烂,铁链也断成了几截。随后有人破门而入,强大的气流涌进来,仿佛要把房间里的空气全都给抽干。
一只手臂把童子抱起,神仙一阵风一样卷到管家身后,一把拽开了花匠,把他扔到墙边去,然后将怀中的童子塞到花匠臂弯里。
管家扑上来,他一条腿没了膝盖骨,走起路来不利索。神仙抬臂回肘击打在管家的颧骨上,然后扳住管家的肩膀,提起膝盖往他腹部重击。
神仙一反手把管家的头按在墙壁上,揪住他的头发要往墙上撞,管家兽化之后力量惊人,竟扯住神仙的手臂挣脱出来,五爪直捅神仙的心脏。
电光石火之间,神仙一仄身,抬腿踢在管家的腰部,满头的白发刀子似的割着管家的脸颊,在他脸上割出几道红痕。
骤然,金光迸发,神仙周身都溢出了流水般的光线,像是日出时的东海,滔天的海潮要把整个世界吞没。素闻神仙驾着五彩祥云,这会儿,真的有天神降临。
神仙双手结印,口中念咒,他一双异色瞳灼灼生辉,额边出现银色的鳞片,头上竟缓缓长出了高耸的角!像鹿角,但是比鹿角更加高大,枝杈间生长着红色的花,花下系着飘扬的白绫。
“死东西,也不瞧瞧老子是谁。”神仙声音低哑,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
花匠彻底震惊了,他护住童子,忍受着头顶无形的重压,身子蜷成一团。此时神仙打架,凡人避让。
轰然巨响,狂风大作,把桌上摆好的饭菜全掀翻在地上,一片狼藉。神仙和怪物交手了,两股力量撞击的时候那种爆炸力差点把花匠撕裂。
神仙笑得癫狂,眼中光华流转,五指已经变为了龙爪,冲破一切阻力抓进了管家的胸膛中。而后死死捏住跳动的心脏,往外一扯,那紫黑色的心脏竟凭空化作一只怪物,被神仙贯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不——!”花匠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他看到神仙从管家的胸膛中抓出了一个心脏,血淋淋,还在跳动着。
管家眼中的金黄色彻底熄灭了,胸口留着一个深深的血洞,双手恢复如常,兽化的特征都从他身上消失了。管家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花匠抱开童子,冲上去把管家扶住,却见他脸上泪水纵横。
“放心,死不了。”神仙扔下一句,“刚才那个心脏不是他的。”
花匠猛然抬头,却见神仙一跃而起,一拳砸在那怪物的头颅上,顿时脑浆崩碎,再无声息了。
神仙在屋中央站定,双手都是鲜血,面露狞笑。回头一看,牢房外跪着一大片人,显然是见了神仙显灵,俯首跪拜的。
只有一个人没跪,就是那个上游道长。上游不叫上游,他叫尔雅。
尔雅嘴唇微张,声音颤抖:“爹……”
☆、巧然
牢房中重新安静下来,跪在外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童子爬到花匠身边去,小手覆上管家的手背,抽抽嗒嗒地哭。一方天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在神仙的身上。
神仙侧身站着,他刚处于厮杀的亢奋中,头上伸着高耸的角,红棕色的角古老粗犷,枝杈之间的花一瓣一瓣往下落。白绫飒飒飘扬,在对面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像是神庙中的壁画。
他扭头看见了尔雅,桃花潭水一般的眼睛里倒映出氤氲的神采。他欢喜、激动,有种久违的自由。神仙眯眼笑了笑,仿佛隔着几千几万年,心上那片桃源又繁花盛开了。
尔雅提着竹木药箱走上前去,神仙眼神灼灼地,心脏剧烈地跳动。尔雅盯着神仙的脸看了一会儿,放下了药箱,一把抱住了他。
“儿子……”神仙抬起手搂住尔雅的肩膀,鲜血已经干涸了,他的声音眷恋柔和,“我想你娘了。”
尔雅突然崩溃大哭,他的身量没有神仙那么高,此时只得把头埋在神仙的怀里,大片的泪水倾泻而下,伴随着断续的哭声,在寂静的牢房中孤独难当。
神仙抱着尔雅,任他哭泣了一会儿。就像是回到当时年月,尔雅还小的时候,打雷下雨的晚上,尔雅的娘就这样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哄他入睡。
“好了不哭了,我们去北方找你娘。”神仙拍着尔雅的背,“你不是说北方有冰海么,咱们就去那里,说不定你娘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娘已经死了,葬在山脚下,爹……”尔雅泣不成声,“我春天的时候回去看过了,春江水暖浮着几只野鸭,竹外桃花开了两三枝。”
神仙抿唇不再言语,他撇起了眉毛,眼眶忽然泛红了。异色眸子里的神采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雾气。
其实神仙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他太孤独、太想念她了,总觉得她没有死,前尘往事均是白日里一场梦,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哭了不哭了,快些救人吧,那人被折腾得挺惨的,要不是我来,这里的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了了。”神仙岔开了话题,催尔雅去给管家治治伤。
尔雅点点头,松开手臂,擦掉泪水,扶膝提着药箱前去给管家诊治。管家此时昏迷着,花匠把他抱到床榻上,放安稳了,小心地拂去管家脸上的灰尘。
管家神色那么安宁,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花匠忽然想起丞相府里的日子,有时候管家靠在他肩上打盹,眉目舒展,唇边还带着温文的笑意。
心中忽地一痛,花匠连忙别开了视线,手臂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经被咬掉了好几块肉,跟个血人似的,童子都不敢靠近他。
花匠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神仙却走过来在他身旁蹲下了。神仙卡住花匠的下巴,上下瞧了瞧花匠,啧啧赞叹了一句:“福大命大。”
“神仙保佑。”花匠勉强地笑笑,护住身上的伤口,疼得倒噎气。
神仙咧嘴笑笑,眼尾泛着点桃花色。他收了自己的角,抬手按在花匠的肩上,轻轻念一个咒,一道金色的涟漪包裹了花匠全身。
“差点就被咬死了,你怎么不跑?”神仙一边给他疗伤,一边闲闲地问。
花匠感觉全身的疼痛减轻了不少,一股醇厚的真气在体内游走。他略微舒了一口气,盘腿坐直了身子,回答道:“兽化后难免残暴嗜血,给他咬几口垫垫肚子。我命硬,死不了。”
神仙抬眼瞧瞧花匠的神色,见他嘴上说得满不在乎,其实满脸都是心疼。神仙寞然,心中似想起了什么往事,不免唏嘘。
“其实你是想保护那个小孩子吧?”神仙不轻不重地点破了,绕道他身后去给他渡气,神色平淡,语气蔼然。
花匠略是一惊,愣了一下,还是垂眸承认了。
神仙笑了:“算你们还是有眼色,那才是乌罕那提氏的后人,外头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女人居然也敢冒充她祖宗!”
神仙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在他看来无比正常的话被花匠听在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在耳边轰然炸响,直叫人浑身僵硬、血冷如冰。
花匠咬紧了嘴唇,攥紧膝上的衣裳,压低声音警告:“仙人,您不太懂得凡人的事情,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不是乱说,你们自己去琢磨吧。”神仙无所谓地说,“我睡得太久了,不懂你们这些人情世故。但是,如果有人胆敢亵渎乌罕那提的名号,那我定是跟她没完。”
神仙咬字清晰,声音虽低但是铿锵有力,乌罕那提四个字被他咬死了,就像是捧在手心的宝贝,可远观不可亵玩。
花匠蹙起了眉头,闭上了眼晴平复内心的风云。早些前丞相就讲过童子的身世了,来自北疆以北,与图甘达莫一样的白头发,这些,都足以证明童子绝对不会是一个落难孤儿这么简单。
现在又有个活神仙站出来说乌罕那提是假冒的,神仙不屑于人间事,也没有必要说谎。那异族真正的王,究竟是谁?
牢房外传来笙歌乐舞,这中秋宴会,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广陵王、丞相、异族、皇帝……夕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狱外,掌印拢着朱红曳撒,一手扣着自己的腰带,正与丞相交谈着什么。
掌印离开殿前的时候,丞相可都是看在眼里。他掂着一块莲蓉月饼思量着,再想起方才屏风后那个人影,忽地明白什么,小坐片刻之后就起身离开了坐席。
丞相离开的时候看了看将军,见他正在与旁边的大人低声交谈,几个舞姬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丞相紧了紧拳头,还是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将军再一转头时,丞相座位上已经空着了,几盘糕点摆在上面,没见有人动过的样子。还有一杯大吉岭茶,新添的,正冒着热气。
这是去哪里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将军心里酸酸地想着,晃晃手中的酒杯,无心再去听人说笑了,堂上歌女唱的曲子,他硬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怎么样?”丞相站在阴影里,掖着袖子询问。
掌印似乎是面上带喜:“方才不知为何突然发狂,不过幸好有神仙相助,杀死了怪物,此时人已无大碍,只是不知何时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