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九郎
羲和看了他一眼,说:“你很想知道?这话我是说给那只老孔雀听的,与你无关。”
羲和私下里称神仙“老孔雀”,说他以前很骚。至于怎么个“骚”法,羲和也说不出来。
蒲川抬抬下巴,琢磨了一下,笑道:“你们神仙......还颇是有趣。”
羲和拍拍蒲川的肩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等你老了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的时候,你就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旁行来一人,衣着虽朴素,但举止有世家的贵气,自然是与旁人不同。蒲川二人瞧清楚了,原来是丞相府的花匠,想来是着丞相的意思来请他们去的。
未等蒲川说话,花匠拱手作揖,客气道:“柴家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还请公子移步,至茶楼一叙。”
“秦公子稍等,我等沽完酒就来。”蒲川比划了一个手势。
花匠看了看羲和,认出了他,转而笑着说:“无妨,老爷准备了上好的酒水,公子不如去小酌一杯。”
羲和与蒲川对视了一眼,心意相通,一拍即合。丞相是什么人,他准备的酒又怎么会差劲,说不定还是泸州的老窖,能喝上几杯定是人生一大幸事。遂二人同意,随花匠去了。
锦衣在后头看着,暗自庆幸少了两人,很快就能轮到他了。锦衣像往常一样,沽了一壶桃花酒,谢过酒家姑娘之后,便骑马回自己的住处。这是锦衣的习惯,他喜欢喝陈年的桃花酒,说这酒甘香润泽,喝一口就能喝掉满腹的心事。
三转两转转进了二金胡同,左边第三扇门就是他家。锦衣挑这里住是因为二金胡同有个前朝的典故,说是巷子口埋了两块金子,锁住了风水,可以聚财。锦衣的愿望就是积满黄金万两,把他的濮季松带出宫去。
在家门口下马,锦衣正要去开门,却猛然发觉不对劲。他记得自己出门时锁了门的,而现在门上的锁不见了。这个时辰,送药的也应该来了,但这会儿却仍不见人。
莫非是濮季松来了?不对,濮季松白日里是不能出宫的。
锦衣眯起了眼睛,扣紧了腰间的长剑,要是开门发现贼人,先一剑砍下他的头。
小心开了半扇门,院子里却很安静,鸟雀啁啾声清晰可闻。他一步跨进去,拉出半截剑,寒芒一闪,看见院内栀子花下站着的人后,却顿在了原地。
旁边一个圆脸的小太监躬身上前来,踩着碎步,把手中的东西捧上:“锦大侠,您的药在这里。”
锦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再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抬手接下了小太监手中的药包。小太监眉眼低垂,一甩拂尘,侧身往里比手势,说:“锦大侠随奴婢来,崔秉笔说他要见见您。”
☆、论伐
崔秉笔,锦衣想了想,大概就是宫里那位秉笔大人了。先前听濮季松说起过,崔秉笔是他干爹,打小就跟在他手下做事。崔秉笔年轻时也有个好皮相,待人也和气,就是有个怪癖,好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
不过想想也是,深宫寂寞,上头皇帝老子和后妃压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待久了,人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大半的内官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习惯,诸如爱打扮、斗蛐蛐、喜缝补衣物,好打发掉无聊的时光。
濮季松甚少说起他这位干爹,偶尔提起一两句,语气里也带着些许无奈和怨愤。想来,濮季松跟在秉笔手下这么多年,定是受了不少气。连带着锦衣暗地里也对这位秉笔颇有成见。
院子里站了一圈的青衣内监,个个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俱是做雕像状。锦衣抬眼扫视一番自己的小楼,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容易就能感受到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藏着不少暗卫。
这位秉笔还真是派头不小,出门带这么多随从,还有暗卫护着,怎能说他不招摇!锦衣初步判定局势,定下心神,跨步跟着小太监进去了。他行得端正坐得直,黑白无常来了也不怕。
小太监领着锦衣上楼去,锦衣问了他几个问题,小太监只是浅淡地笑笑,说:“待会儿你见着了干爹,自然就知晓了。”
干爹,又是干爹,这糟老头子到底收了多少干儿子!锦衣不屑地想着,这太监们怎么都有收干儿子的习惯,莫不是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就想收几个防老?
正想着,人已经到了门前。小太监叩叩门,低声朝里边禀报,隔了半晌,里头才传来一声沙沙的应答:“把锦大侠请进来吧,咱家恭候多时了。”
小太监抬眼觑觑锦衣的脸色,见他目光冷硬,也就闭紧了嘴巴,推开半扇门请他进去。
锦衣冷哼一声,这明明是我家,还用得着你们来请!他一撩下摆,抬腿跨进门槛,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若不是濮季松跟他说过这位秉笔的怪癖,他恐怕会以为这是个女人。
房间里窗户紧闭,于是这味道有些冲人。锦衣皱起眉头挥挥手,把味道挥散了一点,方才绕过屏风到里间去。
里头人影绰绰,崔秉笔穿着紫金蟒袍,正靠着身子在打扇,旁边一个年轻太监捧着一盘绿葡萄伺候着。秉笔似是在打盹,眯着眼睛一下一下摇着扇子,听见有脚步声才慢慢睁开了一条缝。
锦衣站在秉笔面前,身形挺拔,松柏铿锵,他不进不退,也不下跪。秉笔盯着他,没说话,一个太监上前一步尖声斥责:“草民!为何见了崔秉笔还不下跪?!”
“我身在江湖草野,只跪天地和圣人。”锦衣语气平淡,他摘下头上的斗笠,挂在墙上。
那太监见状正要上前去用拂尘抽锦衣的脸,却被秉笔一声喝住了。秉笔动了动身子,坐起来,朝着锦衣露出一个笑:“锦大侠是江湖人,咱家甚是钦佩。今儿个算咱家不请自到,有违礼法,那咱家也就行江湖的规矩,客随主便了。”
“你们晴天白日里闯我家门,还好意思说客随主便?”锦衣嘲讽一句,“果然你们这些人,虚伪起来狐狸都怕。”
这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还没人敢跟当朝的秉笔大人这样讲话!屋内众人均是倒吸一口凉气,今天怕是要见血了!那些个自诩胸怀正义的江湖侠客,背地里说了秉笔几句坏话,还不是被东厂抓起来削了一层皮么!
但今天不知怎的,秉笔没有生气,反而还爽快地笑了起来,他朝屋子两边的人挥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咱家今天要跟锦大侠促膝长谈一番,别扰了咱家的兴致。”
锦衣在一边的椅子里坐下,解下腰间的酒囊给自己斟了一杯桃花酒,细细地品闻起来。屋内众人都散去了,秉笔才和气地朝锦衣一拱手,说道:“不知大侠方才说的‘你们这些人’,包不包括濮季松?”
好死不死偏要提濮季松,锦衣一收手指差点把酒杯捏碎,他抬眼盯着秉笔那张老脸,恼怒道:“公公想说什么?一直打暗语可不是回事儿。”
秉笔就笑了,他掖掖袖子,长叹了一声,语调悠然:“大侠难道不问问,咱家是怎么找到你这里的么?你家门口挂着的那把锁,没有钥匙可是很难打开的啊。”
锦衣一听猛地咯噔了一下,这里果然有问题,他与秉笔素不相识,今天怎么突然找上门来?还有他说“钥匙”一事,那把锁的钥匙就两把,一把在自己身上,一把在濮季松身上。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濮季松,再回想秉笔刚才说的一番话,难不成......?!
不可能!濮季松每次来都特意挑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生怕别人知道这事儿呢,怎么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就凭着他们两个人的交情,相公娘子都叫上了,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公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锦衣不动声色,浅浅喝了一口酒。
秉笔听了,了然一笑,似是没有在意,他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物事来,搁在了桌子上。锦衣一看,竟是濮季松身上的那把钥匙!
“锦大侠眼力不差,想来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秉笔循循善诱,他抓住了锦衣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一举拿下。
锦衣看了看,复又蹙眉笑笑,轻快道:“这不就是我交给濮公公的钥匙么,怎么,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没有没有。”秉笔摆摆手,扶膝长叹,“他不过是犯了些错,咱家让他闭门思过去了。”
锦衣腾身站起,噌的一声长剑出鞘,抵在了秉笔的喉咙上。与此同时,屋内齐刷刷出现几道黑影,各持武器,围在了锦衣周围。
哪知秉笔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慌乱,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射出精光的老眼盯着锦衣,狐狸似的阴森,抬起二指夹住剑刃,将长剑偏离了一点,才说:“锦大侠,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咱家今天就在这里提醒你一句,别说是你,天下苍生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过咱家的耳目!”
锦衣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们早就处于东厂的监视之中,难怪这老头子今天会找过来,难怪濮季松之前出入都异常顺利。这只不过是个局而已,而他们都变成了棋子!
“锦大侠,濮公公的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了。”秉笔继续说,他从一边的锦盒里抽出一杆烟枪来,放在了手肘边。
锦衣如何也不会看错了,这就是濮季松的日夜不离的烟枪,上面的松花楼阁都还是自己亲手雕的!濮季松烟瘾极重,时常会发狂,若是没了这烟枪,他该如何过?
事态远比想象的严重许多,现下见不到濮季松本人,也不知他受到了什么待遇,但一定没好事!把柄全在别人手中,此时万万不能冲动!
“濮季松身中奇毒,需要安息香吊着命,若是没了这救命的东西,他就会兽化变异,最后爆体而亡。”秉笔叙述,“这些事情他没给你讲过吧?长话短说,濮季松现在被咱家拿在手里,至于他能活多久,全看大侠您的态度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锦衣打断他,冷冷说道。
秉笔一下子就笑了,拍了拍手掌:“好说好说,还是江湖人爽快!咱家今儿来,就是想委托你一个任务,杀掉翁渭侨。”
锦衣神色一变,攥紧了手:“这个任务接不了,我不杀人。”
秉笔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似的,回身招呼了一下外头,很快,就有人抬着箱子走进来,竟是一箱一箱的黄金和名贵玉石。最后进来四人,手里捧着一幅画轴,缓缓展开了,锦衣生生定在了原地!
这......分明就是春风上国图!
“如何?赏你黄金万两,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差事?若是这事办成了,那幅春风上国图,就归你了。“秉笔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混账,这回真的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原来自己早就陷在了别人的局里,还不自知。这秉笔分明是拿捏住了他的痛处,予以致命一击。
“谁知道你这图是不是赝品。“锦衣说。
秉笔得意地哈哈大笑,扶着膝盖站起身,甩甩袖:“恐怕是不是赝品,锦大侠心中也有数吧?咱家就不多留了,这些黄金和珠玉就先送给你了,算是定金。锦大侠,好好想想吧,虽处江湖,可也要关心朝堂事啊。”
他扬长而去,留下地上几个金光灿灿的箱子,像一柄又一柄的重箭,全都扎在锦衣的心上。
秉笔走出门,忽地又回过身,说:“这并不是咱家一个人的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咱家只不过是奉命办事罢了。皇家即正道,锦大侠,若是你好好去办,你就是站在正道上的人。”
说完,他带着笑容,在一帮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
锦衣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光线暗淡,他手中的长剑也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地毯上。身前摆着几个箱子,目测有几千两,这远远比丞相给的报酬要多。
就算他不接这个任务,凭着秉笔麾下的东厂,他有些什么动静全都在监视之下。秉笔代表的是皇家,丞相给再多的报酬,也拼不过皇家的金山银山砸下来。
春风上国图,黄金一万两,濮季松......锦衣揪着心脏坐回椅子里,一口吞掉了杯中的残酒,甘香绵长,把心事全都吞掉了。
也罢,拿人钱财,□□!什么正道不正道,他锦衣只是个江湖侠客,本来就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人,谁给的钱多,谁就是东家!那些所谓的乱臣贼子,通通与他无关。
西城,帝都最大的茶楼里,丞相正提着水壶给房内的盆景添上清水,放了几块石头在青苔旁边,古意盎然。
“所以说,你们要往北方去了?”丞相一边浇水,一边闲问,他拨弄了两下水池里的锦鲤,神态惬意。
蒲川正坐在窗下,羲和刀搁在一旁的刀架上,桌子上放着一罐酒、一只釉陶碗。他摸了摸鼻子,偏头去看茶楼外的景色,模棱两可道:“算是吧,我也没什么打算。羲和,你说呢?“
羲和靠在窗棱上出神,听见蒲川叫他,身子抖了一下,连忙回神来,干笑两声,答道:“我?我......随意吧,听你的,你去哪我就去哪,哈哈。”
丞相把玉壶放下,擦了擦手,坐在了蒲川对面。蒲川见他坐下,忙给他倒上一碗酒,推到他面前去。丞相好歹是一品的大官,是贵人,不能得罪。
“北方有什么好的?”丞相没喝酒,“出了北疆就是异族的地盘,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蒲川摸摸自己的后脑,他少年心思没那么重,只得如实回答:“仙人说这个乌罕那提是假的,要去北方把真的那个找出来......哎呀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这样啦,你知道......”
丞相见他面色涨红,知道他是吓的,毕竟这话说出来也没人信。丞相抬起手指蘸一滴酒,沿着陶碗抚摸,淡然道:“他说的是真的。”
“啊?”蒲川更是惊奇了,“那这还不乱套了?”
“是啊,早就乱套了,乱得不成样子了。”丞相看着外面来往的人群,语气忽有些飘渺。
蒲川正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丞相却转过头来看着他:“本官有话要说,能不能请你的友人先行避让?”
友人自然是指羲和,蒲川看看丞相的脸色,见他神色凝重,知道恐怕有大事要讲。他抬手招来了羲和,轻声耳语了几句。羲和看看丞相,抿了抿唇,搭着窗棱就翻上屋顶了,随后一道结界把房间罩在了里面。
“相爷,您有什么话要讲?”蒲川见四周都安静了,才小心翼翼地问。
丞相眉眼冷硬,偃月压着惊鸿,山色空蒙,波光潋滟:“本官想让你去杀个人。”
蒲川抓紧了膝上的一层布,试探道:“要去杀谁?”
丞相垂眸浅笑,没说话,指尖蘸着酒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蒲川看见了,脑中轰然一声响,这......这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秉笔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沟壑
蒲川的嘴唇略微有些哆嗦,他咽了一口酒,说:“这不可能,杀不了。”
丞相早有所料,蒲川这么回答也怪不得他,毕竟谁看到这个名字都会说杀不了。丞相晃晃酒碗,看里面的清酒倒映出自己的面容,他笑笑说:“有什么杀不了的,不过是假刺而已,表面上做做样子,见好就收。“
“假刺?”蒲川不太明白丞相的意思,“那要我怎么做?”
“假装行刺,只要不把人弄死就行了,瞅着差不多了就跑,逃跑这活儿不用本官教你吧?”丞相盯着蒲川的眼睛,他是老狐狸,对付蒲川这种少年显然游刃有余。
蒲川尴尬地笑了两声,也是,他有奇行之术,眨眼之间就能跑出三千里,用于逃跑再合适不过了。蒲川被丞相盯得有些不自在,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得拂拂头发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相爷,可否请教一个问题?”蒲川拱手问,他对丞相说话相当客气,打心底里有些怕他。
丞相点点头,靠在椅子里,示意他说下去,顺手从旁边的花瓶里抽出一枝九里香,放在鼻尖细细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