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洛阳
北边天际,一道尘烟挟裹着隐隐的马蹄之声,横卷而来,凌疏道:“快走!”打马往南行来,众人忙跟上。待行出不远,却闻听左边不远处亦是阵阵马蹄之声逼近过来,看来这么走错一下路,已经被西迦骑兵追上,而且有一路从侧面包抄了上来。他们的目的地偏关本在东南方向,如今凌疏只得带人往西南侧走。行出不远,听得水声隆隆,一条极宽的大河挡住了去路,竟是走到了黄河边。
于是众人只好沿河南下。这般一路遁逃,行出不远,一个翼轸卫忽然策马行到凌疏身边道:“大人,前面东南方也有人声,听来势同样为大批的骑兵。”
凌疏闻言驻马而立,四处观望,四周荒无人烟,河上也无舟船之类,唯有沿黄河前方似乎没有兵马拦路,还可以遁逃,便道:“快走!”打马沿河而下,眼见得三处人马挟着尘土渐渐逼近过来,翼轸卫迅速组成一个圈子,将凌疏和董鹑董鸽围在里面,杨晔因为一直紧紧跟着凌疏,此时占了些便宜,顺势也被保护起来,一边跟着他逃走,一边不忘了东张西望地看热闹。
远处卷起的尘烟中隐隐地旌旗飘摇,西迦兵士颇具特色的服饰已经看得很清楚,慢慢逼近过来,杨晔慌忙撵到凌疏身后,低声道:“凌疏,你会水不?若果然逃不掉的话我可以带着你潜水逃走。”
凌疏道:“滚。”
杨晔道:“你心疼我受了伤,让我自己先走?那可不成,要走咱们一块儿。”
凌疏不理他,全神贯注策马奔驰,间或抽空看一眼逼近的敌兵,但渐渐地却觉出不对来了,西迦兵士冲的似乎不是自己这一干人,却冲着东南边的那一批兵马过去。他极目天涯,看到东南面的骑兵已经奔驰过来,瞧衣甲竟是大衍兵马,旌旗上隐约“北辰”二字。凌疏一呆,北辰这姓甚是少见,除了北辰擎还能有谁?却听身后的杨晔已经忍不住开始雀跃欢呼:“云起啊,我的亲亲云起啊,是你来接我了不成?!”
凌疏脸色大变,眼见四面都是敌人,不管自己落到谁的手里,结果难料,于是拼命地抽打自己的坐骑往前跑。他这一群人均着黑衣,在这一片苍凉的戈壁上十分显眼,很快就被追过来的西迦兵士发现了,一轮羽箭如急雨般扫了过来,众人纷纷执兵刃挡开,混乱中便有几个翼轸卫中箭落马。
恰此时,大衍的兵马有两队队骑兵一前一后并列斜行过来,行动极快,前面一队手执连发强弩,一轮箭雨扫射回去,顿时阻住了西迦骑兵的来势。接着另一队从后面迅速穿空而上,均手持长刀,斜砍过去,姿态和角度如出一辙,刀风互相借势,汇合成一道狂猛的杀气,西迦兵士抵挡不住,顿时纷纷落马。
杨晔看在眼里,激动得热血沸腾,道:“凌疏凌疏,你快看!双翼雁行阵!我见过这个阵势的操练,兵士一起出刀,互相借势,威力就大增。这是从大雁排成的阵型中瞧出来的诀窍啊!”
凌疏回头瞪他一眼,冷声道:“你想出来的?”
杨晔顿时气馁:“不是,我……好罢,我是个吃货。”他正打算驻马观望,却见那雁行阵一击得手,又飞速地退了回去,西迦一股兵马便接着席卷而来。杨晔只得跟着凌疏,接着打马奔逃,一边咕哝道:“云起没看到我在这里么?也不过来救我。”
这般奔走片刻,眼见得西迦兵士步步紧逼跟过来,前面斜刺里一个不高的土丘后,忽然响起了喊杀声,杨晔的马吓得惊跳起来,却见冲出来一队骑兵,领头的竟然是北辰擎的一个副将,一看到杨晔,便对他打了个手势,叫道:“北辰将军说了,淮南侯快往南走!半个时辰后停下,等待汇合!”接着带人如一柄利刃般从杨晔等人身后插入,阻住了西迦兵士的去路。
杨晔一听北辰擎安排得如此体贴周到,竟然不用自己这伤重之人出半分力气,一时间感动的热泪盈眶,谨遵将令就接着落荒而逃,任后面鲜血四溅喊杀震天。
其实北辰擎也是在边打边跑,西迦这次是先头队伍,大约有两万人。而他这次出来只带了三千骑兵,人数和西迦的兵马相去甚远,待狭路相逢,便把兵马分成了小股,借着装备精良行动迅速,不住地利用阵型从两侧拦截包抄敌兵,以便于掩人耳目。西迦带队的首领是金尼克,被他绕得晕头转向,也弄不清敌方究竟有多少人,最后只得收拾兵马,暂且退了去。
北辰擎趁着他这一时糊涂,带着人扬长而去。
杨晔看到一身亮银盔甲英挺俊秀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北辰擎策马而来,这一瞬间,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云起啊云起,我总算活着见到你了!你来的可真快,真及时!”慌忙打马迎上去,北辰擎身边是一身狼狈的白庭璧,此时眼泪汪汪地叫道:“侯爷,侯爷,我快担心死了,嘤嘤嘤嘤……”
北辰擎在马上拉住了杨晔的手,道:“小狼,我已经让人在这附近找你好几天了,幸运的是他们昨天就碰上了小白,才知道你落在西迦那边,可是担心的不得了。刚才我就看见你了,但是恰恰我要把一股敌兵往那边分散,就借你将他们引了过去。你累不累?西迦兵马比我们多,这是被我绕糊涂了,暂且没有追来。这儿离关口尚远,因此我们还得接着走!前面袁将军的副将带着皮筏子在河岸上等着呢。”
杨晔忙道:“不累,不累!这就走。”正准备跟他撤走,忽然想起凌疏来,忙回头寻找,却见凌疏带着翼轸卫早已往东南方向行出去了老远,竟是将自己这阿花娘子无情地抛弃了。
虽在情理之中,杨晔还是忍不住叹口气,慌忙打马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叫道:“凌疏,你别走,我有话要说,你等等我啊!”
第45章
虽在情理之中,杨晔还是忍不住叹口气,慌忙打马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叫道:“凌疏,你别走,我有话要说,你等等我啊!”
凌疏并不回头,用马鞭抽了一下坐骑,反倒行得快了许多。杨晔一边加紧追赶,一边回头看看北辰擎,见北辰擎带着人若即若离地跟了过来,方才有了底气,叫道:“凌疏,你答应过我的!那一晚你答应我的话,你总该记得!你不能背信弃义!”
这一前一后,瞬间撵出去老远,却始终未见凌疏回头,杨晔忿怒,道:“云起,你替我阻住他!”
北辰擎立时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凌疏坐骑后腿,那马一声惊嘶,轰然倒地,凌疏在马匹倒地前瞬间飞身而起,落在地上,杨晔已经借机策马抢上来,阻住了他的去路。
凌疏抬头瞪着杨晔,冷声道:“你想怎么样?要以多欺少么?”
翼轸卫见状,纷纷冲过来,跟在凌疏身后严阵以待,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杨晔一见,忙举起双手,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凌大人说过的话究竟算不算了?”
凌疏道:“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话。”他身后的翼轸卫自觉地给他让了一匹马出来,由董鸽将缰绳递到他的手中,凌疏便翻身上马。杨晔见他又要走,只好豁出去道:“你不记得,我记得。你说你要禀明皇帝陛下,你说你要跟我定终身,你说你不打算另娶,你还问我命硬不硬,这不都是你说的吗?说过了想抵赖?我这里可是有你的东西,你抵赖不过去的!”
凌疏大怒,心道我若知道是你,杀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你定终身?你欺骗我且不说,这会儿又来嫌弃我背信弃义!
他也没觉得自己少什么,不知道杨晔究竟拿了自己什么东西。这般思来想去,却越想越是愤怒,忽然伸手拔剑出鞘,便想跟他动手。北辰擎见状大惊,慌忙打马走近,长刀一横,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凌疏出手。
枕冰剑在阳光下炫目无比,刺得杨晔的眼睛一花,他举袖挡了一下眼睛,复又缓缓地放下手,定定地看着凌疏,道:“你说,你是不是要背信弃义?背信弃义不够,还打算杀人灭口?!”
凌疏侧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却终于还剑归鞘,沉声道:“让开!”
杨晔不让,对着他微微一笑:“你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凌疏无语,杨晔接着道:“你从前挺爱换衣服的,这次两天没有换,是不是走得匆忙,衣服丢到西迦王宫里没有带?”
凌疏道:“不让,就杀了我。”杨晔看着他,唇角抽搐了几下,片刻后涩笑道:“杀你?我怎么舍得?”
两人这般僵持不下,北辰擎已经不动声色地瞧了半晌,此时移到杨晔身边,道:“小狼,西迦的骑兵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偏关那边罗将军不会让我们过兵,我们还要绕道走凤于关,不能耽搁了。”
杨晔也知道不能耽搁了,复又看了一眼凌疏低垂的眼睑,终于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打马让开了道路。
凌疏立时策马从杨晔身边行过,带着翼轸卫扬长而去。杨晔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风吹起他微乱的头发,吹起他腰间的丝绦,看他始终未曾、未曾再回头看自己一眼。此一去不知相隔咫尺还是天涯,这一别也不知是经年还是永远。
中间的天堑太宽太长太迷惘,无有出路和尽头,仿佛终生不能跨越。良辰美景,片刻情缘,终究付于这世间的一场滚滚烽烟。杨晔无奈地笑了,笑容酸楚却又温柔,将马鞭摔得噼啪一声响,道:“走了,回凤于关!云起啊,今晚我要和你好好说说话。小白啊,我去跟老魏说,白庭璧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谁要是敢再嘲笑你,我就把西迦的大公主从金雅仁手里夺过来,然后嫁给他!”
罗瀛并不在偏关,一直还在府谷镇外跟北辰擎对峙,只派遣几员副将守关。他却不知北辰擎已经绕道凤于关,去关外走了一遭。
凌疏到得偏关,立时请人去将罗瀛请了过来,罗瀛听得来人说的十万火急,带兵匆匆赶回,还未到偏关,金尼克带着两万先锋已经到了关外,驻扎下来,偏关的副将过来请示凌疏,问该当如何,凌疏上了关楼,看着关外的西迦兵士,却未见他们发动进攻,原来在静等后面的金雅仁和荆怀玉前来。
等得金雅仁带着荆怀玉过来的时候,罗瀛恰好也赶到偏关。
偏关的城堑及装备在三关中是最弱的,所以罗瀛前些日子因为要应付北辰擎,曾不小心让西迦人从东侧偏远处的守备薄弱处闯进来过几次,他性情谨慎认真,未免愧疚于心。今番听说西迦大批来犯,便存了讨还血债之心。一来和凌疏匆匆寒暄过,就组织兵马准备迎敌,凌疏等他将各处分派妥当了,方才请他进了密室,将去西迦的见闻和事情始末详细告知。
罗瀛愣愣地听着,末了听得要让金雅仁带兵进关,却忽然伸手重重地拍在案上,茶壶茶盏顿时被震得跳起来,而后摔了一地。凌疏凝神看着他,道:“罗将军觉得不妥吗?”
罗瀛道:“凌大人,末将守着这偏关许多年,防备的就是西迦人,岂能让他们从眼皮底下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便是陛下有圣旨,末将也觉得不甘心。”他突然站起身来,抢出门去,喝道:“备马点兵,我这就遣人出去跟那金雅仁决一死战!请凌大人随着我在关楼上为我军将士掠阵。”
他气愤之下立竿见影,门外的众将士轰然答应。罗瀛果然点起精兵,遣出两员副将,正打算出关和金雅仁血战一场,却有一个兵士匆匆来报,卫勐铎将军忽然赶赴偏关来了,马上就到。
罗瀛心中一突,看了凌疏一眼,道:“卫将军不是在南边和赵王正交战么?莫非专程为此事而来?”他有心想请凌疏助自己一臂之力,但凌疏是朝中有名的天子宠臣,却不知他肯不肯违抗圣旨相助自己,因此犹豫着没有开口。却听凌疏道:“我跟你一起去迎接卫将军。”
卫勐铎果然携带了圣旨,是杨焘八百里加急让人送过去的。他身后带着大批的黑甲侍卫,见罗瀛和凌疏一起出迎,未免有些诧异,道:“凌大人,本将军以为你在关外,你本应和荆大人在一起,为何自己提前回来了?如此恰好,陛下还有话交代我,便是有关你的。你且先去那边稍等片刻如何?”
凌疏本拟跟着罗瀛看个究竟,如今听卫勐铎的意思,圣旨是给罗瀛的,他只得退到了一边去。
罗瀛在前面带路,领着卫勐铎进了关楼中,待入得正殿,卫勐铎方道:“罗瀛接旨。”
罗瀛带着几员副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那圣旨上果然言道让罗瀛打开偏关,放西迦金雅仁五万骑兵入境,协助大衍王朝平息内乱,一切事宜,听卫将军安排即可。
罗瀛攥着双拳听完,一时间沉默无语,卫勐铎道:“罗瀛接旨。”
连呼三遍,却听罗瀛沉声道:“如此不妥当,恕微臣不能从命!”
卫勐铎沉下脸,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道:“罗将军是守关重将,抗旨不尊是什么下场,你想必知晓。”
罗瀛神情执拗:“便是知晓,也不能从命!莫说金雅仁,便是西迦一兵一卒,末将……也决不放他进去。”他的副将均都脸色激愤,卫勐铎看在眼里,忽然双掌轻轻一击,待见黑影一闪,他身后几个黑衣侍卫抢出,刹那间将兵刃架上了罗瀛的颈项。罗瀛骤不及防,惊道:“卫将军,你……你……你意欲何为?”
卫勐铎道:“你抗旨不尊,本将军只得出此下策了。只要你开了关口,本将军绝不伤你分毫!”过去将罗瀛扶了起来,侍卫用兵刃抵住他的后心,将他挟出了殿门。卫勐铎带上来的侍卫很多,将那几员副将隔得远远的。那几人慌了神,却不敢稍有妄动,只得跟在后面看着。
两人面朝南站在偏关关楼上,卫勐铎对着偏关的将士朗声道:“大衍皇帝陛下有令,打开偏关关口,速放西迦兵士入关!不得有误!”
罗瀛怒道:“不行!不能放!”卫勐铎带来的黑衣侍卫立时手上用力,刀刃的寒气刺得他后心一片冰凉彻骨。卫勐铎淡淡地道:“你果然要违抗圣旨?你可想清楚了。”
罗瀛顿时不言语,他虽然愤怒无比,但知道抗旨不尊是大罪,万万犯不起。眼看着偏关关门大开,纵是百般的不甘心,也只得一声不响。
卫勐铎带来的黑甲骑兵奉令出关一批,引着西迦的先头兵马,在金尼克的带领下蜂拥而入,一队队行来,良久方绝。最后押尾的竟然是荆怀玉和金雅仁,金雅仁在马上回头,对着罗瀛和凌疏笑了笑,笑容依旧温雅,尔后将马鞭轻甩,打马去了。
卫勐铎道:“如此放了罗将军。”侍卫依言收兵刃,退开几步。
凌疏在城楼下左侧,远远地看着罗瀛。罗瀛感悟到他的眼光,遥遥地看他一眼,凄然一笑,转头对卫勐铎道:“卫将军,罗瀛从来没有违抗过皇帝陛下的圣旨。前些日陛下下旨让我三关将士发兵支援卫将军,共同对抗赵王殿下的兵马,我便立时出兵协助。结果顾此失彼,让西迦兵马从东侧防守薄弱处闯进来过两次,致使百姓受累。这是末将无能,愧对大衍皇朝,愧对陛下厚爱,我愧疚于心久已。而今日,且不说他西迦兵马入关是为了什么,我作为偏关守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进来。事已至此,我……”他话未完,忽然拔出自己的佩刀,举刀向自己的颈项中划去。
凌疏大惊,长剑脱手飞掷过来,如一道流光般,要打落罗瀛手中的刀,可惜却终究晚了一步,落在地下。
罗瀛喃喃地道:“我无颜存活于天地之间……无颜存活……”手中刀随着他身躯倒下,呛啷落地。
鲜血激溅,洒满偏关城楼。
第46章
这一日的偏关,待那西迦五万大军进去后,城上城下数千兵士对着罗瀛的尸体,寂然无声。
凌疏长剑掷出后,随即飞身抢上了城楼,看着罗瀛的鲜血蜿蜒而出,一时间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片刻后,那几名常年追随罗瀛的副将跪了下去,接着数千兵士跪了下去,却仍旧无一人出声。卫勐铎素性沉稳,此时微有些心慌,担心兵士此时若受人挑唆,便有暴动的可能。他转身,向着自己的侍卫做了个小心的手势,却被罗瀛的一个副将看在眼里,含泪道:“卫将军放心,我家将军从来不肯违抗朝廷的命令。今天不会,以后更不会。我等下属谨遵他教诲,也不会。”
卫勐铎见事已至此,便换了副温和的表情,道:“罗将军深明大义,本将军钦佩于心。我这就禀报皇帝陛下,看如何安排罗将军的后事。”他缓步走近罗瀛,深施一礼,接着将凌疏的枕冰剑拣了起来,转头向凌疏道:“凌大人,你出京多日,陛下来回邸报中屡次提起你,十分担心你的安危。你这就随本将军回去了吧。”
凌疏低头并不看他,道:“回京与否,我自行斟酌,无需旁人费心。”
卫勐铎随手将枕冰剑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侍卫,缓步走近他,微笑道:“皇帝陛下将翼轸令给了本将军,凌大人若不肯回去,只得由翼轸卫将凌大人看押回去了。看押回去,莫如自己主动回去。凌大人意下如何?”
凌疏冷哼一声:“谁说我不愿回去?我这就回京师!”
卫勐铎道:“如此甚好,本将军这就放心了。”
凌疏一路随着翼轸卫回京,入洛阳城门,先回大理寺中安顿好一切,便立即赶到皇宫外,求见皇帝陛下。
他求见皇帝向来不分时辰,这恰恰又是后半夜,待守夜的侍卫和太监将消息传递进来,杨焘只得再一次把怀中的美人给推开,爬起身出得殿来。此时已经晚秋时节,风露深重,梧叶飘黄,凌疏站在他寝宫外的玉阶下仰头看着他,神色专注而凝重。
杨焘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慢慢踱下玉阶两步,低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凌疏道:“我想请问陛下,为何逼死了罗将军。”
他语气怪异冰冷,杨焘拧眉看着他,片刻后轻笑一声:“你这是在再责问朕么?”
凌疏沉默,抬头看着他,眼神幽深冷淡,寸步不让。
杨焘踌躇,想再下一个台阶,却终于将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看看凌疏笔挺执拗的身影,忽然心中有些生气,低喝道:“你跪下!”
凌疏依言在阶下跪倒,杨焘道:“这次出去,长见识了,回来就跟我顶嘴。那罗瀛,你什么时候跟他惺惺相惜起来了?他是自尽身亡,你打算怪罪在朕的身上?况且他纵然不是自尽,君要臣死,还由得他活下去?”
凌疏道:“他们都说不能放金雅仁入关,说是引狼入室。说我大衍王朝的事情,自己关起门来解决就可以了,不需要外族来插手。”
杨焘侧头看着他,淡淡道:“他们是谁?除了罗瀛,还有谁?”
凌疏顿时无语,抬头看了杨焘一眼,杨焘看到他委屈又不甘的眼神,冷冷地道:“你从西迦回来,一路带的谁?你以为朕远在京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我养你这么大,还真出息了你!你莫非瞧上了那杨晔?瞧上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人?!”
凌疏身躯微微一震,却终是咬唇不语,杨焘凝目望着他,看不透他心中所思,忽然间怒气上涌,喃喃地重复道:“白养你这么大,真出息了你!”疾步下了台阶,一脚重重地踹在他腰间,凌疏被他踹得趔趄了一下身体,尔后仍旧跪得笔直。却听杨焘哎哟一声轻呼,原来石阶上露水湿滑,他使力大了,一个站立不稳,滑倒在地,左脚脚髁处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
杨焘又惊又怒,只得就势坐在台阶上,身后殿前侍立的大太监慌忙想过来扶他,被他怒喝道:“走开!”众人噤若寒蝉,立时远远地退开。
他转头瞪着凌疏,厉声道:“你果然是个,是个……你,你可是想背叛我?”
凌疏在青石地上重重地叩头,道:“臣不敢!臣……永不会背叛陛下!”他的眼泪落在地下,啪嗒一声轻响。杨焘听到响声,却是心中一动,那泪水不着痕迹地砸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火气便慢慢地减退了,喃喃地道:“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出去丢人吗?丢人了为何还不肯回来?你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地上潮湿且冰凉,杨焘在台阶上有点坐不住了,看凌疏一直跪在地下,想来滋味儿也不好受,便道:“你起来吧,回去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以后改了就好。”
凌疏道:“臣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臣只是觉得罗将军死得冤屈。”
他脸上的泪水宛然,杨焘看着他,他几乎从来未见凌疏流过泪,唯有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也是这深秋时节,裹着一件大人的斗篷坐在那房檐下,茫然地看着自己,眼角微微有些泪痕。
凌疏的舅父是兵部侍郎温永丰,因为参与一件疑似谋反的案子,被抄家,被灭门,奴仆下人房产没入关中。杨焘当时十四岁,已经被册封了太子,父皇让他协助大理寺卿查办此案,他一向宽厚认真,在待斩之人的名册上看到凌疏的名字,用毛笔点着问大理寺卿:“这个不姓温的是谁?为何也要斩了?”
大理寺卿也不清楚,传唤了手下的官吏来问,那官吏大咧咧地道:“据说是温侍郎的一个外甥,父母走得早,无处可去,只好寄养在这里。他才七八岁大,便是不杀他,也未必活得下去。”
杨焘皱眉:“既然不是他家人,便是活不下去,也不能杀了。”执笔勾掉了凌疏的名字。
待事情处理完毕,已是黄昏时分。杨焘出门的时候,凌疏被跟来的兵士撵了出来,就孤零零坐在那房檐下。杨焘看了他一眼,上轿走了。待走出很远,却总觉得那孩子的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在后面盯着自己,于是他下令停住,沉吟片刻,终于又原路折返,把凌疏领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