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冬十五
直到出了李家大门,谭县令胸内依旧回荡着一股浩然之气,他回身去望,不由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倘若是这人……
倘若是这人坐在那个位子上,这天下该会是何等模样?
***
此时,还有一个人,也在念叨李曜。
“侯爷说了,过了中秋节学堂就开课。这些天家里有小孩的就带过去让先生认认,若是人多还得分班。”
“那学堂我见了,又大又亮堂,书案都是新打的,坐垫是苇叶编的,听说等着天气冷了,还会配上一层皮子,啧啧,侯爷可真舍得。”
叶凡手里抓着一只绿生生的大莲蓬,一边笨拙地抠着莲子,一边吹着自家前男友。
关大郎配合地笑笑,“说得这么好,我都想进去念书了。”
关二小脆生生地插嘴,“爹你太老了,先生才不要!”
关大郎哈哈一笑,敲了自家儿子一个脑瓜崩,“那你就好好学,把你爹这份一并学了。”
关二小丢给他一个贱兮兮的小眼神,仿佛在说“你就瞧好吧”。
逗得大伙都笑了起来。
叶凡笑得手直抖,好不容易抠出来一颗莲子,还掉到了地上。
正懊恼,袖口便被拽了拽。
叶凡扭头一看,虎头虎脑的小外甥正巴巴地瞅着他,黑乎乎的小手里拢着一把白白胖胖的莲子,尖尖的一小堆,少说得有几十个,不知剥了多久。
叶凡的心尖颤了颤,摆出自认为最和蔼的笑,“三小,这是给舅舅的?”
小家伙不吭声,只一骨脑放到桌子上,逃也似的跑到灶间。
叶三姐正捏包子,满手的面,冷不丁被关三小抱住大腿,不由失笑,“这是咋了?”
小家伙把脸埋在自家娘亲腿上,不吭声。
叶大姐指指他红透的耳朵,又指了指院内的叶凡,悄悄说,“花了老大工夫剥的莲子,全给凡子拿去了,许是得了夸奖,正害羞呢!”
叶三姐朝着屋外瞅了眼,忍不住笑。
她知道,三个小子都喜欢叶凡,只是从前叶凡只关注二小,其余两个便没争过。
自从送了那三只小灰兔,再往后,不管是吃食,还是玩意儿,三个娃都是一人一份,老大和老小也就敢表现表现了。
院子里。
叶凡敲了敲关二小的头,煞有介事地说:“你瞧瞧,有人见天介说要孝敬舅舅,结果呢,还不如小三宝。”
关二小转了转眼珠,抓起一只大莲蓬,当即表态:“我这就给舅舅剥,一定比三小剥得还多!”
大伙又是一阵笑。
就连少年老成的樊大郎都不由露出了笑意。
说起来,今日一家人之所以聚在一起,是为了庆祝食肆重新开张。
叶大姐按照叶凡说的,找能工巧匠打了匾额、刻了菜牌,又烧了一套簇新的大陶碗,连带着广口浅底的大汤盆一口气打了十来只,专门用来装各式小菜和浇头。
屋子也重新装修过,原本的土墙抹了一层白灰,又订上木板,地上也铺了青砖,既干净又新潮。
叶大姐原本心疼钱,不肯这样弄,叶凡便想了个法子,让关五郎弄好了木板,自己掏钱买了青砖,给她堆到门口,不用也得用。
叶大姐嘴上埋怨着,心里却热乎乎的,只要有人问,便要借机把自家兄弟夸上一通。
开张这天,叶大姐没打算卖钱,只把亲朋好友叫上,好好地热闹了一番。
叶凡拿过来两挂鞭,挑在竹竿上“噼哩叭啦”一通炸。
这下,就连城外的村子都知道了,城门口开了家面馆,名字取得新奇,叫“便(bian4)宜面馆”,一语双关,意思是这家的面做起来方便,买起来便宜。
左邻右舍也知道了,叶大姐果然有个好兄弟,竟舍得花钱买鞭炮——要知道,这年头火.药可是稀罕物,光有钱还不一定能买到。
叶凡自然不是买的,而是厚着脸皮从李曜那里讨来的,为此还让人家占去了许多便宜。
嘻嘻,不必提。
此时,已过了晌午,送走了外客,只剩下至亲。
叶大姐舍不得让他们走,刚好,后厨还剩了不少东西,就想着蒸锅包子,就着卤味、浇头吃一顿,晚上回去就不必再开火了。
叶凡爱热闹,当即应下。
叶三姐一见,也不好推辞,只得厚着脸皮留下来。
好在,都是至亲姐妹,也不必太过讲究。
叶大姐瞅了眼橱柜上那个包装精美的点心匣子,不由叹了口气,“一家子骨肉,单就少了一个。”
叶三姐声音微冷,“她不向来如此么?凡子磕了脑袋都没去瞅一眼,今儿个能来算是给你面子。”
叶大姐拿眼横她,“我怎么听你这话,带着一股子怨气?你也知道,她身不由己。”
叶三姐把包子扔在盖帘上,语气放软了些,“我就算怨,怨的也不是她——不,也怨她,怨她怎么就不争点气,竟让人当个粉团子似的揉圆捏扁!”
“你倒人人都跟你似的命好,摊上个好汉子?”叶大姐往锅里汤了瓢水,话音被水声遮住,有些模糊。
叶三姐一顿,面上显出几分局促,“阿姐,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叶大姐白了她一眼,“你也别多心,我就是想着,二娘啥时候是个头呀!”
“若能生个娃,兴许能好点。”
“是啊,生个娃就好了。”
姐妹两个皆是叹气。
她们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此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小院里。
叶凡知道,她们说的是叶二姐。
单看门弟,叶二姐是嫁得最好的一个,二姐夫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明年要考秋闱,听说极有希望。
只是,在叶凡的印象里,叶二姐自从出嫁后就没回过娘家,就连叶老爹过世,也只是匆匆走了一遭,行了个外亲的礼。
叶老爹在时总会念叨,二女婿是读书人,家里规矩大,不回来就不回来罢,只要好好过日子就成。
叶凡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如今听着叶大姐这话,二姐竟过得不大好么?因为没孩子?
院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关大郎故作轻松地说:“凡子,再说说那学堂呗,让这小哥仨听听,也能多些兴头。”
“啊,成。”叶凡清了清嗓子,“说点什么……”
“我听闻,教书先生是侯爷的幕僚,姓莫?”樊大郎主动挑起话题。
叶凡暗暗地给他点了个赞,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确实姓莫,听说还是什么……两榜进士,应该挺厉害的。”
“岂止是‘厉害’而已。”樊大郎瞅了他一眼,带着中二少年特有的不可一世。
“方才宴席上恩师告知,这位先生是前朝肃宗皇帝钦点的状元,出身晋州莫家,其父是不出世的大儒,其祖父、族伯叔父皆是有能有识之辈……”
叶凡愣了愣,“这么厉害?怎么没当大官,反而成了李家的幕僚?”
“说了是‘前朝’,自然是因为受了牵连。”樊大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而叹道,“放眼整个大晋,除了长安侯,恐怕没人敢……”
后面的话叶凡没听,只记住了那句对李曜的夸奖——不愧是他前男友,无论前世今生都是这么牛叉叉呀!
“听你这口气,还挺羡慕?”叶凡瞅着樊大郎那副中二样子就想逗他,“用不用舅舅帮你去说说,让你也跟着读?唔,跟二小一个班,怎么样?”
“荒唐!”樊大郎气得拍桌子,“我已有了授业恩师,不经他老人家的允许,怎可另投他人?”
叶凡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那你就去经过他的允许呀!”
“你——”樊大郎一时语塞。
关大郎实在没忍住,背过身去,闷闷地笑。
叶家姐妹两个坐在灶间,笑作一团。
叶三姐捂着肚子,边笑边说:“把、把他俩放一堆……我这大外甥,可不得让凡子给欺负死?”
“那也是他该着,小小年纪跟个老古板似的,就该让凡子治治他!”
叶大姐半点都不心疼儿子,只觉得自家兄弟怎么看怎么机灵可爱。
姐妹俩一个人铺垫布,一个人往上面放包子,配合得十分默契。
叶三姐不由感慨:“这倒让我想了起从前咱们在家里的时候,事事有姊妹帮衬着,哪里用得着自己操心?”
“别急呀,关二郎眼瞅着就要成亲了,后面还有三郎、四郎、五郎,再往后还有我那三个外甥,能帮衬你的人多着呢!”
叶三姐扑哧一笑,“那能跟自家姐妹一个样?”
“你前日不是还说,那二郎要娶的媳妇是个能干的。”叶大姐盖上锅盖。
叶三姐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脸上带着笑,“确实,顶不错的小娘子,不知道多少家上赶着提亲。若不是当年二郎救过她,人家爹娘八成舍不得许给他们老关家。”
“二郎也不错,就差两三日要成亲,还在砖窑里做活,可见是个踏实的。”
叶三姐点点头,“他们兄弟都不错。”
叶大姐脸上带了笑,意有所指地往外指了指,“尤其是老大。”
叶三姐面上一红,抬手去打她,“你这是当阿姐的么,多大了,还开这种玩笑!”
“多大也是我小妹子。”叶大姐掩着嘴笑。
姐妹两个说笑着,倒像回到了少年时。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响起敲门声,不,确切说是砸门声,一声紧似一声,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
院中的大小汉子们也站了起来。
“别慌,我去开门。”关大郎三两步穿过后厨,行至前堂。
他没有立即把门打开,而是谨慎地说:“今日不开张,客官明儿再来吧!”
关五郎一听是他,声音里立马带了哭腔,“大哥,快回家罢!二哥快要死了!”
关大郎头皮一麻,哐地一声愣生生把门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