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冬十五
于是,袁秀才下了大手笔,大酒大肉要了一整桌。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吃得尽兴,同窗们更是把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
那掌事见袁秀才确有几分才学,行事又大方,心里渐渐地有了谱,面上也带出了笑。
袁秀才知道,这事算是成了,自然是得意非常。
没成想,结账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今日是九月二十六,他自己的俸银早就挥霍完了,叶二姐交上去的彩布还有四天才能结工钱。
他想着先赊账——从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掌柜因着他的秀才身份,虽不情愿,却也不敢得罪。
没成想,这回对方却是换了一副态度,语气依旧客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情面。
“今儿要的不少,您还是现吃现结罢,别叫小的们为难。”
袁秀才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你先记在账上,月底一定来结,你知道的,往常时候也没短了……”
掌柜笑笑,“小的自然知道,您是咱们楼里的常客。”
袁秀才听他这样说,松了口气,自以为纡尊降贵地赔着笑,“既然如此……”
“不成。”掌柜答的干脆,声音特意拔高,“东家新立的规矩,这钱您若是不给,就得从小的工钱里扣,您是堂堂秀才,就别为难咱们这些穷苦百姓了。”
“秀才”的名号被他喊出来,大堂中的食客们纷纷往袁秀才身上瞅。
不远处站着他的同窗,还有那位来头不小的掌事。这些人受了他的连累,少不得被议论几句。
袁秀才既羞恼又着急,还要再理论,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将薄薄的一张交子放于柜台上,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袁秀才怔了怔,连忙去追。
然而,不管追上追不上,他所求的必定成不了了。
这件事原本不大,只是不知道经了谁的口,竟传得人尽皆知。
那些原本“相交甚笃”的同窗为了摆脱嫌疑,纷纷站出来表明立场——
“我等同他不过泛泛之交,以后也不会再有来往。”
这些话传到袁秀才耳朵里,气得摔了手边的砚台,摔完还得自己捡。
一来,叶二姐不在家,没人替他收拾;二来,没了叶二姐的工钱,这样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买不起。
袁老爹兴许是没听到坊间的传言,或者听到了,却装作没听见,照例睡小妾、逛窑子。
这天晚上,香兰院里搭了戏台,最是热闹。
袁老爹吃饱喝足打算进去乐呵乐呵,然而,二门还没跨进去就被老鸨扔了出来。
他不像袁秀才那么好面子,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老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听说,当□□的不给嫖客睡!”
老鸨也不像酒楼的掌柜那般客气,毫不留情地骂回去:“这么大岁数了就得要点脸,没有一个钱还想逛窑子?我呸!”
袁老爹耍无赖,“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爷爷是谁!”
“不就是城西的老秀才么?呵,家里还有个小秀才,爷们两个白读了圣贤书,全凭小媳妇织布养着——呵,一家子男盗女娼,还有脸笑话我们开窑子的?”
这下不用宣扬,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袁秀才的爹逛窑子不带钱,就等着儿媳妇织了布来结。
丢人哟!
袁秀才走在街上,时时刻刻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到了学馆里倒是安生,昔日里的同窗像是洪水猛兽般避着他,根本没人同他说话。
袁秀才自小聪慧,时常受到先生的夸赞,同窗们也隐隐地以他为首。因此,他颇有些自命不凡,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他半点都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只恨那些人翻脸无情,想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把他们一个个踩在脚下。
憋着这口气,他愤愤地来到书坊,想用刚拿到的布钱买两本书,好好地用上一回功。
刚一进门,掌柜看到是他,便凉凉地丢出一句,“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袁秀才彻底爆发了,一脚踢翻了柜台。
柜台上摆着各式笔墨,一样样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书坊的掌柜当即报了官。
因着跟叶大姐的交情,衙头原本想放袁秀才一马,没成想,樊大郎特意跑过来同他说,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重重地罚,不要紧。
虽不明白其中缘由,衙头还是禀公办理了。
于是,袁秀才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家里也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子一个子地凑起来,连零头都凑不够。
最后,还是袁母不忍儿子坐牢,当了头上的银钗,这才赔了书坊的损失。
这下,县中的百姓又有了新的谈资——
“袁家穷的哟,一个铜板都没有!”
袁秀才回家那日,两个小妾正打得不可开交。
原因是官差翻家的时候,从其中一个房里翻出来一支镀了银的钗子,正是另一个房里丢的。
身后,街坊四邻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看看,没了叶家娘子,一家人竟过成这副德性!”
“谁说不是呢,她才走了两天,家里就出了这样的事……”
“从前那袁婆子还见天的骂,说人家是狐狸精、丧门星,这下好了,谁是狐狸谁是精一目了然。”
“这话说的……”
“怎样?”
“在理!”
“哈哈哈……”
袁秀才攥着拳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叶二姐的屋子。
逼仄的空间,一张破床,短了腿的案桌,再无其他。
唯一像样些的便是那台织布机,扶手处磨得光滑圆润,微微凹陷,不知需得用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使成这样。
此情此景,袁秀才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反而生出无限的怨念。
他怨叶二姐这时候偏偏没在家,惹得邻里嘲笑;他怨叶二姐会织布,让别人认为他是个依靠娘子的无能之辈!
袁秀才扭曲着脸,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压抑许久的暴虐因子如洪水般冲上脑门。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不曾看见她的眼泪、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尖叫了。
他闭了闭眼,大踏步出门,朝着韩家岭而去。
第78章
【坏蛋来啦!】
彼时, 白鹿正在南坡上吃蘑菇,胖团飞来飞去帮它找又大又嫩的。
不经意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走进谷地, 小家伙一眼就认了出来。
“凡凡, 坏蛋来啦!”
叶凡正在枕着手臂翘着脚,懒洋洋地晒太阳, 乍一听还以为小家伙在开玩笑。
“儿子别怕, 真有坏蛋来了爸爸给你打跑他。”
胖团急吼吼地踩到他脸上,跳啊跳, “是那个欺负姐姐的坏蛋,凡凡快打他呀!”
“姓袁的?”叶凡腾地站起来, 怒气冲冲, “在哪儿?”
胖团伸出细细的小胳膊, 朝着谷中一指,“在地里!”
叶凡抬眼一瞅,正瞧见一个白衣的身影,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鞋帮、裤腿、衣角上沾满了黄土,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的人模狗样?
“呵,来得正好!”
叶凡憋足了气, 正愁没地儿撒,他随手掰下一截木栅栏,冷笑着钻进了油葵地。
且说袁秀才,身上一文钱没有, 想雇个驴车都不行,只得靠着双腿走过来。
从大宁县到韩家岭并不远,但中途要踏过荒地、翻过土丘、趟过晋江支流,到底是弱叽叽的读书人,走了大半天,磨了脚底、酸了双腿、脏了衣裳,还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到后面,整个人头昏脑胀,先前的怒火也散了,只想着能走到就好。
好不容易瞧见这片谷地,袁秀才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当头就挨了一棒。
他只觉头上一阵闷疼,伴随着“嗡嗡”的耳鸣,不由地跪到地上,嘶声吼道:“何人无礼?”
“你爷爷!”叶凡咧了咧嘴,心里一阵快意。
袁秀才双耳嗡嗡乱响,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色厉内荏地呵斥:“我有功名在身,尔敢当街行凶,可知何罪?”
“打的就是你这个蠢货!”叶凡一脚把他踹趴在地上,抡起木棍就招呼起来。
袁秀才的脸埋在土里,旁边铺着农家肥,刚要说话,不小心吃进去一口,臭烘烘的气味塞了满嘴,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卧槽!敢脏了爷爷的地!”叶凡被他恶心得不行,打得更起劲儿了。
胖团检查过叶二姐的记忆,亲眼“见”过袁秀才虐待二姐时的画面,因此,小家伙比叶凡更气愤,伸出小爪子去抓袁秀才的脸。
就连好脾气的白鹿都没忍住,狠狠地给了他两蹄子。
袁秀才满地打着滚,只觉得千万根鞭子抽在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在刺啦啦地挠他的脸,肚子上也仿佛有重锤击打,总之,就是疼。
袁秀才疾声大呼,终于开始服软,“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叶凡冷哼——连你爷爷是谁都不知道,打死活该!
“我我我、我给你钱!求别再打了!”袁秀才眼泪鼻血一起流,哪里还有半分曾经自诩的风骨?
叶凡撇开头——这哭爹喊娘的样子,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接着打!
“酷刑”仿佛持续了一千年,直打得袁秀才头疼脸胀屁股肿,恨不得当即死了才好。
终于,叶凡胳膊酸了,重重地给他脸上来了一脚,这才扔了木栅,跑到坡上,大声叫喊:
“快来人呀,招贼啦——有人偷油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