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风山
晏欺微微抿唇,狭长的凤眸亦在同时低垂下去,似并不情愿听。薛岚因断然不肯让他再逃的,手掌用尽了力气,将那半截小指攥在手心里,一面狠命抓握着,一面断断续续地重复道:“我……我真的想清楚了!今天白日里,见过一趟师祖,他说的那些道理,我虽听得囫囵,但又未尝不曾仔细思虑过?师祖总要说我一句‘歪’——我是挺歪的,心思不正,说出来的话也老在惹你生气,可我不想撒谎,也不想学你那样,把什么都往心里藏着。凡事既是欢喜,那便去做了,开了这个头,我就没想过要逃哪里去……师父,我命是你救的,前后朝夕十六年,我所剩的记忆笼统也就这短短十六年,过往的所有情分,从来只系在你一人身上。应那一句欢喜,我便心甘情愿,且不论余生还有多长,我都只想追随在你身后……如此珍重,不负你我。足矣。”
他赶命似的,抢着说完这一大段话,平生第一回 ,只觉脑子里装的东西不够用了,费力表达出来的意思也是含糊不清的,像是麦芽糖黏了一大块在牙上,往日里的巧舌如簧放在眼下,均成了摸不着边的陈腔滥调。
薛岚因满头大汗,见面前的晏欺仍旧缄默不言,心头自是懊恼又无措,良久,方又抬手敲上了雕窗,一字一句地对着他道:“我都那样说了,你还听不明白?那好,我换种说法……我现在便带你出来,你别呆在结界里,天天抄着几句和尚似的符咒。我们一起离开长行居,到别处去,你不是喜欢窝在敛水竹林里么?我陪你便是,你要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若嫌我什么都问很烦的话,我便不问了,等你愿意开口的时候再说。”
薛岚因盯着他,死死盯着,像是要把心肝一并捧出来,放在手心里呈递过去。可怜他天生一肚子花言巧语,放在晏欺面前,偏是怎样都束手无策,出口之前在心里打了一万遍的草稿,回头让晏欺瞪上那么一眼,多少甜言蜜语都漏成了一滩烂泥,悉数咽回喉咙里。
晏欺说得没错,他二人均是男子。恰是因着如此,有些简单易懂的话挨到嘴边儿上了,反倒不那么容易开口。
晏欺隔着一层雕窗,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欢喜?情愿?”
他终于舍得开口了,语气却显而易见带了几分轻蔑。
薛岚因只当没听见的,立即点头应道:“是,死亦无憾。”
“可我不喜欢。”
晏欺声音轻飘飘的,反手将指节抽离回去,继而贴了张白纸卡在雕窗缝隙之间,重重一拍,顿将薛岚因半张大脸拦隔至屋外,再无半点漏洞可钻。
晏欺此人,在某些方面里,有着近乎刻薄的刁钻。而这刁钻大多数时候,并非是针对旁人,而是在针对自己。
薛岚因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拿头轻轻抵在雕窗边上,晃了一晃,心里无奈道,结界到底是专给你下的,我若想要自由出入,还怕你糊这区区一层薄纸吗?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师父是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屋里,由着修为耗干净,再不踏出外界半步了?”
“是又如何?”晏欺淡道。
“我若不肯呢?”薛岚因又道。
“你若不肯,便一人收拾东西滚出去。”晏欺慢悠悠道,“我与易上闲约定尚在,他也不会予你过多为难,你要想走,他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天大地大,任你闯荡,去哪儿都行,只要别想不开拔剑自残。”
薛岚因停了停,道:“师父这是不要我了?”
“嗯。”
“好罢,那我走便是。”
“不送。”
话音方落,便听得窗外一阵细微脚步声响隐隐自耳畔传来。薛岚因果真是掉头就走,一下也没耽搁,晏欺见状也只是冷冷一笑,心道,长行居内外结界森严广布,纵是他白长十八双翅膀,也难往外飞出半步之遥,一会子碰壁知了难处,自然能挫掉他大半锐气。
如此一想,心头那点阴云倒也稍有疏散。晏欺低低舒了口气,便扬手去揭窗上那层白纸,哪知正微微掀开一点小角,忽觉腕间猝然一沉,下一瞬,逆冲前来的浑厚气流自窗外突袭而至,顷刻将一屋笔墨纸砚卷得满天飞舞,而与此同时,晏欺整具身体狠狠朝后一倾,失了重的天旋地转将视线蒙上一片天花乱坠的昏黑与迷蒙,随后周围封死的四面结界开始松动扭曲,及至最后完全拉扯变形,晏欺亦随之脱力往下一沉,稳稳实实地,恰好落入一人怀中。
再睁眼时,正对上眼前薛岚因赫然放大的一张笑脸。冷汗已将他一头鬓发浸得透湿,连带着呼吸都一并紊乱不堪,显然是方才一举耗损了极大的修为。可他自始至终是笑盈盈的,弯了一双好看的眉眼,将晏欺往胸前轻轻拢了拢,道:“我说了我练的是绝世神功,师父你还是太小瞧我了。”
说罢,他又飞速低头在晏欺唇上沾了一下,尤是笑道:“师祖教的那招叫偷天,而我这招——叫‘偷师父’。”
第47章 和师父私奔,刺激
薛岚因依稀记得秦还曾经说过, “偷天”术法不论何时, 不论何地,只要媒介对应,偷天换日, 皆可一试。
所以他打了个赌, 如果找对媒介的话,也许能跨过结界将晏欺自屋内调换出来。
而眼下从结果看来,他似乎赌得恰到好处。
晏欺让他牢牢抱在怀里,面色一阵青白, 甚至多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诧。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浪荡鬼,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将“偷天”一术彻底融会贯通, 并成功运用把握得淋漓尽致的。
然而下一刻,这浪荡鬼总算是支撑不住了。偷天术法所消耗的大量体能与修为,与之交换的目标物什成正比,倘若只用以捞些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 便不会有多大消耗, 但若他将欲挪移的是个能动会跳的大活人,其亏损自是不言而喻——
过不多时, 但见薛岚因满面笑容已然有些惨淡发僵,豆大的冷汗自额角一路蜿蜒至颈下,晏欺慌忙回过神来,一把扳过他肩膀斥道:“胡闹,快放我下来!”
薛岚因手臂有些发虚发软, 尤是固执坚定道:“不成,你……”
话未说完,晏欺已扬手点上他胸前三道要穴,强行迫使他弯下腰身,随后捞过他胳膊顺路拂至腕间脉搏,凝神往下一探,登时变了脸色,张口便骂道:“薛小矛,你脑子里整天装的什么?拿命玩儿的吗?”
薛岚因被他一个翻转陡然变换了姿势,顺势将脑袋朝前一搁,不偏不倚地反靠进他怀里,末了,还不知死活地左右拍了两下,一本正经道:“自然装的是你。”
晏欺没理他调侃,只匆匆低头又将他仔细检查一番,发觉除修为耗损过大之外并无其他异常,便松下一口气来,沉声问道:“你用的什么媒介?”
薛岚因伸手往衣襟里掏了两下,拈出一缕细长的白头发丝道:“随手留的,本没想过会起作用,但师祖既是教了‘偷天’这一术法,我总得试过一回,才知有无效果不是?”
晏欺面色一冷,只道:“劳过必损,损久则虚。你耗用大量修为催动术法,可想过事后必会为此付出一定代价?”
薛岚因抬头望着他,不置可否道:“我就站在那窗外呢,一直认真同你说话,你不肯睬我,我又能什么办法?”
晏欺听罢,怒意未减反增,猛地一个拦手将之掀往一边道:“你自己不把性命当回事情,指望谁来予你同情?”
薛岚因让他给掀得猝然朝后一仰,正险些一个趔趄摔往地上,好不容易捂着胸口缓过那点劲来,见晏欺已然拂袖背过身去,将欲朝屋内迈开脚步,一时情急之下,只得扑腾上前,死死拽住他衣角挽留道:“师父对不起!”
他方才修为透支一次,此时没残下多少体力,双手颤巍巍地,顺着晏欺雪白的衣角移至腰间,竭力拉扯着,动作格外强硬,声音却卑微而又低哑。
像是无奈,更像是在哀求。
晏欺往前行至一半的步伐,突然便停了。他一双纤手死死攥握成拳,细长的指节甚至一度陷进柔软的皮肉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坑印。
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将手缓缓松开。他长长吐出口气,背对着薛岚因,低声叹道:“……我这几日伤势未愈,功力远不及以往半成,你偏要此时离开长行居,我必无法护你周全。”
话未说完,已被薛岚因一个快步上前,轻轻拥住。
——他听进去了。
薛岚因近乎欣喜若狂地想道,自己方才头脑发昏一口气嚼出的那些碎语,晏欺竟是一字不漏认真听着的。
“师父,师父……!”他快要高兴疯了,一双手犹自穿梭在晏欺腰间,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处搁置,“我保护你,我来保护你!我们这就回芳山古城去,驾马不过十来日的路程,很快就能到了!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再待下去,我真要闷死了……”
晏欺让他摸得全身发毛,多少不大习惯,便伸出一指将他推远一些,略带嫌弃道:“少腻歪,你下次再这样胡乱施用术法,我真该一刀将你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