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文案
夕波红处近长安。多少次我祈望透过那蔼蔼彤云,
轻轻岚气,凝望家乡那些不复存在的双阙连甍,碧树银台。
我曾在斑驳城墙放起纸鸢,在兴庆宫中看接天莲叶,在碑林中拂拭残篇,
在昭陵中凭吊故国,在灞桥折柳,在雁塔听钟。
那时的我,如同每一个不曾离开过长安的人一样,不曾知晓,
在未来脚跟无线如蓬转的日子里,长安二字会成为永久不断思念。
千年前这座城市的辉煌与文明,张扬与柔情,渗透进了长安人的血脉里,
烙刻在他们的骨头上,在离开的时候,最终转变为一种令人抓狂的乡愁。
长安不见使人愁,长安不见令人老,长安不见杏园春……
因这共同的乡愁,我们得以与那个盛世惊才绝艳的人们灵犀相通。
这篇故事,大约是为了抚慰我几乎如病的乡愁,我想在自己心中,拉进那个地方,拉进那个朝代。
这也是个关于妥协的故事;清俊如诗的皇子,放弃皇位,放弃自由,甚至要放弃部分尊严,来换取心中的平和。
纵情如歌的少年,放弃理想,放弃仇恨,放弃名望,来换取与一个人相伴。
让皇帝李宪与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他们的坟茔我都凭吊过,我知道他们的妥协。
我们必须有所妥协才能生存,若非妥协,我又为何一日日地思念,却无法回去。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崇简,李成器 ┃ 配角:太平公主,武则天 ┃ 其它:大唐盛世,正太两只
楔子 长安大道连狭斜
他一路不饮不食,马不停蹄,西入潼关,直奔长安畿辅。除了过关时要检查腰牌外,跨下坐骑几乎连喘气之机都没有。幸而他的青玉骢是难得的良驹,顶着炎炎烈日奔驰,虽然一身汗如浆下,在主人毫不怜惜的皮鞭催促下丝毫不敢懈怠,从蒲州到长安近四百路道路,一日便跑完。他并非不心疼这匹马,他只是太急迫,难以抑制内心的激荡,若不尽快见到那个人,他怕心内的灼痛会先于这烈日烧死了自己。至于这相见之后是去是留,是死是活,他都全无余暇去思考。
进长安城时还不到酉时,夏日天黑得晚,只西方晚霞如血如火,长安城的烟柳便在傍晚的清风中脉脉拂动。
被热气逼了一日的人大都摇着竹扇出门纳凉,长安坊市间的摊贩犹不曾撤去,喊出一声声悠长的调子,与鸣蝉一起不急不躁地将时光拉长。路边的西瓜、葡萄、李子以及这两年渐渐时兴起来的频婆果(1),累累历历堆砌成晶莹的小山,惹人馋涎欲滴。风流少年们幞头上簪着一串串茉莉花,口中唱着小曲,衣袖上拂动出阵阵香风,或放马缓行,或安步当车,觑着有身着清浅縠衫(2)的女子出行,便追赶上去,吹出一串口哨。女子的帷帽(3)垂着轻纱,虽是侧头轻轻一啐,却也依稀可见轻纱下的笑容。
沿路的一颗颗柳树下早铺了一张张的长毡,有提前来抢占纳凉之地的人,把美酒水果摆放出来,莹白如雪的酪酥堆砌成各种繁花模样,又挂了一颗颗红艳艳的樱桃做点缀,便是夏日消暑的最好美食。花草香、脂粉香、酒肉香混合在一起,长安城的傍晚,处处流动着甜腻成熟的气息。
他进了城便无法再急奔,只能随着人流缓缓而行。兴庆坊在长安西南隅,他一路向南,只见花丛树林间,许多少年穿着翻领缺胯衫与皮靴,跳舞、打球、赛马、斗鸡、踢球、投壶、猜枚,引来无数游人环堵围观,喝彩助兴。时时因着分赃不均或是斗鸡作弊,扑上去就在草地上厮打着翻滚起来。
他有些恍惚,他早晨还在野寺古刹之中,对着妻子的棺椁,听梵音晨钟,骤然闯入这样的繁华,眼中所见熟悉而陌生,一时只疑心是在做梦。忽而又听到喝彩如雷,他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少年趁着酒兴,在马背上做出倒立翻腾种种动作来。他不自禁地抿嘴轻轻一笑,这等把戏他八岁就学了,当日在上阳宫的凝碧池边跑马,当着女皇的面与突厥小王阿史那绥子比试马上功夫,吓得建昌王妃连声念佛。换做四五年前,他一定会上前与那少年比试一番,现在看来,这种种的欢笑繁华,却只似一卷连绵不绝的图画,他站在画外,看着这里那里依稀有记忆的影子,却走不进去。他稍稍凝目片刻,漠然地转过头去,继续策马前行。
兴庆坊的龙池正是菡萏盛放之时,遥遥望去如同一匹巨幅的粉色锦缎。他胸中一热,他终是感到了一点真实的东西,表哥最喜这一片荷花,他按捺不住胸中跳跃不止的灼痛,一甩马鞭,绕着龙池奔跑起来。
将到宁王府门前时,两队军士忽然同时从两旁跑过来,呵斥道:“什么人胆敢闯禁宫!下马!”
他怔了一下,太极宫和大明宫距这里都有些距离,怎么从此处便禁道了?他翻身下马,腿一着地,打个趔趄几乎跪下去,才发现骑了一日马,两腿都酸软了。他扶着马鞍勉强站定,喘了口气道:“我去宁王府。”那军士喝到:“这是兴庆宫,皇家园苑,你不想活了么!”他怔怔道:“兴庆宫……宁王,不住这里了么?”
那军士与友伴对视一眼,又上下打量来人一番,见他长身玉立,面庞俊美,虽是牵着高头大马,只是面上尘土被汗水划出一道道痕迹,白衣上也尽是尘土泥点,说不出是贵是贱,只当他是个外地来的商贩。笑道:“此处是龙兴潜邸,自然改成禁宫喽!你这田舍奴,也不打听清楚就在这里骑马,拿进去,好不好一顿棍子打下你下半截来!”
那人说得粗俗无礼,放在往日他早已大怒,只是现在他满腹愕然,竟是未曾想明白,仍是喃喃问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那不是眺云阁么?他每日都在上面吹笛。”那军士只觉他神情甚是奇怪,回头一望那座高楼,诧异道:“你是宁王什么人?那是陛下的花萼相辉楼(4),宁王早就赐邸胜业坊了。”
他只觉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也并未听清那人说得些什么,只知道表哥已不在此处。他心心念念牵系的地方,他以为表哥每日站在高楼上,与他隔着数百里遥遥相望的地方,早已属于旁人了。这荷花不再是他们的荷花,鸟声不再是他们的鸟声,杨柳不再是他们的杨柳,只因天地早不是他们的天地。
他疾驰一日,身心都疲乏到了极处,全凭一口气支撑,现在看了看青玉骢,再无力上马,也不再细问宁王新居处的详细地方,拉着缰绳咬牙慢慢转身。身后那些军士都甚是诧异,他们本拟将这人抓起来,问个私闯禁苑的罪名,敲他一笔。只是被这白衣人空洞的眼神缓缓扫过,都觉得背脊上一阵发毛,竟无一人敢上前动手,看着夕阳将这白衣公子的身影拉得修长,有人啐了一口:“白日见鬼了!”
一名军官从慢慢踱出,皱眉道:“那是什么人?”那群军士笑道:“一个乞索儿,打听宁王府。”那军官沉吟道:“我看着,倒有些像从前立节王的模样。”那些守军参军的时间并不久,奇道:“立节王是哪个?”那军官冷笑一声:“你当真没见过市面,连薛崇简都不曾听说过么?”几个守军都大吃一惊:“薛崇简,可是太平公主的那个儿子么?”那军官横了他们一眼,皱眉道:“备马,我要进宫禀报陛下!”
幽幽的笛声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绵延开来,凉殿周围用水车引水潜流,潺潺流水被升到殿宇上再从飞檐洒落,声如鸣泉,波如悬瀑。高力士是从外间进来,身上还只穿着绉纱夏衫,顿时觉得风猎衣襟,激气成凉,如饮下一口冰水般,生生打了个寒战。只见殿中只有皇帝李隆基与美人武氏(5)共坐,武氏一曲笛子吹毕,秀目如波笑盈盈望着李隆基,娇声道:“三郎表哥,芸儿可算得青出于蓝了吧?”
武美人原还是恒安王武攸止的县主,因武攸止死得早,她从小被则天女皇养在宫中,神龙革命之后几场宫变,武氏几乎被铲除殆尽,却不料李隆基独独怜惜这个小表妹,继位之后就收了她做美人。虽然底下许多大臣因着武美人的身世颇有微词,但现在睿皇晏驾新君威望日隆,也无人敢多说什么。武美人甚是娇痴,对皇帝开口闭口还是“三郎表哥”,全无礼数,皇后却说,宅家正是喜欢她那股率真劲儿。
李隆基只着一件直领长袍,头戴幞头,轻轻在武美人头上一点,笑道:“就冲你这三心二意的小脑袋,十天才学了一支曲子,莫说大哥,怕是要学一百年才能比得上朕。”他看到高力士,笑问道:“力士来了,有事么?”高力士一躬身道:“宅家,方才接到禀报,薛崇简进京了。”
李隆基诧异道:“他来长安做什么?朕的批复没有送到蒲州么?”高力士道:“臣也不知,据兴龙宫的守将说,他打听了宁王的府邸,就牵着马去了。”武美人见他们说正事,起身向李隆基一拜,拿着紫玉笛蹑步退了出去,临去却又从琉璃盘中抓起几个冰镇葡萄,对李隆基扮个鬼脸。
李隆基目送武美人出去,眼中原来还残留的一丝笑意慢慢敛去,冷然道:“他倒是挺痴心的,当真不管不顾了。力士,你这就去传朕的旨意,薛崇简擅离职守,私谒王府,着下大理寺审问。”高力士答应一声:“喏,只是,宁王那里……”李隆基抬头淡淡道:“怎么,你怕大哥?”他即位后还尊称宁王为大哥,只是此时眼中口中都是冷意。高力士忙躬身道:“臣不怕,只是宁王与薛崇简交情不浅,若臣拿下薛崇简时宁王执意阻拦……臣要讨宅家一句话。”李隆基一笑道:“你终究是要朕做恶人,也罢!”他顺手拉过桌上的一卷黄绫,高力士赶紧上前为他研墨,捧上玳瑁笔。
挥洒的飞白书,是他们李氏自太宗李世民之下一代代都刻意学习,也都各擅风华的书法,此时那飞扬的字体中散发的尽是帝王霸气。
巍峨的朱雀门次第打开,一队队身着软甲、腰悬箭壶宝刀的兵士策马飞驰上落日余晖下的长安道,涌进西南的胜业坊。坊间原本悠闲乘凉的路人纷纷躲避不及,他们略带惊恐地望着那一队人马将宁王李成器的府邸团团围住,不知是这位天子长兄出什么事。许多人不由又想起了三年前,那场发生于太平公主与年轻皇帝陛下之间的战争杀戮,心中叹息,天家无骨肉……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苹果,频婆果一次源自佛经,把频婆果读快,就知道苹果一词是怎么来的了。
注二:即绉纱,表面看去有很多泡泡的一种细纱,大概就是我们现在的泡泡纱,清凉却不透,唐人喜欢用来做夏衣。白居易的 《寄生衣与微之因题封上》诗:“浅色縠衫轻似雾,纺花纱袴薄如云。” 一语可见它是何等的轻薄。
注三:女子一种用以遮面的帽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这是胡服,唐代是一个服装饮食都高度胡化的国家,我们看人家什么好吃好使就不客气地拿来用了。
注四:那是唐玄宗李隆基强行拆迁了他大哥李成器住宅盖的一个广告楼,从名字的意思就是在告诉天下人:我们哥哥亲弟弟热……
注五:唐玄宗一号二奶、杨玉环婆婆武惠妃出来打酱油。
第一章 青牛宝马七香车
许多年后薛崇简总是执意追问李成器两人初次会面时的场景,仅仅比李成器小三岁的年龄使他错过了许多事:比如李成器亲眼见过章怀太子李贤,李成器能记得祖父高宗皇帝病弱的脸,李成器见过中宗李显第一次当太子时志得意满的笑容,见过天后偶尔对儿女们显露出来的慈爱神情。当然,他也有幸目睹了薛崇简光着屁股缩在奶娘怀里大口吃奶的模样。
他们自幼年起,就被牵扯进一个堕落里有美丽、癫狂中有灵性的年代。因爱恨、苦痛、欢乐均纵情到了极致,时间不再宽容,须臾便是沧海桑田。于旁观者,是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于被卷入其中的人,却是摧心断肠地上演着一幕幕别离。
开元二十九年的冬天,宁王李宪(1)望着院中柳树上凝结的冰霜,向儿子李琎笑道:“‘树稼,达官怕。’当应在我身上吧?”儿子流下泪来,宁王微微笑着,他想,那么多张扬璀璨的生命如走马灯般从他生命中走过,竟是最平淡不过的他留在了最后。他闭上眼睛叫:“花奴。”李琎忙应声道:“儿在。”宁王却不再言语。
那一年长安的冬天寒冷彻骨,宁王李宪薨逝于一场大雪之后,皇帝追封长兄宁王为“让皇帝”,赐葬山陵。那年距离宁王的表弟,太平公主的遗孤薛崇简去世已经十年。后来汝阳王李琎认识了才子李白,李白喝醉了酒,边舞边唱:“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半醉的汝阳王李琎忽然明白了父亲那日的沉默。
大唐永淳二年八月,太平公主诞下的第二个小郎君满月,公主驸马进宫拜见天皇天后。这一日的从尚善坊太平公主宅第到宝城端门,市坊商铺民宅都要张挂红花彩球,这些讨彩之物在三日前就由京兆尹发放给百姓。护着车驾的兵丁与宦官不断从马上的钱囊中抓出铜钱来向围观的人群中抛洒,宫女们怀抱着笸箩,将贴了彩纸的馒头蒸饼沿途发放。随行的僧尼俗乐都在卖力气地表演,吸引来洛阳城中的为了讨几口馒头的贫苦百姓和想一睹公主芳容的士子妇女,道路两旁的人潮拥挤不堪,连高大的杨柳和银杏树上都爬满了人。
数百名宫女宦官执着金线织就的步障,遮挡着一辆辆金碧辉煌的牛车,从车子的大小来看,前后当是随行婢女女官,中间那辆最大的才是太平公主车驾。天后武曌因早年生的第一个女儿被害死,对这唯一的娇女倍加宠爱,每岁的赏赉往往超过她几个做太子亲王的哥哥。
骑着一匹高大白马的青年男子不紧不慢跟随在香车之旁,马头上金光闪烁的杏叶在夏日的阳光下灼灼刺人眼目,步障上露出他冠玉般的面容。从这少年顾盼之间优雅从容的气度,众人皆能猜出,这便是天后的乘龙快婿,天皇的外甥,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
在人们的焦灼等待中,油壁车的纱帘忽然无风自动,一众看热闹的人顿时紧张起来。纱幔后露出的先是一把纨扇,在围观者焦躁的呼声中,纨扇缓缓沉下,露出的是车中美人凝脂般的额头,额心的金箔花钿,花心缀着一颗珍珠,然后是翠眉、秀目、以及眉畔凤尾似的颊黄……驸马薛绍提缰绳将马凑近,微微侧身向车窗,从车中公主眼波中的笑意看来,当是在小声对驸马说些什么,薛绍温润的唇角也掠过一丝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