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这便是永淳元年的夏日,十七岁的太平公主与十九岁的驸马薛绍留给东都城的剪影,这对璧人的微笑,似乎冲淡了天津桥那场大火留在人们心中的阴影。
永隆元年,太子李贤的东宫被抄检出数百件铠甲,天后震怒之下命将这些铠甲作为李贤谋反的罪证,在通往皇宫的天津桥前焚毁。天皇李治在天后的坚持下大义灭亲,废太子李贤为庶人,至今仍然囚禁在东都苑。
李治已经统治这个帝国三十多个年头,繁杂的政务,频繁的战争以及两名太子的中道出事,耗尽了他的心力。自太子弘去世后他的头风之疾就日益严重,让他饱受头疼眩晕的折磨。太子贤被废后,年仅五十三岁的皇帝不但鬓发皆白,连双目也逐渐失明,今日爱女进宫,他也只能躺在病榻上迎接自己的女儿女婿。
天后武曌坐在天子身旁,她比丈夫还要年长三岁,但精致地粉妆巧妙地替代了她近年来慢慢流去的青春。她上身轻卷着一袭金银线织成纹饰的罗衫,因为保养有术,胸口袒领之上露出的肌肤丰腴白嫩,依然犹如凝脂软玉。青黛描成的眉毛在眉梢淡淡晕开,在天然之外平添几分朦胧,便如雾中牡丹水中明月。额心贴一朵金箔画钿,同样的翠眉金钿在她身后的上官婉儿脸上显出似颦似忧的柔弱,但在武后脸上却衬出一双凤目奕奕有神。连太平公主都不得索解,为何她的母亲二十年来都能以仪态万方的倾城之容展示人前,也许唯一的解释是她强劲有力的心战胜了造物,生生抓住了青春。
李治脸上带着欣慰宽厚又悲悯的微笑,向太平公主伸出手去,关切道:“你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今日让绍儿来就好,你该在家养着。”太平公主生育后体态略丰腴了些,缭绫抹胸上露出一线雪白乳沟,她坐在李治病榻边,握住父亲满是暗斑的手,笑道:“我一点事也没有,天天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就快走不动路了。”李治点点头,另一只手向前探着:“让我看看我的小外孙。”
方满月的小宝宝只着一件大红裹肚,手脚上系了小金铃,正被几个王妃轮流抢着抱,豫王妃刘氏笑着把孩子递上去,道:“宝宝太漂亮了,才一个月就这样白嫩,跟雪堆的娃娃似的。”太平公主笑道:“他刚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我还担心了好几日,这些天长开了,竟是换了模样似的。就一条,太能吃了,一哭就要吃奶。”天后抿嘴笑望太平公主一眼:“岂不是和你小时候一样?”太平公主娇嗔道:“娘!你又在人前揭我的短!”
李治的手略有些颤抖,天后伸出自己丰腴嫩白的手,捉住天皇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放在婴儿一身娇嫩的娃娃肉上抚摸着,太平公主忽然有些心酸。
李治高兴地胡子一颤一颤,道:“这孩子,像谁多些?”天后笑道:“像阿月,眼睛很大,额头宽宽的。”李治微笑道:“这么说,也像你了。”太平公主笑道:“爹爹给宝宝赐个名字吧,各家夫人王妃给我的贺帖上,名字还空着呢。”李治浑浊的眼睛现出一丝沉吟,笑道:“媚娘,我想写字。”
天后身后身材苗条的上官婉儿忙走上前,将一块黄绫在案上铺下,天后温和地一笑,握起李治的手,众人已经见惯了天后握着天皇的手写字,他们并不知道究竟是谁牵引着谁,也就无从知晓那黄绫上的字迹究竟出自谁的意愿。李治用流畅飘逸的飞白书,在黄绫上写下一个“简”字。
太平公主忙和驸马薛绍拜倒叩谢,李治微笑道:“媚娘,你今日攒的什么花?真好闻。”天后用修长的指尖从容抚了下高髻上的鲜花,笑道:“是木槿,早晨婉儿采了来,妾就戴上了。”李治轻声道:“哦,木槿开了吗?快入秋了吗……”众人皆不解他语气中为何有淡淡惆怅,停了一刻,李治又道:“朕给这孩子再起个小名,叫花奴可好?”
太子妃韦氏接过婴儿笑道:“花奴,薛崇简,花奴,也只有这么漂亮的宝宝,才配这名字呢!我们家重润……”她话没说完,忽然惊叫一声,慌乱地递给奶娘道:“他尿了!”一殿人都笑起来,只见韦氏的抹胸上一片水渍,她略有些怏怏道:“我去换件衣裳。”
刚刚得了名字的薛崇简尿过之后放声大哭,奶娘笑道:“小郎君就是这样,尿完了就要吃。”她解开抹胸的带子,就要喂奶,太平公主笑道:“绍郎,今日的香用火太过,你去重点一炉沉水来。”豫王妃刘氏笑道:“这等小事让宫女去就行,怎能劳动娇客。”上官婉儿笑着用纨扇遮住嘴道:“王妃也太不懂公主的心思了,公主是不愿驸马看到……”她的眼神向乳母斜飞去,太平公主笑着去拧上官婉儿的嘴:“就你话多!”
民间家有取笑戏弄新姑爷的风俗,天家也不例外。薛绍近年来被她们调笑惯了,倒也不以为忤,只面上微微一红,仍旧神情娴雅地站起,走到殿角去。打开金狻猊香灰,将原来焚烧的香用细香灰压灭,用香匙的顶端在香灰上戳几个孔眼,又打开香盒,在香灰上覆盖些云母隔火,这才从腰间的蹀躞带中拈出两丸沉水香球,投在其上,将香薰盖子盖上,一缕味幽香馥的轻烟从狻猊口中袅袅吐出,他才满意的微笑一下。几个侍立的宫女望着他长身玉立,宽袍缓袖的背影,一时都有些失神。
太平公主未出嫁时,与上官婉儿最是亲密,挽起她的手道:“两个月不见,你怎么瘦了许多?”天后道:“婉儿这两个月发愿要抄一千部金刚经,替你祷祝平安。她每日白天要帮我和显料理政务,夜间还要抄经,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怎么不瘦?”太平好生感激,道:“我现在好好的,你不用再抄了。”上官婉儿仍旧温婉地笑着:“正是你好好的,我才该还愿。”太平公主笑道:“嗳哟,你要是累病了,三哥哥还不要了我的命……”上官婉儿秀目微蹙,稍稍偏过脸去:“不跟你说了。”太子李显忐忑地望了一眼韦氏离去的方向,讷讷道:“你不要乱讲……”惹得太平公主和天后又是一阵轻笑,她们皆知自从显做太子后,对上官婉儿多有亲近之意,只是碍着天后离不开她,才没敢开口纳她为妃,却常常借口垂询政务召她去东宫。
在李治的榻尾,一个三岁大的男童手上握着一个蜡做的化生磨合罗(2),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大口吃奶的薛崇简。薛崇简似乎有些热,莹白的小屁股一拱一拱的,他口中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紧闭的眼睛似是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吃这吃着会暂时歇息,倒一口气,听去像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再继续奋勇作战。他吃奶时两条新藕样的滚圆小腿不时蹬着乳娘的手臂,足踝上的铃铛震颤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太平公主一回头,看到了他,笑道:“几个月不见,凤奴又长高了许多,越发和四哥哥像了。来,到姑姑这里来!”凤奴是豫王长子李成器的小名,据说他初生时天皇的眼疾还不甚严重,那日正在宫中摹写太宗皇帝的《威凤赋》,忽然豫王府的宦官禀报王妃生了儿子,天皇大喜,当即用“凤”字做了他的小名。李成器容貌上随了父亲,眉清目秀肤色白皙,又天生安静,太平公主很是喜欢他。
李成器向太平公主微笑着举起手上的磨合罗,道:“姑姑,小弟弟真漂亮,比这个化生童子还漂亮,我想摸摸他,可以吗?”太平公主笑道:“可以啊,他是你表弟,将来长大了就跟着你玩儿。”乳娘笑着将薛崇简抱过来,又略微弯下身子,李成器小心地伸出手来,似乎不知该抚摸哪里,迟疑了一下,竟然伸指在薛崇简的肉呼呼的小屁股上轻轻戳了一下。
天后笑道:“这孩子像足了旭轮,自幼就比别的孩子胆子小似的。”李成器却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鼻中闻着从婴儿身上传来的浓郁奶香,又忍不住在他手臂上亲了一口。正在吃奶的薛崇简不知是不是被他亲痒了,竟然咧嘴“噶”地一笑。
这时太子妃韦氏已换了身衣裙,带着几个宫女进来,条盘中是一盏盏水晶碗,里边堆着小雪山样的酥山,丝丝冒出的冷气让人不由犯馋。太平公主一见就欢呼:“酥山酥山,我好久没吃了。”天后正要说话,李治忽然道:“朕记得,你和六哥都喜欢吃这个,小时候有一次为抢一碗樱桃酥山,你们赌气一日都不说话。”他萧索地叹了口气。
一时殿中人面面相觑,六哥(3)是废太子贤的小名,天皇在一家团聚时提到他,众人都不敢吭声,天后倒是淡淡对太平道:“你从前为吃这个没少闹肚子,现在还没出月子,不能吃。”太平公主撒娇道:“好热,就吃一点点。”薛绍这时从殿角走过来,从她手中拿过那只水晶碗,道:“不行。太医说两个月后才能吃生冷。”顺手将那只碗递给了李成器,太平吐了下舌头,倒也没再强要。
韦氏笑着一推刘氏道:“我说什么来?”刘氏只是微笑点头,上官婉儿待众人都取尽了,才取了一盏,她婉娈的眼神从薛绍脸上扫过,薛绍微微回避地侧过目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李宪就是李成器,在开元年间为了避讳李隆基给他妈妈的谥号,李成器改了名字。
注二:磨合罗就是唐宋时小孩玩的玩偶娃娃。
注三:这是我给他起的,李贤在李治的儿子里面行六。
第二章 玉辇纵横过主第
吃过酥山,李治面现疲乏之色,道:“媚娘,你带她们出去转转吧,留阿月绍儿陪我坐坐就好。”天后的面上明显掠过一丝不悦,却也站起身来道:“你和阿月身子都不好,别说太久了。”
待天后等人都出去,李治再度对女儿伸出手,颤声道:“阿月,绍儿。”薛绍与太平公主都惊诧于李治眼中的悲意,忙各自伸出一只手与他苍老的手相握,李治有些急切道:“你们,你们都好吗?”太平公主忙道:“好,他对我可好了,爹爹放心,我是您的女儿啊,谁敢欺负我?”李治点点头:“好,这就好……我……”忽然间,浑浊的泪水从老人茫然的眼中颗颗坠落,太平吓得手足无措,慌道:“爹爹,爹爹,你怎么了?”李治呜咽道:“我,我很想念六哥。”
太平一时语塞,只得强笑道:“等再过些日子,娘的气消了,我就求娘放了二哥哥出来。”李治摇头道:“不会的,她恨透了六哥,她要把六哥迁到巴州去……”太平吃惊道:“为什么?”李治道:“她说,留着六哥在东京或长安,终究是对显的威胁……阿月!你去求她,她在这世上只还听你一句,你去求她放过六哥,巴州那里穷山恶水,以六哥的性子,让他去那里就是送死啊!”他一边饮泣一边说,死命地攥住太平公主的手,直到太平忍不住疼痛,轻轻啊了一声。
李治愣了愣,无声地放开了女儿女婿。
太平公主强忍泪水,为李治擦着脸道:“我知道,我这几日就跟娘说,我再去见见六哥,让他跟娘说两句好话,终究是自家亲生骨肉,娘不会那么狠心的。”李治惨然一笑:“其实,我知道她的……我不求她能饶了六哥,只是六哥的几个孩子还小,能不能不去巴州?阿月,爹爹要求你一件事。”
太平公主点点头:“爹爹尽管吩咐。”
李治的声音有些虚弱,泪水仍从他的眼角淌出:“你的几个哥哥,除了弘儿……现下都有了孩子,你自幼就跟他们亲,将来他们的孩子有了危难,你一定想法子庇护他们。”
太平公主听着父亲话语中竟有托孤之意,不由胆战心惊道:“爹爹言重了,三哥哥将来是皇帝,四哥哥也是亲王,他们怎会有危难?”李治摇头哽咽道:“爹爹有些害怕,显太忠厚,旭轮又沉溺于书画音乐,两个都像没长大的孩子。爹爹时日无多,阿月,你要记得,你终究是姓李的……”太平公主再也忍耐不住,伏在父亲怀中失声痛哭,李治一边抚着她的发髻,一边又向薛绍伸出手去,道:“绍儿,阿月她……自幼被我们宠坏了,她若做错了事,你念在我和你娘的份上,不要怪他。”薛绍的手在李治手中竟也微微一颤,继而眼中显出沉毅的光芒来,跪正身子道:“舅舅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照顾公主,辅佐太子与相王。”
当晚太平公主求了天后,让上官婉儿陪她过府玩耍,太平公主初出嫁时,也常邀上官婉儿到家中说话,天后并不在意。薛绍知道她们闺中密友许久不见,定然有许多话说,当晚就在书房歇下。上官婉儿和太平聊了许久废太子李贤的事,终于安慰太平睡下,只说是抄经,披了上襦走出房中。
她来到书房外,门半掩着,可以看见房中人执着一卷书,静立在书架前的身影。薛绍个子高挑行止端重,便是在无人处站立,也没有丝毫倾侧懈怠的姿态,这样修长的身材,会让任何女人甘心倚靠上去。他似乎没有看书,许久也不见翻动一页,他脸上的肤色被灯光映照,流转珠玉的光辉。上官婉儿静静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凝视着这个离她如此之近,又永得不着的男人。
过了许久,薛绍轻轻叹了口气,将书放回去。上官婉儿提起裙子,一壁缓步走进房中,一壁低低吟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宛如一只警觉的猫儿。
薛绍转过身来,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上官婉儿回身掩上门,微笑道:“公主睡了,我说出来抄经。”薛绍走到书房另一端道:“阿月的房中有笔墨。”上官婉儿见他对自己态度如此生疏,心痛难忍,仍是微笑道:“出门看到月色如洗,想起一些旧事来。现下我的心不静,不诚,抄经就是欺骗佛祖,死后要下拔舌地狱。”
薛绍紧闭上眼睛,无奈道:“婉儿,我不该再见你了。”上官婉儿幽幽道:“就因为她生了孩子?可是,她也为别人生过。”薛绍猛地回首,眼中掠过一道少有的冷意:“我一直听阿月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上官婉儿点头道:“是最好的奴婢。她未出嫁前,我为她找男人,她怀了孕,我给她出主意,帮她招驸马,她的心事,从来都放心跟我说,像说给自己的猫儿狗儿,一样永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薛绍道:“太子对你很好,他不曾将你看做奴婢。”上官婉儿缓缓走进,她柔荑般的手指按在薛绍的胸口,轻笑道:“显的脑袋里是空的,他只是向往一些他没有东西。”她抬起头,眼若春日横波,“你不在的日子,我写了许多诗,念一首给你听好不好?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一字一字慢慢念出,手却悄悄地滑向薛绍腰间,在金粟宝钿玉銙带的带扣上一按,“啪”得一声响,带扣弹开,薛绍猛然一惊,抓住了她的手。上官婉儿呢喃道:“是天后新赐的么?这腰带不配你,我说过,你一领白衫最好看。”薛绍缓缓转头,看见银台上的灯光把两人依偎的影子投在壁上,黑梭梭的,分不清彼此。他闭目片刻,想起今日李治在病榻上说的话,用力将上官婉儿的手拿开,走出几步重新系好腰带,道:“这带子是宅家赐的,我答应了他。”
上官婉儿皱眉道:“谁,公主?”薛绍摇头道:“宅家,我答应了他会好好对待公主。”上官婉儿嗤笑一声:“你在朝堂上对他忠诚,在床榻上也要对她女儿忠诚吗?那我倒有一句话送你,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是她先负你。”薛绍澄澈的目光凝望着上官婉儿道:“那时候阿月太小,我可以原谅她。崇简是我的骨肉,我知道。”上官婉儿笑道:“她用这个孩子绑住了你,将来她还会找别的男人,太平公主不是甘心和谁天长地久的女人。你这样说,除非——你爱上了她。”
薛绍静静望着上官婉儿道:“我爱我的儿子。”上官婉儿娇俏地笑着:“所以你心里没有地方给我了吗?”薛绍道:“当初……你只是想试探,证实你并不比阿月差,而我是因为一时的嫉妒。”上官婉儿嫣然笑道:“原来你这样想我。”薛绍叹息道:“婉儿,我需要给我们找个了断的理由,我亦不想耽搁你。显是好人,他会一心待你,等他做了皇帝,就能给你最风光的身份,你比太子妃聪明得多。”上官婉儿侧首一笑道:“你以为显能继位?”薛绍皱眉道:“怎么?”上官婉儿轻摇螓首,道:“罢了,我的事,你以后不必再管。”她转身的一刻,颊边闪烁一点光泽,薛绍迟疑了,他分辨不清那是泪光,亦或只是她颊上的一枚花钿。
上官婉儿缓缓步下台阶,她看见自己被月光投在地上的淡淡影子,是那样的纤细可怜。这么多年,游走于天皇、天后、公主、太子、亲王、大臣之间,身后的画图堆金砌玉,繁华绮丽,她却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一如当初那个挽着双鬟、瑟缩着肩膀,从掖廷走出来的十四岁小姑娘。
天皇李治对他自己的健康估计非常准确,太医秦鸣鹤们用尽办法,也无法再次挽留李治早已枯萎的身体。弘道元年,李治封禅嵩山的愿望并未实现,他在去嵩山的路上旧病复发,勉强回到东都洛阳后便一病不起。他驾崩前两子一女都环绕身边,他们看见父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他一生都无法挣脱这只手,这只手紧箍了李治一生的爱情、良知、志向,但到此时,也许他仍心甘情愿。
慌乱的太子李显和安静的豫王李旦跪在榻下,仔细聆听着天皇回光返照时混乱地话语,他说,媚娘,我去感业寺看你,我没有想到,你开口就叫我,雉奴……媚娘,我的头好痛,我看见魏国夫人,她吐出的血是黑色的……媚娘,我害怕,经文上说,在生之日,女将男子,男将女子,行淫欲于父母之床……死后坠铜柱地狱,刀剜骨肉,剑割肝肠,纵令沧海化为桑田,罪人亦无由解脱……
天后武曌流着泪,不断用低语、亲吻安慰着李治痛楚痉挛的身体。天将亮时,李治终于安静下来,跪得疲惫不堪几欲睡去的太子李显忽然听到一声悲怆欲狂的嚎叫,他慌忙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紧拥着父亲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一生都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
大哭过之后,天后擦去眼泪,将先皇遗体小心地平放榻上,拉起李显的手,平静道:“你现在是天子了。”
然而李显不懂得,他所得的皇帝之位是由母亲赏赐的,而非从父亲那里继承,他没有资格恣意纵情地对待。于是太后武曌废皇帝之事成了大唐史上的传奇,这一年三易年号,李显仅仅在位四十四天,因为一句轻佻的玩笑话就被废除。当他看见他心仪的上官婉儿扶着威严的太后再度莅临乾元殿,中书裴炎一把将他从御座上拖下来时,他还懵懂不知原因。
一直躲在三位兄长身后的相王李旦无可奈何地被推上了皇位,这二十三岁皇帝声称自己太年轻,还无法掌管朝政,请求太后垂帘听政。此后无论是废太子李贤被迫自杀,还是平定徐敬业的谋反,都由太后一手操控。在朝后太后还是会爱怜地称呼儿子的小名,旭轮,旭轮,一如他十岁之前。